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六篇公子
她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
那時候他借著為自己家送酒的名義跟自己套近乎，連續幾個月，每次他到她家送酒的時候都會陪她玩上一會兒，這讓她很開心。
因為父親其實並不是師父口中所說的那種十惡不赦的大貪官，而是一個清正廉潔勤於政務的好官。娘親早逝，父親整天在官府裏忙碌很少能見到他的人影。雖然她的上麵還有兩個姐姐，但那兩位姐姐都到了將要出嫁的年紀，連婆家都訂好了，如今兩人最要緊的事情就是趕製自己的嫁妝，也根本沒有空閑搭理她。所以認識了師父，師父能陪她玩，這讓她由衷地感到開心。
她很信任師父。算起來，她竟然從那麽早的時候就開始那麽信任師父了。她不知道這種盲目的信任感從何而來，也許遇見師父就是她今生今世的劫難吧，當她看見他的第一眼，她就一頭栽了進去再也無法自拔。
她很信任師父，所以當有一天，師父邀請她到她家庭院裏的合歡樹下等他的時候，她一點都不疑有他。
師父說，小姑娘，你家後院池塘邊的那株合歡樹長得極為茂盛哦，也許下個月我再來的時候，就能開得滿樹絢爛了吧。
等到合歡花開滿樹的時候，陪我一起去看吧怎麽樣？他問她。
她忙不迭地點頭，隻要他的邀請她都會答應。她太孤單了，小小的年紀除了伺候她日常的下人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即便是那些下人也對她這個並沒有多少人重視的小小姐有點愛答不理，除了必須進行的對話，沒有人會浪費時間跟她一個小孩聊天。
對於這一點以前她一直很難過，但是現在她不在乎了，因為她已經找到了陪她解悶的人。
釀酒師，你叫什麽名字呢？她好奇地問。
我啊，我叫杜康。他漫不經心地回答。
杜康，杜康。她奶聲奶氣地重複著，他依舊漫不經心地應聲著，她叫他一次，他便應聲一次。
杜康，杜康，你怎麽不問我叫什麽名字呢？她嘟著嘴不滿意地瞪著他，她都問他名字了出於禮貌他也應該回問她不對嗎？
他聽了果然問她了，你叫什麽名字呢，小姑娘？他問。
他叫她小姑娘，這也讓她很開心。除了父親跟阿姐，府裏上下都是叫她三小姐的。三小姐三小姐，她有名字的，三小姐才不是她的名字呢。
我叫阿美哦，她說。想了想，她又得意地補充道：“杜康杜康，我的名字好聽嗎？是我娘親給我起的哦！”
嗯，好聽啊。他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但是她不介意，難得有人願意搭理她這個小屁孩，像這樣她說他聽她已經很滿足了。可是快樂的時間總是十分短暫，很快又到了他必須要離開的時間。他隻是來她家送酒而已，能留下來陪她說這麽久的話已經是極限了，所以雖然她很想要他不要走，可最後還是乖乖地放他走。
阿美要乖哦，隻有乖乖的人家才會願意理你哦。小小的她這麽在心裏自我安慰著。
“阿美，下個月這時候，別忘了在合歡樹下等我，一定別忘了。”臨走前他再次叮囑她道。
“知道啦，阿美記性沒那麽差啦！”她有點不耐煩了，真是的杜康是拿她當傻子嗎，她人雖小可是記性卻好著呢，這麽重要的事情她怎麽會忘記呢？何況，何況，那是杜康的邀請啊！
轉眼到了約好的時間，她依約來到合歡樹下等著杜康的到來，可是最後，還沒見到杜康的身影，卻被那場彌天大火給嚇得癱在原地動彈不得。
火勢迅速蔓延，就在她快要被大火燒到的時候，杜康及時衝了出來抱住她跳進了池塘中躲過了一截。
她得救了，可是得救之後，她卻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在火勢彌漫的時候，她的耳朵裏一直充斥著很多人慘烈的悲鳴聲，那其中包括她的三個至親，她的兩位姐姐，她的父親。那天，是娘親的忌日，全家人難得都在家裏。
她看到一向對她態度冷淡的父親竟然不顧大火向她這邊步履艱難地爬了過來，試圖將她救起。但是怎麽能救得了她呢，那麽大的火！很快，父親便被大火吞噬了進去，而那殘忍的一幕，狠狠地闖進了她的眼簾中，狠狠地刻在了她的記憶裏。
年幼的她，無法承受那般痛苦，所以她選擇了遺忘來保護自己。
當杜康發現她什麽都想不起來了的時候，他似乎鬆了一口氣。
以後，我就是你的師父了。他這麽告訴她。
師父。她懵懂地點點頭。師父，師父，這個長得十分好看的男子，是她的師父啊。
師父，師父。她的口中呢喃著，她趴在他的懷中，漸漸在他懷中昏睡了過去。她，已經太疲憊了。
醒來之後她發現自己已經被他帶到了一片竹林之中，原來那便是師父居住的地方。竹林裏有一座小巧的竹舍，還有她的大師姐阿餅。
從那時起三個人便相依為命，雖然其中也摻雜著不時跟阿餅師姐吵架的不愉快之處，但總的來說還是十分美好的，平淡而美好。
她從來沒想過這種平淡會被打破。
師父帶著她下山，叫她親手殺死了第一個人的那一刻，她還什麽都不知道。她還以為，對方是該死的有罪之人。現在想來，其實真正該死的人卻是她啊，是她！
“你竟是合歡公子！”棠梨聽著阿美的自述，終於明白了什麽似的驚叫出來。
阿美她，竟然是那個在江湖上聲名狼藉的采花賊合歡公子！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阿美現在身著的這套金絲繡袍便正是那位合歡公子的標誌性衣裝！
合歡公子啊，誰人不曉得合歡公子殘忍無比，專挑年輕美貌的少女下手不說，往往還淩虐得被害者幾乎連骨頭都不剩。每次被害者被找到的時候，案發下場往往除了被害者留下的血衣餘者便什麽都沒有了。可是又有誰人知道，那個血腥狠辣的合歡公子，竟然是眼前這個看上去嬌弱無比的姑娘呢？
“沒錯，我便是合歡公子。”阿美慘然一笑。
她不會武功，所以便師父讓她假扮成男子騙那些選定好的少女到沒人的僻靜之處，趁對方沒有警惕的時候再下手。這麽多次以來，她幾乎從未失手過，隻是除了有一次，下手的對象實在是太過年幼可憐，她一時心軟沒留神便讓她逃走了，想必她的特征正是那時候給傳開的吧。
但是在這次下山之前，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會被世人傳成采花賊，還被叫成是合歡公子。也是這幾個月在這家客棧養傷，客棧老板娘空閑跟她聊天的時候告訴了她，她才猛然驚醒的。
她想起了自己那身繡著合歡花的金衣，然後恍然大悟。
師父，好生瞞她啊。她苦笑。
“那麽上一次我遇見你受傷倒在街上，也是……”也是在作案，但是卻沒想到害自己也受了重傷嗎？棠梨依然驚魂未定，他欲言又止地問她。
“那次受傷，是我師姐弄的。”阿美知道棠梨未說完的話是什麽，她，一定嚇到了他吧？
“你師姐？你師姐她，為什麽要傷你？”棠梨問道。
“因為師姐她，恨著我啊。”阿美淒笑答道。
阿餅師姐她，一直恨著自己搶走了師父吧。所以阿餅師姐想要殺了她，其實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是，最後阿餅師姐竟然放過了她。
竟然放過了她，她不解，卻又在聽了阿餅師姐的話之後瞬時明白。原來阿餅師姐雖然口口聲聲說著自己已經知道了真相，但其實她知道的所謂真相也並非是全部的真相。
阿餅師姐雖然已經發現了師父釀造美人醉的秘密，卻誤會師父是為了他自己而釀造的，是為了實現他身為釀酒師的夙願。
可是阿餅師姐不明白啊，師父他釀造美人醉，到底是為了誰。
是為了你啊，阿餅師姐！師父他花費了十年才釀造成的美人醉，犧牲了無數人背負了無數罪孽釀造成的美人醉，都是為了你啊，阿餅師姐，可笑的是，你卻什麽都不明白。
其實如果可以，她又有多想跟阿餅師姐一樣什麽都不明白。
阿餅師姐有不治之症在身，師父是為了救她才下定決心釀造美人醉的。長久以來，真正的美人醉的配方其實一直是一個禁忌，因為要釀造成功真正的美人醉是需要搭上無數條鮮活的生命的。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美人醉害人的同時，亦有了救命的功效。師父他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決定以命換命，釀造出美人醉來治好阿餅師姐的病。哪怕這過程，要付出數不盡的慘烈代價。
師父他，從始至終深愛著的人，隻有阿餅師姐一個人。為了阿餅師姐，師父可以做任何事情。可笑的是，這麽些年來，她竟然愚蠢地以為自己才是師父心中的摯愛！
好殘忍啊，師父。她的心思，師父他一直是清楚的吧。但是他，竟然一直就這麽默不作聲地旁觀著自己沾沾自喜自我陶醉。多麽可憐啊，她，像個滑稽的小醜一樣上演著醜態，卻從來不曾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