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篇仙人蓮
察覺到了？察覺到了，什麽？
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一直在盯著那盆仙人球的慕容紫衣，聽著蘇生那樂曲般動聽的聲音，忽然覺得有些神情恍惚。
雖然初秋清晨的日頭並不怎麽毒辣，但慕容紫衣卻像是被陽光突然刺到了眼眸似的，輕輕閉了一下眼睛。
這一閉，卻仿佛是不小心掉進了另一個夢境般的世界。
啊，這是到了哪裏呢，他剛才不還是在白夜蓮館嗎？
黑暗，無休無止的黑暗，他難道是到了地獄不成？沒想到，他慕容紫衣最後卻是落了個這麽不明不白死掉的下場啊。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早就該想到的，自己不應該對那個詭計多端的少女掉以輕心才對的。
不對，他不是慕容紫衣，現在的他不是慕容紫衣。那麽，他是誰呢？
他想起來了，他是莫紫衣，是古樓蘭國的開國將軍。眼前忽然有一個黑影一閃而過，他感覺那黑影似曾相識，於是便下意識地跟了上去。
他跟著黑影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他猛然發現原來那黑影正是他自己，所以他才會感到如此熟悉。他伸出手想要去碰觸到那仿佛從自己身體裏分裂出來的另一個幻影，然而伸出去的手卻撲了個空，不知道是因為對方是虛幻的還是自己才是虛幻的，他什麽都沒有碰觸到，而那個渾身怠慢了讓人不舒服的煞氣的另一個與他相似又不同的家夥，卻也是像完全沒有發現近在咫尺的他一樣對他視若無睹。
好吧，那他就姑且跟著他看吧。他看到世界忽然旋轉得迅速了起來，一切都像是在表演一場大型的皮影戲一樣，一幕一幕在他眼前上演了起來。
他看到自己跟著發小兄弟十年相伴，最後卻因為兄弟的背叛未婚妻自殺，自己也戰死沙場。
他看到不甘心的自己成為了孤魂野鬼一直飄蕩在大漠之上，隻因為心中的對於再看一眼未婚妻的執念而無法轉生投胎。
他看到一晃而過的四千年之後，不小心成為了魔鬼的他被送去了奈何橋，他還遇到了一點都不像老婆婆的孟婆，喝下了傳說中的孟婆湯，並且還聽孟婆囑咐他轉生之後有事可以去找一個叫蘇生的人。怪不得自己對於蘇生這個名字那麽熟悉，原來是在那時候聽過的緣故啊。
他看到自己轉生投胎，再次成為了大漠的子民。但是這一次，他投胎到了四千年後的樓蘭王室之中，成為了樓蘭王弟弟的次子。看到這裏他心中有點想笑，不知道慕容白衣知道很多年後的自己，卻成了他的後代，慕容白衣那家夥會不會目瞪口呆？
然後，他終於看到了那個讓他朝思暮想了四千年的人，他前世的未婚妻，婉顏。如今的婉顏，已經成了他的堂妹慕容婉。慕容婉的父親便是他的伯父，現任的樓蘭王。
他看到自己跟慕容婉越來越熟悉了起來，他看著慕容婉的小妹妹慕容嫣出身，本來很受寵愛的慕容婉公主幾乎被新出生的小妹妹奪去了全部的寵愛，他看到慕容婉把自己的妹妹推下了長長的階梯，他看到慕容嫣昏迷，並且一昏迷就是十多年。
他看到慕容婉在被自己的父王和母後發現了是傷害妹妹的元凶之後，一不做二不休，接連殺害了她的母後和父王。他看到葬禮上慕容婉後悔欲絕，然而這時候昏睡了整整十年的慕容嫣卻蘇醒了過來。
他看到自己的父親成為了新一任樓蘭王，而慕容婉的日子也從此以後不好過了起來。他看到父親因為慕容嫣被人傳說是小福星便特別照顧慕容嫣，卻將慕容婉驅趕出了王宮之中。他看到沒有人發現，其實那個小福星的傳聞是非常偏愛慕容嫣的他這一世的大哥慕容白衣傳出來的。
對，他這一世的大哥正是叫慕容白衣，而且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這一個慕容白衣正是前世的慕容白衣的轉世。
他看到慕容婉被降為了郡主趕出王宮居住，他看到最後慕容婉甚至被父王送到了長安跟大唐皇帝和親。他看到當時的他並沒有阻止，並且現在的他依然阻止不了。他跟慕容婉雖然所幸再次相見，並且再一次青梅竹馬地長大成人，可是不幸的是這一世他們卻是堂兄妹關係，這一世的他們是有了確確切切的血緣關係的，所以他永遠都不可能跟她在一起。而慕容婉想必也是一直把自己當哥哥看待的吧，所以當慕容婉踏上了離別樓蘭的路途時，眼眸中留戀的原因沒有他。
他看到自己覺得長痛不如短痛，與其相見痛苦，不如再也不見痛快。於是他不管不顧，目送慕容婉和親到了長安，他盼望這一世的她能夠得到幸福。
然而場景一晃到了長安，他才發現自己簡直是大錯特錯了。慕容婉嫁到了長安，成為大唐皇帝的妃嬪之後根本不可能得到幸福。那個男人，愛的人不是慕容婉。但悲哀的是，慕容婉卻不小心愛上了那個男人。
他看著慕容婉痛苦，他也跟著痛苦。他看著慕容婉一點一點變得比過去更加心狠，他忽然覺得有些愧疚。如果這一世的慕容婉是因為他四千年的執念而存在的話，那麽自己還真的是害了她。遙想當年的婉顏，是多麽善良單純的一個小姑娘啊，如今為了生存卻不得不變得越來越殘忍了起來，這是他犯下的罪孽。
他看著慕容婉懷上了大唐皇帝的孩子，並且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他看到大唐皇後想要謀害慕容婉，但是慕容婉卻僥幸逃過了。
他看到了後來發生的一切，最後，他看到了，那個終於安然合上了雙眼，從此再也不會醒來的慕容婉。
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慕容婉，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啊。
四千年的等待，終於在此畫上了一個終結嗎。
得知了最終答案的慕容紫衣，此刻說不清自己的心情應該算是悲痛，還是因為千年黑暗的磨練，而變得平淡。
他睜開了眼睛，清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仍然站在原地，站在白夜蓮館的門口，並未踏進其中半步。
“我告訴了她與你之間的牽絆，莫紫衣。她最後說，她不想再轉生了。她隻想永遠留在大漠，陪伴那個等待了她四千年的人。”蘇生見慕容紫衣睜開了眼睛，便這麽對他說道。
慕容紫衣聽了似乎已經明白了一切，隻見他緩步走到了窗邊，將手慢慢地伸向了那柱仙人球。
好痛。他的手觸碰到了仙人球上的尖刺，一滴血珠瞬時滾了出來，滾落到了栽種著仙人球的花盆泥土裏。
如同仍舊停留在夢幻境地之中沒有走出來一般，刹那間仙人球開出了細碎的小黃花來，仿佛像是在向他打招呼一般的，無風卻兀自舞動。
是了，他想起來了，仙人球本就是一種會開花的植物啊。仙人球在大漠的每個國家，幾乎都是國花一樣的地位呢。
他看著那小小的花兒，溫柔地笑了出來，像是在回應花兒的致意一樣。
許久，他轉過頭再次看向門邊的少女問道：“蘇夫人，紫衣有一個請求，不知道夫人可否答應。”
似乎已經料到了慕容紫衣的反應一樣，蘇生點點頭，答說：“客人請講。”
慕容紫衣聞言笑了笑，那笑容裏依舊殘留著些許溫柔的顏色，隻聽他輕輕問道：“不知道蘇夫人，可不可以將這盆仙人球轉讓給我呢？出多少錢我都是願意的。”
唔唔，這樣的說法，對於一個精明的商人來說可是不應該啊。枉他慕容紫衣做了那麽久的奸商，如今卻在賣家出價之前就表現得如此急切，真是犯了買賣中的大忌啊，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更能證明慕容紫衣想要擁有這盆植物的心情吧。
看著慕容紫衣堅定的樣子，蘇生淡淡地笑了：“雖然白夜蓮館並不是經營花草的店鋪，但是殿下既然那麽喜歡這株植物，那麽蘇生便割愛將其轉讓給殿下好了。”
蘇生？她自稱自己為蘇生？然而此時的慕容紫衣已經沒有能夠再讓他做出十分驚訝的表情了，因此他隻是稍微露出了一抹意義不明的笑容，讓蘇生看了卻難得有點不解其意了。
原來自己竟然看錯了人，原來眼前的這位小小的少女，竟然就是真正的蘇生啊。他不知道如果被她發現了，自己竟然把她看成了想象中的“蘇生”的妻子，那麽她會不會很生氣呢？想必對於自己的一口一個“蘇夫人”，她其實是有點困惑的吧。
“稍後我會派人將報酬以及購買這株仙人球的銀錢送過來，那麽，再見了，蘇生。”用眼神征詢了一下蘇生的意思，見蘇生同意，慕容紫衣便抱著花盆，像來時一樣，緩緩地離開了尋常巷。
看著慕容紫衣的背影，蘇生不明白這家夥怎麽突然改口不叫自己什麽蘇夫人了，雖然其實她覺得那樣叫自己會把自己顯得超老。
不過嘛，她也算是報複過慕容紫衣了。畢竟她很壞心眼的沒有告訴慕容紫衣，那盆被他以為是仙人球的植物，並不是什麽大漠的仙人球哦，而是她新近培育出來的仙人蓮罷了。
並且，其中也並沒有住著任何人的靈魂。
願君從此能夠稍有一絲慰藉地生活下去，這也是她最後的願望，在她得知了那個長達四千年的真相之後。
不過想來，四千年都能熬過了，一輩子的時間的話，也不算是太長了吧。
再見了，王子殿下。終有一日，還有再見的時候。
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兜兜轉轉，到了最後，都說不定能再次相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