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生生世世
這一下兔起鶻落的變化,顏畢與鳳纖影皆是所料不及。當他們回過神來,鮮血已在青衣與黑衣上流淌了下來,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越來越多,夜色之下仍然能夠瞧見腳下的血腥痕跡。
雪靈染臉色越發蒼白如紙,宛如紙灰般。但縱然是紙灰,他也要最後的燃燒殆盡,兩眼中神色複雜,興許有期待、有不甘、有倔強、有留戀,但最堅定的、最出色的一抹是決絕。
他蓄力已久就是為了等待這一擊。他孤身深入虎穴,就是早已抱有徹底粉碎對方的陰謀的信念。不再讓對方有隱藏的機會,他要直擊他們的中心,保證鳳墨影的生存,保證她以後的路坦途無礙。
他說過要還給她一個海晏河清;也說過要護她平安周全,他說過的話,就必須要做到。
君子一諾,死不悔改。
他在車廂中在鳳纖影麵前偽裝氣微病弱;在點住鳳纖影穴位故意留下力有不逮的破綻。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讓鳳纖影告訴素九音,他並沒有看起來的強悍,隻是在外強中瘠、虛有其表,好讓對方在被激怒的瞬間輕視,放鬆了警惕。他要的是一擊即中,徹底地將素九音置之死地。
雪靈染的匕首一旦捅入素九音的心髒,即刻手指握住刃柄一旋,將之絞碎。生死之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的殘忍。他的眼神冷銳得可怕,宛如冰淩般不可轉移,為了那麽多無辜之人的性命;為了鳳曦以後的安定前景;為了他心中一直在匡扶的正義;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他都必須如此的義無反顧。
素九音心髒疼得碎裂之前,拚盡全力將內力凝聚在一掌上,朝著前麵的雪靈染的身上打下。雪靈染與他近在咫尺,避無可避,左肩還釘在他的長劍上,硬受了這大宗師級別的掌力,當時五內翻騰,鮮血從口中狂湧而出,將半邊青衣皆染成了紅色。
但他仍沒有撤手,隻費盡最後的一絲力氣將手中的匕首絞動。
素九音渾身發寒,雙眼赤紅欲裂,再聚一掌,無盡怨毒地朝著他的天靈蓋拍落。
身前馬車裏的鳳纖影嘶聲大喊:“父親……”卻因穴道被製,尚未能及時衝破,什麽也做不了。是她低估了雪靈染,以為啞穴輕易就能衝破,那是他內勁不足的緣故,此刻才真正的領悟到,那是他故意留下的誘敵的棋子。
四下的黑衣人亦是反應了過來,登時揮舞著長刀一起湧向雪靈染。
一條身影,比他們還快,急忙揮出一掌將素九音致命的一掌打偏;一手扯住雪靈染的肩頭,硬生生地將他扯離了長劍,一起迅捷地朝後倒飛出去。踩著黑衣人的頭頂,飛入了夜色之中。
一枚亮麗的飛箭直射上虛空,炸開了斑斕的色彩。
這是他與淩浮宮約好的信號。
顏畢剛放完信號,一手摟住雪靈染,隻見他氣若遊絲。這一次是真正的半死不活的苟延殘喘著,朝他問道:“師尊……素九音……必死無疑……了嗎?”他一邊喘氣,一邊咳血。
顏畢忙下手點住他的穴道,眼中恨怒交加,語氣卻放緩了道:“這樣他都還不死,那他就不是人了。”
雪靈染輕籲了一口氣,眼瞧著下一口氣就要喘不上來了。顏畢忙道:“你這兔崽子給我挺住!你想想,你想想你這麽為女帝陛下,如果她知道你就這麽玩完了她會這麽樣?”
雪靈染有些渙散的眼睛,強行地凝聚起了一點精光,斷斷續續地道:“師尊,我是答應過她……若我死了……你……你不要告訴她……”
顏畢怒道:“放你的狗屁,你要說你自己跟她說!如果你敢撒手,我就立刻去戳她的心肝,把她說得痛不欲生為止。讓她立刻自盡,下去隨你……”一壁罵著;一壁把雪靈染放在樹影下,急急忙忙地將內勁輸入他身上的幾處大穴,保住他的氣息不斷。
淩浮宮的弟子聞訊趕至,正撞上在野林中想要離開的鳳纖影等人,雙方展開了廝殺。
天亮之後,長長的官道上,兩匹駿馬飛馳如電。
鳳墨影一路上不曾歇息半刻,眼睛也不曾合上一瞬。她放下了一切,飛奔向藥師穀,恨不得自己的背上被插上雙翼直接飛過去。更恨不得的是有架直升飛機給她征用,立刻就到達目的地。
從來沒有覺得路,會有這麽長、這麽長,怎麽跑也似跑不完。
心急如焚,她此刻是切身地體會到了。
一路上,北堂渺亦一言不發,隻盡忠職守地當著影衛守護她的安虞,其餘的已不能用語言來代替。
她心裏害怕,害怕自己跑慢了一步,就永遠也見不到自己想見的人了。一路的胡思亂想,一路的看似平靜無事,終究在藥師穀的弟子領著她走向那一座安靜得渺然的靜苑時,那一刻心髒才要死要活地蹦躂了起來,又伴隨著一陣陣戳心戳肺的疼痛攥掠了她整個人的意誌。
鳳墨影臉上八風不動,動作木然地跟隨著那弟子來到臥室門前。那弟子道:“師尊吩咐,隻許陛下一人進去,旁人不得打擾。”
鳳墨影頷首,目光卻早已似穿過緊閉的房門,迫不及待地落到了裏麵去了。
北堂渺隨著那弟子一同朝她行了告退之禮,轉身離開了靜苑。他站在門前稍稍回身,隻見她雙手靠在那扇門上,有些怯怯不敢推開。那一個身影孤獨而彷徨,他從未見過她如此無助而心生脆弱的一麵。
許是,他從前未曾真正地見過她的軟肋,而如今,她的軟肋就在這一間臥室裏麵,不知生死地等著她。
北堂渺無聲地歎息了一聲,隨之出了靜苑。
有些人,有些事,許是早已經注定,無法圜轉,亦無法改變。
遲到了,終究是遲了。
鳳墨影終於是深吸了一口氣,鼓起了勇氣,雙手推開了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不似真實的,她一直走向木榻。然後在離木榻還有三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動不動,眼睛一直盯住潔白的紗帳圍繞的木榻上的人。
他的臉色那麽的難看,就像死灰一樣。
這樣的死灰,還能複燃嗎?
她的心一瞬間冰涼冰涼的,這一種冰涼一瞬間就串流到了身體的各處去。她就像是一個幽魂般,沒有了一絲的熱氣,渾身都冷得發顫發抖。顏畢遣人帶信來時說:五髒俱裂、不複完人。陛下需心中有數,且時不待人。
鳳墨影噙住一雙豔麗的眼睛,越發的猩紅起來,一層層的水汽就不斷地往上湧。她緊緊地咬住唇,不敢讓自己咽哽出聲來,怕自己會打擾了他的安眠。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挨近榻前去,眼淚卻是無法隱忍地劃落了下來。
她在榻邊微彎下腰,俯視著他,伸出微微發抖的手想要去撫摸他的臉,卻是不敢落在實處去。內心裏麵卻在叫囂著:阿染,我來了!你……你……還在嗎?阿染,我來了,你……你……還在嗎?
你答應過我那麽多,可我想要的隻有一樣。就是想和你攜手到老,無論艱難困頓,都一起走下去。
我不要你給我的坦途,我隻想要你!
我好不容易才原諒了你,你就這樣來報複我嗎?
一顆淚卻是猝不及防地掉落在了雪靈染的臉頰上,鳳墨影忙不迭地要去擦拭。一臉睡容的人,似被驚動了般輕扇了扇睫羽,輕緩地張開了眼睛,將她驚慌失措,而又患得患失的臉印在了迷霧般朦朧的眼瞳裏去。
“墨墨……”
雪靈染眯著眼睛辨認了好半晌,才啟唇,用略帶病弱與沙啞的聲音喚道。
鳳墨影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該用什麽表情和心情去麵對他,該是怨、是恨、是怒、是愛,還是喜?她扁了扁嘴,低聲如吹灰般的聲音道:“你把自己弄成這樣,是不想和我過了!你這個大騙子……我真想打你……”
雪靈染聽著她的聲音,心裏溫柔極了,閉了閉眼睛,才又甕聲甕氣地道:“你想打……便打吧!我……讓你打就是……了……”
鳳墨影忍不住鼻子裏直衝的酸澀,一下子淚眼朦朧,放聲抽泣起來道:“你就是個魂淡,是個大魂淡。喂完我糖吃,又給我玻璃渣。給了玻璃渣,又想喂我吃糖……你這是要讓我跪在玻璃渣上找糖吃嗎?”
雪靈染聽她哭得暗啞淒切,不由又睜開眼睛,忙從厚厚的被褥裏伸出手去撫在她的臉上,柔聲哄道:“沒有!阿染不是壞蛋,他隻想給墨墨糖吃!喂給你一輩子……都給你喂糖吃……”
聽了這話,鳳墨影牙關泛酸,但心裏卻一味地甜到發膩發齁,禁不住“噗嗤”地一聲淚中帶笑了起來。曲起手指去輕敲他的額頭,埋怨道:“阿染,你這樣的任性,不聽話,真的能把一輩子都給了我嗎?”
雪靈染微微地點頭,承諾道:“我把……一輩子……都賣給了你……想不想要?”
咦,嗯?
這人躺在了病榻上半死不活了,還忘不了來撩她?
問她想不想要?
可是,她想要。
她真的很想要他……
很想要和他的一輩子那麽長、那麽好。
“阿染……”鳳墨影輕輕撫了撫他冰冷而憔悴的臉龐,俯近他的耳邊道:“……我想吃糖……”
雪靈染聞言,轉著眼睛,用烏漆清澈的眼瞳凝視了她片晌,一絲縈縈繞繞、勾人心腸的笑意在他的唇角邊緩緩地散開,絕美的眼睛裏似能掐出水來般盈盈情意,淺白的薄唇微張,道:“好……你過來!”
鳳墨影對視著他的眼睛,看住他的臉,心像受不住誘惑般朝他靠近去。這個人縱然是病得隻剩下了一把蕭蕭疏疏、嶙嶙峋峋的骨頭,眼裏都能盛下漫天的星光,眉間都能綻出絕倫的湖光山色。
他雪色素淡的唇瓣,是她最終的歸宿。
漫天神佛,就讓我們生生世世的在一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