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五篇天下第一酒
回廊外大雨滂沱,回廊下依柱而掛的照明燈籠不知什麽時候被打濕的打濕,刮滅的刮滅。在本就稀薄的微光盡數褪去之後,濃夜的底色更是毫不客氣地愈加幽深如墨起來。
然而再濃的夜色也遮蓋不住耀眼的人兒自身散發出來的奪目光芒。
棠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著了一襲金絲繡袍男裝的女子,不知不覺間竟看得癡住了。
他覺得自己的眼睛一定出了問題,因為他竟然在明明知道對方是真真切切的女兒身的情況下,竟然絲毫不覺得對方的男裝打扮有半分的違和感。又或者是不是真正出了問題的其實是他的腦袋,因為他甚至開始為自己的堅定感到動搖,有那麽一瞬間他的心中甚至閃過一絲懷疑,懷疑對方這些日子以來是不是一直以男扮女裝的身份欺瞞了自己。
實在是太震撼了。棠梨不得不承認,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女扮男裝能夠成功到如此地步的姑娘。他在想,如果阿美的這副男裝打扮被外人看了去,還不知道會傾倒天下多少少女芳心呢。
“公子在想什麽?”見棠梨一直凝視著自己發怔,阿美倩笑而問。那模樣竟是透露著一股十足的顧盼神飛狀,哪裏還有半分安穩沉靜的女子阿美的感覺?
“沒什麽,我隻是在想,阿美姑娘沒有生兒為男子,真是全天下所有男子的福氣啊。”望著甚至可以說有點輕佻的男裝阿美,棠梨為自己的失態自嘲地笑了笑。他說的可是真心話,像阿美現在這般神采,如果真的是男子的話,那麽全天下女子的眼睛中從此哪還能看得進別的男子半眼呢?他其實一向都知道阿美的容貌出眾,隻是也許是因為其女兒裝時的刻意收斂,倒讓他在這之前還真沒發現阿美的容貌竟然出眾到如此地步。阿美阿美,美麗的人兒,果然是人如其名啊,別說她師父杜康倒還真會取名字呢。
“哎呦呦,公子真是過譽了。”果然他也認為自己的男裝打扮很成功吧?阿美作勢自謙,但那眉眼含笑的神情卻明顯是將這讚美給笑納了。棠梨見狀心中又是一動,原來阿美姑娘竟然還有這樣的一麵性格嗎,他居然一直沒有發現過。
二人正在兩兩相望,忽然這時候雨聲中多出來一陣腳步聲,聽上去不知是店家還是住宿的客人夜裏起來小解。
“阿美姑娘,夜雨太寒,你又是大病初愈之身,不如我們還是先上樓回房吧,姑娘覺得如何?”不知為什麽,棠梨直覺不想讓任何人看見阿美此刻驚豔的模樣,雖然她現在基本上不會有人能認出她的女子真身來。
“不妨事,公子莫急,阿美還有點東西要交給公子。”棠梨的關懷稍微驅散了一些雨夜的寒涼,阿美心想自己的胸口這些日子以來還真是越發容易發熱了呢。她抬起一隻手輕輕捂在胸前,感受著那股淡淡的暖意,心中的一個決定也因此更加堅定。
“哦?不知是什麽東西?”好端端地怎麽想起來送他東西了?棠梨有些好奇地看著阿美,不知道她會送自己什麽。
“也不是什麽稀罕物,不過是一壺酒罷了。”阿美抬眉淺笑道。
一壺酒?聞言棠梨不禁忍不住猜測阿美這姑娘是不是故意逗自己取樂呢,在他再一次打量了一遍阿美那空空如也的雙手之後。
看著棠梨的反應,阿美自然明白棠梨顯然是不信的,但她並不急著分辨,隻是唇角噙笑地忽然轉移了話題:“公子應該聽說過美人醉吧?”既然會特地尋找她那隱姓埋名多年的師父,為的肯定就是這個了。
被阿美突然拋出來的新問題問得有些愣住,但棠梨還是很快如實回答道:“沒錯,棠梨的確是知道的。”
美人醉,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美酒,十年才能釀得一壺。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夠釀得出這天下第一酒的,也唯有杜康莫屬了。他算準了如果杜康歸隱山林是為了閉門潛心釀造這天下第一美酒的話,如今也正好到了快大功告成的時候了。所以,他才會踏上了尋找杜康之路。
“那公子,有沒有親自嚐過那叫美人醉的美酒呢?”阿美這麽問著,心中卻早有答案。怎麽可能嚐過呢,真正的美人醉。
果然,隻見棠梨在聽了她的問題後搖了搖頭。
她見狀卻點了點頭,笑道:“那我就讓公子見識一下什麽才是最真正的美人醉吧。”
想必棠梨公子他,是個愛酒之人吧。所以才會像這樣跋涉千裏尋找不知隱居何處的舊日酒仙,想要親嚐一口傳說中的天下第一酒。
但是,沒有必要再找下去了啊。沒有必要再去找她師父杜康了,即便是找到了也是白費功夫。因為,真正的美人醉,如今就在她這裏啊。
那我就讓公子見識一下什麽才是最真正的美人醉吧。
她這麽說著,然後伸回手去拔掉發帶,束起的發絲瞬時瀑布般垂落。
緊接著三兩步繞出回廊,步到露天的院子裏站至中央,甩袖而舞。
雨夜下她竟肆意跳起了舞蹈。她的青絲飄搖,長袖揮動。
棠梨凝望著雨中的女子,一時間甚至有些分不清此刻在大雨中舞動的人到底是男是女。
舞著舞著,她的唇角竟開始溢出了鮮血。她停止了舞步,飛快地奔了回來,奔向了他,隔著欄杆翹起足尖,仰頭,對準他的唇,吻了下去。
她的血經過兩人糾纏的口齒滑過他的喉嚨,落入他的腹中。
他被那異樣酣甜的滋味誘惑,欲反被動為主動。但是她卻離開了他,與他唇齒相分。
他有些意猶未盡,她卻嫣然笑了,嬌唇輕展,悠悠地吐出了一句話。
這,便是真正的美人醉。她說。
現在知道了吧,傳聞中的天下第一佳釀美人醉,其實便是她阿美的血。
師父用了十年才釀成的美酒啊,哈哈!
十年間,她吃進無數世間美人的骨肉,喝過無數美人的香血。
甚至現在,她竟親自假扮美男子勾引各種美人,然後吃她們的肉,飲她們的血,全都是為了師父費盡心思想要釀成的絕世佳釀。
而她的身體,便是這絕世佳釀的最好容器。
她,隻是容器而已啊,隻是容器而已!
可笑的是,這麽些年來,這麽些年來,她竟然一直以為自己是被愛著的!
她傻啊,她真傻。她竟然一直把騙她吃人肉喝人血的魔鬼當成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哈哈哈,這還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怪不得明明跟他相依為命更久的是阿餅師姐,怪不得明明他更在意的是阿餅師姐,卻總是表現出一副對她更好的模樣。原來,這都是因為她是他釀寶貝酒的容器啊!
怪不得生怕她的身體磕碰出一絲半點的傷口來,因為一旦她受傷用藥的話就會幹擾了美人醉的配方以至影響到最後釀出的酒的質地。
怪不得在經濟那麽拮據根本沒錢買肉的情況下還能一直大鍋大鍋地燉肉給她吃,原來給她吃的,竟然都是人肉啊!
又怪不得平時總是對她那麽好,即使更關心的是阿餅師姐,卻也總是在口上向著她三分,原來是因為出於內心對她的愧疚啊!
而她,對於這些,竟然一廂情願地認定成是他發自內心對她的愛護。
師父啊師父,你害得徒兒好苦啊。
阿美思緒淩亂至此,唇角已然被苦笑侵染。她伸出食指輕輕點住了棠梨剛要張開的唇,製止了此刻已經是慌亂無措的他發出任何聲音。
不要問,什麽都不要問,且先聽她一口氣道完。她怕如果不在此刻全都說出來,以後就再也沒有這樣的勇氣了。
將近一年以來,身體迅速衰弱的師父已經沒辦法再帶她下山做任務。嗬,說是做任務,其實也就是殺人罷了。曾經的她太過盲目,竟然對師父如此蹩腳的謊言都毫不起疑。師父說那些都是官府布告出來的要追捕的人她就相信了,卻從來沒有懷疑過為什麽官府要抓的人都是年輕美貌的女子。
其實哪裏是什麽官府的布告,都是師父隨意胡謅出來的罷了。看準了哪個美麗的女孩子,就將其定為目標,然後帶其殺之。最後背著她燉肉煮血,再拿給她食用,拿給她飲用。要釀出最美味的佳釀,就要用最新鮮的材料。這便是師父會冒著被識破的危險總是在殺人時將她帶在身邊的原因,因為,她是他的容器。
是他從一開始便選定好了的容器。
十多年前,他去她家送酒,偶然在她家庭院裏遇見了當年還隻是年幼女童的她,斷定她是個極其難遇的上好容器。所謂美人醉,就是要選取外在美好的女孩,從幼年時期便一點一滴地培育,喂食同等美人肉,灌飲同等美人血,曆時經年方能釀造成功。
他一直在尋找合適的容器,直到發現了她。他一眼認準了她,然後為了得到她,毫不猶豫地放火燒掉了她的家。
大火燒光了她家的一切,幸存者不出所料隻剩她一個。他早已設計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