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線天 2
麵前的人他的模樣聲音都不會有錯,就是景淵,就是那個一口一句小尼姑糾纏不休的風流紈絝子,就是那個為了她拋卻了權勢名利家族榮光的蘭陵侯-——景淵。
眼看著景淵轉身就要離開,她猛然大喊一聲“景淵”然後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說道:
“景淵,是我,我是阿一,你的阿一,你到底是怎麽了?不是說出使到北漠去了嗎?你還寫過信給我的,你說我等你三個月就好……”
景淵頓住腳步不耐煩地轉身看著她,她伸手一扯把綁住頭發的葛巾拉下來,黑發如瀑垂下,景淵疑惑地看著她,她很努力地去辨認想從他的眼中看到半點相思之意,可惜他隻是薄唇綻出一絲冷笑,道:
“原來,還是女扮男裝混進書院的,這品山書院的管事什麽眼神!”
“景淵,你不認得我了嗎?”阿一再遲鈍,也還是發現了他的不妥,“究竟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你認識我?”景淵嘴角的笑意更甚。
“你是.……我夫君,我的夫君啊,我怎麽會不認得你?”阿一的眼淚掉了下來,右手仍是死死攥緊了他的衣袖,“你難道都不記得了麽?”
應聲前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景淵試著扯開自己的衣袖卻不得法,臉上的不耐之色愈烈,圍觀的都是書院的學子,景淵心裏惱怒,終於發狠用力抽出自己的衣袖,阿一冷不防失去重心跌坐在地。
“我的確不記得在何處見過你,不過,”他冷冷道:“我想我景淵不至於饑不擇食到這種地步,莫說為妻,就是買個丫鬟也看不上你這種,要招搖撞騙還是另外挑人的好!”
阿一看著他決絕地轉身離去,整顆心像被掏空了一般隻餘悲愴,咬著唇用力地遏製住自己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圍觀的人嘲笑的、憐憫的、涼薄的目光和話語她無暇接收,直到身子被人用力地扶起來,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
“來,跟我回去。”
方旭扶起她離開了秋梨院,把她帶到後院水井旁的條石上坐下。阿一捂著臉無聲地哭著,哭得傷心而悲痛,方旭起來打了滿滿一桶井水,用帕子沾了水遞給她道:
“洗個臉,冷靜一下。”
“你原來真的是女子,我就說,不可能這般文靜……你不叫賈二吧?”
阿一接過帕子擦了擦發紅的眼睛,哽咽著聲音說:“我叫阿一,姓蘭。”
“蘭一?筆劃怎麽這麽簡單?”方旭笑笑道:\"不過倒也容易記住。\"
他沒有追問阿一為什麽要裝作男子,也沒有問她到底是否發花癡招搖撞騙冒認他人之妻,隻一直陪她坐著,直到管事熊老頭氣勢洶洶地出現。阿一正不知如何應對時,方旭卻滿臉歉意地告訴老頭阿一是他的表妹,因為新婚丈夫外出做生意遇上了馬賊不幸身亡,表妹思憶成狂得了癔症,本想讓她到書院打點雜工掙點生活費,誰料她錯把夫子當作丈夫雲雲,講得那是一個天花亂墜天馬行空讓聽者傷心聞者落淚啊,熊老頭靜默了半晌,然後悶聲說了句:
“看好你表妹,讓她好好做事,別再鬧笑話。不過,這事要是驚動了院士,就麻煩了。”
阿一這邊鬧哄哄的,阿惟那裏也不好過。
她偷偷地溜到了書院旁的顧氏老宅,那是個四進的院子,地方極大,褪色的朱紅大門,門環都長了些綠鏽,伸手想要敲門卻轉作推,不料這門一推便開,滿眼都是枯黃的落葉似乎從來沒有人打掃過,她的心無端一窒,卻還是大膽地走了進去。無心看滿是浮萍的湖嶙峋的山石和榮枯的桃枝,更無心去看廊柱的雕飾和一亭一台的典雅,隻一味地尋找靠近著岐山的後院。
終於,她看見了那座偌大的墳塋,上麵綠草青青,旁邊一座新立的伴墳相對小一些,卻連一片草都沒有鋪上去,樸素得驚人。大墳上的石碑刻著什麽阿惟已經看不清楚了,她盯著那座新墳,淚水又不自覺地盈滿了眼眶。
——
顧桓,你非得用這樣的方式來讓我追悔莫及嗎?——
讓我一轉身,就永遠無法回頭,這是你想要的嗎?
她半跪在墳前,顫顫地伸出手去撫觸墳上的黃土,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女子驚訝的聲音:
“你怎麽會在這裏?”
那是明瀾的聲音,阿惟拭去臉上淚痕,沉靜地回答道:
“為什麽我不能在這裏?”
“顧桓死了,我二哥惟獨鍾情於你,我還以為,你會到安陽去。”明瀾走到她身邊,歎口氣道:“有緣無緣,真是難以說清。”
阿惟站起來,道:“你二哥會放下我的,他並不是第一次放下我,什麽時候他看開了,他就是縱橫五洲的一代雄者。情愛於他而言,可利用,可留戀,亦可犧牲與委棄,在蘭陵重遇我便知曉那些看似多情的過往不過是矯飾,我也恨過他,但是就連恨也不能長久。不是沒想過原諒他和他在一起,而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該用何種心情與他相守,我之於他是個未開的心結,然而我的心結早已與他無關。”
“那顧桓呢,你不是也能輕易地丟下他麽?”明瀾哂笑,“你如今到這裏來又是為什麽?來憑吊曾經這般愛過你的人,還是良心發現覺得傷他太重對他有所虧欠?”
阿惟默默注視著那方新墳,淒然一笑,道:“我來這裏,是想告訴他我終於記得了,那些發生在年少時的舊事,那一曲出水蓮……隻可惜太晚,終歸落得個可笑可悲的下場。不過不要緊,餘下的歲月,我會好好陪著他……”
“你不走了?”
“不走了。他會寂寞的。”
“因為愧疚?”
“不,隻是因為愛。”語氣中有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不知怎的,這句一直壓在自己心頭的話此時沒有任何猶豫便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
隻是晚了,隻是他聽不到了……
明瀾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奇怪,像是悲傷又想用笑容掩飾,卻笑得蒼白無力,眼神中有著感慨有著羨慕妒忌又有著說不出的酸楚難過,種種情緒密密交織難以形容,終於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對著三丈外一株兩人合抱粗的銀杏樹淡然說道:
“你出來吧,如你所願,我終究是輸了。”
阿惟轉過身子,便看見高大的銀杏樹後緩緩走出一人,月白長衫潔淨無塵,麵容清臒,眉目溫潤如玉,褐色雙眸沉靜如水,幽遠綿長的目光落在阿惟身上,不知道是思念是傷懷還是欣悅,一時間千頭萬緒紛亂如織,恍如隔世。
阿惟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立在原地不能動彈,眼看著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過來,看著他握起自己的手,看著他心疼地對自己微笑,看著他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龐……
明瀾眼中一片黯然,解脫般瀟灑一笑道:“顧桓,我走了,楊旻還在渡口等我……此去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很抱歉讓你們困擾了這許久,請轉告啞嬤嬤,明瀾沒有母親,可是她對明瀾更勝於母親,明瀾今後時時都會記得她的好,隻待來生結草銜環以報。你放心,我會把楊旻留在身邊,不再踏入大晉朝一步。”
阿惟回過神來,正想開口叫住已經轉身要走的明瀾,腰上忽然一緊,整個人便被顧桓攏入懷內,左手五指摩娑著她腦後的黑發稍一用力不庸抗辯地抵在自己的心窩處,阿惟頓時什麽也說不出來,臉貼著他的胸口,除了他起伏有力的心跳聲外,便什麽都聽不到了。
“此去南詔路途遙遠,一路小心。若能拋開世俗偏見,平息爭權奪勢之心,尋一處桃花源,你和楊旻,方能安寧,明瀾,大好時光,當珍之重之。”
最後幾個字有如黃鍾大磬,緹醐灌頂,明瀾臉上神色為之一震,無聲地道了聲別,淺淺躬身然後離去。
阿惟伏在顧桓懷裏,被箍得動彈不得,直到明瀾的腳步聲消失,顧桓的手臂才稍稍鬆開了一些,但一感覺到她的掙紮複又抱緊了她,低下頭在她耳邊說:
“不要動,就這樣讓我抱著,就抱一會兒就好……”
“你生氣也好,恨我也好,我都不會像上次一樣,放任你轉身離開。”
“你說你不原諒我,你說你也曾動搖過,我後來才想明白了,隻要你還在,那些誤會曲折有什麽要緊?昨日過了,我們還有今天,還有明天,哪怕最後我都改變不了什麽那又有什麽關係?隻要你在我身邊,一天又一天.……等到我們頭發斑白牙齒搖動時,還能一路扶持佝僂的彼此,這就夠了,何必去諸多計較些什麽?你若是能多愛我一點那自然好,若是不能,那就換我多愛你一些又何妨?阿惟,這便是我的心,是這般的卑微如塵,小心翼翼,你,如今可是懂了?”
阿惟伏在他懷裏,滿心的疑問被欺瞞的憤怒就這樣被他的剖白拋諸九霄雲外,想起當日在壽城自己的狠言狠語,想起他失去血色猶如風中枯葉的麵容,隻覺得心髒像被無形的手揉得酸痛難當,長久以來的委屈和思念終是無聲決堤,淚水順著臉頰流下,濕了他的衣襟。
抵在他胸前的手慢慢撤去了力度,她哽咽著說:
“顧桓,你騙了我。”
顧桓拉開她的手讓她抱著自己,聲音沙啞低沉,道:“是我不好,害你為我傷心難過。”
“不,謝謝你隻是騙了我,顧桓……你知道嗎,每一天我都難過得不知道明天要怎麽熬過去.……幸好,你這壞家夥隻是騙了我.……”
阿惟一邊搖頭一邊哭,眼睛哭紅了鼻子哭紅了就連嘴唇也咬得紅腫了,偏生嘴角又揚起一個開心的弧度,那表情看得顧桓的心不由自主地疼痛起來。
“傻丫頭,”他的聲音中帶著濃濃的鼻音,撫著她的肩輕輕拍著,“不哭,我的阿惟,不要哭,我這不好好地站在你麵前了?”
阿惟漸漸止住了哭聲,他執起袖子輕輕地給她拭去淚水,她抓住他的手,目光溫柔而仔細地從他的眉眼一直看到下巴,最後低聲說:
“你瘦了許多。病了一場,如今可大好了?”
“不曾大好,”他故作黯然,握起她的手讓她的掌心貼著他的心窩處,“見不到你,這裏時時會痛,會忐忑,會憂慮,會嫉妒,沒有一刻跳得正常。”
“還會講如此動人的情話,看來真是大好了。”阿惟破涕為笑,黑眸幽幽地盯著他,埋怨道:“從壽城回建業後的樁樁件件,你要好好給我講清楚了。。。。。明瀾她說她輸了,是怎麽回事?”
“朝政之事波謫雲詭,越是浮華背後越是虛腐,”他繼續道:“鎮南王世子必須在眾人注視下‘死去’,方能保我父王和整個鎮南王府上下的安全,德宗要兵權,要廢除鎮南王府在整個朝廷的影響力,要麽把王府連根拔起,要麽讓鎮南王的世襲爵位從此終止。幫助楊昭即位,找回母妃,確實利用了明瀾來牽製打擊楊旻,若非如此,東晉朝現在已陷於內亂之中,更何況若是東晉朝積弱德宗便會趁機收回兵權鏟除整個鎮南王府,所以我必須把楊旻和明瀾帶走,讓東西兩朝仍處在勢均力敵的對峙之中。而德宗默許我這般‘死去’,已經是最大的寬容與忍讓了。”
“明瀾不肯放手,於是我求她與我賭一局,若是你在我死後仍願追隨,她便與楊旻離開西晉朝到南詔去改名換姓開始新的生活。”
“如果輸了呢?”
“沒有如果,”顧桓俯下頭,眸光清澈地注視著她:“你來了,你選擇了,隻是如今的顧桓沒有顯赫的地位,沒有驚人的財富,一如當初在蘭陵相遇,不,比那時候更兩袖清風。”
阿惟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白絛上係著的那塊廉價墨玉,輕聲道:
“能養家活兒嗎?”
“清茶淡飯,粗衣布裙,夏日搖扇生風,冬夜堆炭取暖,還是可以的。”
“這樣啊.……我可以反悔嗎?”
“晚了。”他輕笑,在她眉心烙下一吻,“已經簽章作實。”
“那好,”阿惟抓起他的袖子胡亂擦了一通臉上的淚水鼻涕,笑道:“這個章如何?更龍飛鳳舞一些吧!”
顧桓笑,如春水滿溢愉悅無邊,捏了捏她俏皮的鼻子,複又把她攏入懷中抱緊。
“顧桓,”
“嗯?”
“你喜歡我很久很久了吧?”
“嗯。”他輕笑,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
阿惟想起第一次見麵被他當作小偷一樣抓住就不由得翹起了嘴角。
“對了,景淵呢?你為何要冒充他給阿一寫家書?”
顧桓眉頭一皺,正想說話時忽然有人像風一樣闖了進來,帶著三分惱怒的聲音響起:
“顧桓,你說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經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