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篇銀海棠後記為君而舞
大唐民風一向開放，而富麗繁華的長安城更是如此。
半年前的長安城，時值元宵佳節，又逢皇帝遷都而至，整個城裏甚是熱鬧喜慶。但凡未曾婚配的姑娘，上至官宦富貴人家的小姐，下至平民百姓家的女兒，都身著盛裝到街上去尋找如意郎君。若遇見心儀的男子，就會當街對他吟歌起舞以示愛慕之情。如若男子接受了女子的告白，就要讓女子取走一樣隨身攜帶之物當作信物，而且必須要在三日之內去女子家中提親，否則便會被視為背信棄義，為眾人所不齒。
無論是吟歌一曲，還是翩翩起舞，都隻為君一人。這樣的撩撥，天底下又有幾個男人能夠抵抗得住呢？所以倒也不乏那些已有妻室的男子甜言蜜語哄騙人家小姑娘感情的，尤其是像江博青這種第一次見到長安城元宵盛會的外鄉人。
江博青是來趕考的書生。他本非長安人士，家中娶有一妻，每日賣字撰文賴以為生。因正當今歲大比，所以才進京求取功名。然京城路遠，行李路費雖拚湊而得，但大比前的日常費用卻尚無著落，故想趁著元宵人多上街賣幾幅字畫賺點碎銀子。雖說辛苦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隻盼著日後能夠一舉高中，從此飛黃騰達，不必再受這等貧賤之苦。
元宵那夜江博青來至長安城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上，見街上人群熙攘，本就不熟悉路的江博青就這樣迷失了方向，被擠撞得東倒西歪的，一不小心就碰倒了街邊老婆婆賣熱湯圓的挑子。當下人這麽多，那老婆婆根本分辨不清到底是誰碰倒了她的挑子，然而江博青不但沒有趁著混亂逃走，還主動上前迭聲道歉，更要賠償老婆婆的湯圓錢。
他不知道這一切都被一個小女子看在了眼裏，那女子正是銀家的二小姐銀海棠。
銀家是長安城除了首富金家以外最有財力的人家，隻可惜人丁不旺，到了銀老爺這一代隻正房出了銀紫陽和銀海棠這麽一對兒女。更加上長子銀紫陽是個怪人，雖已成年卻拒不娶親，因此銀老爺一直盼著能招個賢婿入贅銀家，好幫自己打理家業。那銀海棠見江博青衣衫這麽襤褸，為人卻又這樣老實善良，相貌還英俊得很，便不禁有些心動。
如今這世道，還有幾人能夠做到這般忠厚老實呢？遇到這種情況，恐怕一般人都會選擇逃走吧。何況長安城元宵盛會向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凡未婚欲求佳偶的男子在這夜出行都會配上一條紅腰帶以示單身。可巧江博青今夜正好也係了條紅色的腰帶，他倒是不知道元宵盛會的規矩，隻是見街上男子大多都係，以為是這裏的習俗，才也買了一條係上討個吉利罷了。然而銀海棠見了卻隻當他還未娶親，心想如此甚好，不如就選他做自己的夫君了。
這銀海棠是個急脾氣的人，既然拿定了主意，便要馬上付諸行動。她喚來左右侍女一陣耳語，那些個侍女聽罷，立刻有兩個上前攔住了正要離去的江博青，剩下的幾人則迅速清理出了一片以銀海棠和江博青為中心的空場。被驅趕的人群剛開始還怨聲載道，後來看見是銀家二小姐也就不敢吭聲了。又看到空場裏還有個男子，於是紛紛揣測這銀家二小姐是不是遇上如意郎君了，一時間都感歎這個男子的好運，恨不得被小姐看上的人是自己。
“這位姑娘，你們這是做何？”
江博青被兩個侍女拉扯住已是大驚，如今看這陣勢更是困惑不已。他向銀海棠投去不解的目光，卻又不好意思地趕緊錯開了。
原來江博青家鄉偏遠，並沒有長安城這麽民風開放。加上他接受的又是極其傳統的教育，在他看來男女當街同行已是大大的傷風敗俗，偏偏這銀海棠今日衣著打扮妖豔異常。隻見她上身束著一件窄袖流雲紅衣，兩截潔白如玉的小腿就那麽裸露著，繡著金絲的大紅低口抹胸更是將銀海棠凹凸有致的身材顯露無疑，也更加讓江博青不敢直視。
“嗬嗬。”銀海棠嬌笑一聲，暗道這人好生有趣，自己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見到會害羞的男子呢，不禁想要戲弄一番看看如何。
江博青隻覺一股幽香暗暗逼近，慌忙抬頭時目光剛好對上了銀海棠笑吟吟的眸子。一時間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能局促不安地立在那裏不敢動彈，才一會兒的功夫額頭上竟是滾出了幾顆豆大的汗珠。
銀海棠看著隻覺好玩，臉上笑意更濃了幾分，正要進一步戲弄，又怕真惹惱了這個麵皮薄的羞澀書生，也就不再逗弄下去。隻聽她丹唇輕啟，嬌道一聲：“公子且看——”
半句話尚未說完，銀海棠突然間一轉身，瞬時左足蹬地，紅舞鞋一圈圈旋轉了起來。漸漸地她旋回至空地中央，早已有侍女在一旁彈起了琵琶。刹那間歌鶯舞燕，美人柔軟的腰肢水蛇般扭動，大紅的裙擺瘋狂地飛舞在夜色裏，叫人看得眼花繚亂心智欲迷。
長安城人人盡知銀家次女海棠善舞。銀海棠盡情地舞動著身體，幾乎是打會走路起她就開始學習跳舞了，所以她對自己的舞蹈向來自信。身為巨富銀家的女兒，若是沒有一技之長又怎麽能在長安城立足呢？
銀海棠的娘親當年曾是整個長安城跳舞最好的女子，銀海棠所學的舞步都是她的娘親一點一點教給她的，這是銀海棠從小最引以為傲的事情。別的閨中姐妹裏也有娘親擅長跳舞的，但都不如銀海棠娘親跳得好。而且別人隻會跳那些大家都會的舞步，銀海棠的娘親則都是自己編創的。表姐金牡丹特別羨慕她這一點，經常央求銀海棠教她。銀海棠聽說娘親年輕的時候每跳一曲新舞，都會讓滿城的人讚不絕口。娘親出身並不怎麽好，是小戶人家的女兒，本來配不上有錢有勢的爹爹的。想必爹爹也是因為被娘親的舞姿征服，才會拒絕了跟銅家小姐的親事，轉而娶娘親為妻的吧。
對於銀海棠來說，舞蹈就是她的靈魂，她是在用靈魂跳舞。娘親說，隻有用靈魂去跳舞，才能跳出天下無雙的舞蹈來。她現在跳的這支舞叫做漫步雲端，當年娘親就是憑著這支舞征服爹爹的。今天她銀海棠也終於跳起了這支舞，就是為了像娘親征服爹爹那樣征服眼前這位讓她怦然心動的男子。
這一刻的銀海棠什麽都不願想。什麽身份地位，什麽門當戶對，那些都不重要不是嗎？爹爹可以娶貧賤的娘親，那她為什麽不能嫁給一個落魄的書生呢？何況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她相信眼前的男子絕非久困之人，說不定等他們成親之後，有了她銀家的資助，他還能考上狀元呢。聽娘親說小時候有個算命先生講過，她銀海棠的命不尋常，看來果真是極對的，也許自己還真有做狀元夫人的命呢。
因為劇烈的舞蹈，銀海棠已經是香腮帶赤，鼻尖上也沁出了細細的汗珠。江博青看著不覺神魂蕩颺，他感覺自己心底深處某根繃了已久的弦在這一刻被猝然撥動了。
那邊仍在翩翩起舞的銀海棠留意著江博青的癡樣笑了。她知道，這個男子眼裏從此以後除了自己不會再容下第二個女子。他將永遠淪陷在自己曼妙的舞姿裏，再也無法自拔。
可是銀海棠不知道，將永遠無法自拔的其實是她而不是江博青。美人易遲暮，自古天底下就沒有不會老去的容顏，江博青既然愛上的是她的容貌，那他有一天也必定會因為她的美貌不複而拋棄她。大抵上所有的一見鍾情都是如此結局，如果男人愛得隻是一副彈指可破的薄皮，那麽這份所謂的情愛是多麽不牢靠便可想而知。可惜當時銀海棠年幼無知，而且當局者迷，並不懂得這些其實十分淺薄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