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篇蓮之心事
神龍元年,長安城,斜陽街,尋常巷。
在斜陽街並不怎麽嘈雜的叫賣聲中,數尋常巷裏白夜蓮館前的胭脂攤子最婉轉。
說不清是被那聲聲婉轉所吸引,還是因著那模樣俊俏的攤主姑娘,再或者是為了攤子前那看似一臉不情願的俊美少年郎,這尋常巷的尋常胭脂攤子,近日來生意竟是意外不錯的。
不少人拐彎抹角到這巷子裏來,都是為了一盒胭脂姑娘的無香胭脂,自己留著用,或是送給閨中姐妹,再或者是贈與佳人。
“還是阿姐聰明,留下這千麵公子,連帶咱們蓮館前也稍微熱鬧了些。”如今留意到蓮館的人越來越多了,大概不出幾日便能有正經生意上門了吧。阿九趴在櫃上,一臉興奮地盤算著。
“姐姐是不在意這些的,你別再用這等俗話來擾她。”還沒等她的阿姐開口,就又被另一個削肩細腰的女孩子搶白了去。
可惜阿九臉皮向來夠厚,不但不覺尷尬,還迅速做出了回擊:“你又不是阿姐,要你多嘴啦!”她對著那女孩子扮了個鬼臉,氣得對方就要口出狠話。
“你們兩個,打住吧。”一直斜臥在貴妃榻上看書的少女忽然開了口,為了讓自己能夠清淨看會兒書,她隻得出聲打斷她們。
微微抬首望了望窗外,看著仍舊滿臉不情願的千麵,蘇生暗暗好笑,於是又對荷生說道:“荷生,去換千麵進來休息會兒吧。”啊哈哈,要是把搖錢樹逼急了自己跑了那可就虧大了嘛。
荷生答應著便放下手中的活計便往門外走去,路過阿九時果然照例對阿九冷哼了一聲。
“阿姐,你看荷生!”荷生前腳剛出門,這邊留在屋裏的阿九果然也不忘立刻抓住機會告狀。
蘇生內心暗歎,這兩個丫頭,是非得每天吵得她頭暈才滿意啊。
然而雖然生意極好,可是無香卻不到傍晚便早早收了攤。千麵雖然很開心能夠提早收工,但是卻挺納悶自己的摳門臨時老板無香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大方了。不過也不關他的事,正好很久沒見他家徒兒金牡丹了不如借此機會去金府看看她。於是千麵跟蘇生打了聲招呼,便悠哉悠哉地消失掉了。
千麵不知道,無香是見蘇生今日看上去更加虛弱了,問過荷生才知道是近日來儲存的蓮餞越發不夠用了,所以她想要想法子勸蘇生趕緊接新的生意。因為她這懶惰的主子蘇生,自從上次解決了樓蘭公主一事之後,又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認真做一單新生意了。可是不料無香這邊才進門,就撞上了正要出門的蘇家二姐妹。
“主子這是做什麽去?主子身子不好,該臥床休養才是正經。”
蘇生還未及做答,卻是旁邊的阿九接得快:“無香姐姐講得正是,可阿姐非說什麽飯後千步走百病全沒有的歪道理,這不才用過晚膳就要跟荷生出去散步呢!”最可氣的是隻帶荷生不帶她。果然還是比不上人家親生的姐妹啊,真是傷死她阿九的心了。
“你這丫頭好好看家吧,我們不過逛逛就回。”蘇生說罷用扇柄輕敲阿九腦袋一記,轉頭又對無香笑:“就有勞姐姐照顧阿九了。”語氣像極了在托付自家養的阿貓阿狗,引得身側荷生一陣竊笑。
“噯——?阿姐什麽意思嘛!我才不需要人照顧呢!”
不再理會聒噪的阿九,兩人向無香點頭道別後便離去,隻留無香在阿九的大呼小叫聲中若有所思——散步啊,一向惜力如金的蘇妹妹,今日倒是轉性了。她瞥過身邊的阿九,敏銳地察覺到這丫頭也不知為何忽然安靜了下來,那貓兒般精巧的臉蛋上竟染了層莫名的憂色。真難得,這沒心沒肺的丫頭也有會這般神情。
唉。
阿九悄悄歎了口氣。她的阿姐,是要去做不情願之事了啊。
傍晚的朱雀大街依然喧囂如正午。蘇生難得到這麽遠的地方來,不禁感慨主街令人乍舌的繁華程度。
“姐姐可有明確的人選?”荷生低聲詢問隻顧欣賞街景的姐姐。
“急什麽,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會有生意的。”
氣得荷生隻能無可奈何地瞪著自家老姐——眼下她老姐大人的身體又虛弱到拖不得了,可人家卻依然不關己事似的,叫她怎麽不著急?
“你看,生意這不是來了嘛。”正在發愁,忽見蘇生狡黠一笑,指著前麵一處聚集的人群說道。“在這裏等我會兒哦。”她吩咐罷,便一個人向那人群走去。
她在看客們興致缺缺的眼神中奮力舞劍。她叫阿餅,如今賣藝為生。
她自幼隨師父生活在深山之中,由師父撫養成人。師父嗜酒。一年前,師父說想喝天底下最美味的酒。她道了聲好,便收拾了行囊下山尋酒。
師父生平最擅兩件事,一是劍,二是酒。師父將劍法傳授給了她,而她別無所長,隻得辱沒師門,賣藝賺錢。可她下山後賺到的錢卻是屈指可數,城裏什麽奇人絕技沒有,更何況她本就學藝不精。
如今她更加明白了生計的不易,這些年來師父隻手將她撫養成人,也不知付出了多少辛苦。想到這兒更是堅定了她要回報師父的決心——她一定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去換那天底下最美味的酒給師父享用。
下山後的時日她已練就了極好的眼光,所以才一眼就穿過了人堆,鎖住了駐足在人堆外的少女。那位一襲白衣雖簡但卻布料不凡的小姐,定是出身於富貴人家吧,討得她歡心想必能賺到不少賞錢。
“小姐想看什麽,阿餅表演給您看可好?”她本就卑賤,如今為了師父更是極盡諂媚。
“你叫阿餅?真是個新奇有趣的名字。”少女聲音清靈,隻是唇邊抿起的微笑似乎摻雜著阿餅看不懂的味道。
“回小姐,是叫阿餅。”她舒了口氣,總算引起了對方的興趣。
“阿餅姑娘若是不嫌棄,晚上務必請來寒舍做客一趟。我定備下美筵佳釀,必不會怠慢了姑娘,姑娘道好否?”
這是請她去家中表演吧?“能去貴府是阿餅的榮幸。”她喜上眉梢,看來這次當真能大賺一筆了。
少女點點頭,從袖中掏出一張帖子遞給她:“這是地址。”瞥過對方似乎越來越淡的影子,少女留下一句“今夜子時恭候大駕”便揮袖離去。
阿餅捧著鮮紅的帖子怔住了。
斜陽長街,尋常巷陌,月夜蓮館,恭請光臨。
——蘇生敬邀
帖上書有如是工整墨字。蘇生啊——那位小姐的名字,還真是男兒化呢。
平靜的黃昏忽就起了風,蘇生頭也不回地逆風而去。不知什麽時候荷生已默默緊隨其後,宛如盡職盡責的侍女。
影子徹底消失之時,便是魂歸地獄之際。短命人呐,再會吧。屆時吾將親自送汝,渡過黃泉路。
荒郊,寒月,枯樹,殘井,有黑發少女白裙拖地負手佇立。
雖然隻身在這烏漆夜色裏迷失了許久,阿餅此刻卻絲毫沒有重見活人的欣喜,而是生出股莫名的毛骨悚然之感。她猶豫著,注視著不遠處那熟悉的單薄白影。
“你,是活著的吧?”阿餅也不知自己為何會脫口而出這般失禮之語,大概她真是被嚇昏頭了。
“我嗎?算是活著吧。”少女轉過身子,直直地看著她,然而墨色的眸子裏卻沒有映出任何人的影子。“可你,卻已經死了啊。”因為死了,所以隻剩幻影,而幻影永遠都不可能再映入任何人的瞳中。
阿餅大驚:“別開玩笑了!”
少女麵上綻開沒有溫度的笑意,在這清冷的月色下越發讓人心生寒涼:“沒有開玩笑哦。你進了我的蓮館,吃了我的蓮宴,我收了你的命做報酬,所以特來送你一程。”
“你到底是誰?要送我去哪裏!”那家店果然有問題!今夜她按時到達了帖子上的地址,誰曾想稀裏糊塗便吃下了一桌莫名其妙的菜肴。她當時隻覺得氣氛古怪得很,恐怕是遭遇了不幹淨的東西。好不容易找機會逃了出來,卻在這山郊野外迷了路。
少女收了笑,卻不答。隻是從袖中掏出一支蒼白的笛子放至唇邊,突兀地吹奏起耳生的曲子。伴隨著淒涼的笛聲蔓延開了彌天大霧,再回神,已然是在舟上,四周盡是望不到岸邊的河麵。倏忽間穿破迷霧,一座破舊的石橋立於前方,三枚血字清晰地印於橋上:奈何橋!
阿餅癱倒在船板上,發不出紋絲聲音。是夢嗎?還是說她,果真已死!
少女穩立於舟頭,緩慢地輕搖舟槳。她沒有去看那絕望的姑娘一眼,卻是把一切都收在了眼底。都道是人命天定,實則卻是由己不由天。死後所遭受的一切折磨,皆由生時所犯罪孽而起。命運,其實最公平不過。她把石舟徐徐地擺過橋洞,但聞橋上鬼聲鼎沸,熱鬧非凡。
“哇哇,蘇生姐姐好厲害,又有生意了哇!”橋上正在忙碌的小小女娃忽然趴在欄上探頭打招呼,粉妝玉琢的模樣甚是可愛。
蘇生客氣地笑答:“哪有孟婆妹妹生意景氣呢。”
孟婆?孟婆!阿餅呆滯的神情聽聞此言卻是一個激靈:“為什麽我不去過奈何橋,喝孟婆湯?”她勉強支撐起身子,問向平靜泛舟的少女。
蘇生嫣然而笑:“因為你,進了我的月夜蓮館啊。”尤其是吃過她親手烹製的盛大蓮宴,這世間最美味的斷頭之飯後,自然得去該去的地方不是?
“汝將永墜地獄,不得解脫。”奈何橋是給去往極樂世界之人過的,孟婆湯是給即將開始新生之人飲的。而汝,已經不需要了啊。宴罷人去,害人者終自害。妄圖逃脫罪孽之人呐,將流放到那無人魂歸的地獄最深處永遠徘回,飽嚐生前迫害之人所受痛苦。可憐地獄終年無變,百無生趣,所以贈上美宴一席,寥供君回味吧。這,已經是她蘇生最大的仁慈。
“救,救救我……”阿餅無力地囁嚅著。
“救你?人人喚我蘇生蘇生,說到底我也不過是枉叫了蘇生而已。雖是蘇生,卻帶不來蘇生。更何況,能救你的從來都隻有你自己。”蘇生始終安靜地渡著船,素白的麵容上看不出有半分憐憫。
身後的石橋漸漸模糊了輪廓。她們終究還是向著駛離奈何橋的方向,愈行愈遠了。
地府工作薄:
人曆神龍元年八月初一日,宜開生墳,合棺木,行喪,安葬,祭亡人,餘事勿取。
妾身蘇生,司忘川引渡一職。長安有女阿餅,為一己之私欲弑殺同門師妹,經其師委托,於人曆神龍元年八月初一日子時三刻,引渡罪女阿餅生魂,特此備案。
——蘇生親筆
白夜蓮館秘傳食譜:
蓮之心事,俗稱蓮花蒸肉餅。
取半肥精肉細剁成泥,依次加高湯、食鹽、香油、料酒、生粉拌勻,做成圓餅置於碟,再取青豆、蛋黃擺在餅上,形似蓮蓬,中火蒸一刻鍾,擇鮮嫩蓮瓣飾於圓餅外圍,另將少許清湯、食鹽、香油用濕生粉勾芡,最後淋於肉餅之上。
唐武周時期,有男子於亂世中負重傷無力覓食,垂死之際被一稚齡乞兒以餅救之,後收養乞兒為徒,取名阿餅。
傳乞兒之餅乃其撿獲,因肮髒難食,乞兒遂衝洗後采蓮花瓣包裹之,男子方才得以下咽。
後長安城白夜蓮館老板蘇蓮生聞此事有感,做出一道餐前小吃蓮花蒸肉餅,既起到開胃之用,又蘊含憶苦思甜之意。為附庸風雅,故更菜名為蓮之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