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楚憐星這位閨中淑女,怕是首次用這樣急切的語聲說話罷,以致某些地方不能詳盡。
我所能領會到的,是秋長風的祖父在尋找雲川途中,遭遇巫人,以致傷身害命。而秋長風因之以滅絕天下巫人為念。由此,我不得不想,他囚禁馮婆婆和小臭冰,到底是為了牽製我,還是另有因圖?
“小海,表哥愛你,他娶親前日到了我在的別宮,在外人看來共居一室的相處,隻是一場傾訴。從爺爺死後,他不再對我說過恁多的話,他將對你的心事盡說與我知,小海,他……”
“他喜歡我,我知道。”我重坐榻沿與她平視,“他也喜歡你,他還喜歡做很多事,他……”
楚憐星淺蹙蛾眉,“有什麽不對麽?那是表哥的人生啊,他一出來就注定了這樣的路,讓他放棄不啻於讓他不做自己,如果你喜歡的是那個真正的完整的秋長風,已經不是秋長風的秋長風,你還會喜歡麽?”
想不到,在一個如此纖弱的外表之下,竟藏著一個如此厚重的靈魂,秋長風何德何能,得此知心佳人?“你不是很愛他麽?你既然那樣愛他,怎麽可能容忍他心有裝著別人?”
楚憐星螓首微搖,漸複血色的櫻唇掛起柔美笑靨,“表哥的世界太大,心亦太大。我從小就明白,從愛上他的那時就明白,他不會隻屬於一個人。我的身子不好,因此更珍惜人生,我不要自己的人生在淒怨遺憾中度過。我如果要愛表哥,就是要愛他的全部,接納他的全部,包括愛他所愛。因我知道,如果不能,就會一點也得不到,我不會和自己的人生賭氣,握著憾恨過一輩子。何況,我的病……”
這,也是最適合秋長風的女人罷?柔美的如一泓池水,何形何狀隻會配合囿框著她的池子變換。如果襄西王郡主給予的,是一個王者所需的柔韌內助。而楚憐星,就是他冷器血光中的一抹溫柔。雄心萬丈的秋長風向前衝殺時,不管何時回首,她都會站在那裏,就如此刻地恬淡笑著,不吝含情雙眸。亦因此,在他心中永遠有占了一地不容別人置疑的容身處。
水若塵鋒芒太露,楚惜雲膚淺薄陋,而我……
不是同路。
“憐星小姐,你的病狀已經消失,不止是‘寒玉香’,你身上的血寒之症也已痊愈,你可以為你所愛的人生育子嗣了。”
“真的?”楚憐星星眸倏然亮芒充盈,一張瓜子秀臉亦光彩煥生,“是你醫好了我?是小海醫好了我?”
我方一點頭,就被她抱住,“小海小海,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你雖然病愈,但也要注意調養休息。”有這樣一個表麵纖細實則熱情的人兒陪著秋長風,他應該不會寂寞了。“我該走了。”
“走?”楚憐星身子一僵,“你還是要走。”
“道不同不相為謀。憐星小姐,他日若見夫人,代小海問好,告辭。”
“小海——”
在她滿眸的不解中,我推門徑去。
她不能理解我的執意離開,而我也無法體會貴族女兒們的複雜心跡。行在不同路上,看見不同風景的人,永遠難有共識。隻有離去。
在冷顏默聲的費家兄妹經手下,馮婆婆和小臭冰被釋了出來。隻是,小臭冰並不願意和我們同路而行。
“我已經快到十五歲,下麵的路,我要自己走。”他如是道。
我當然明白,他留下,是為了小嬋玉。“如果你確定那是你想要的,就好。”
了解了秋長風對巫人仇恨的原因,我不得不防。與馮婆婆上了馬車,沒有一刻停留地離開西衛城,向著未知名的前方行去。
車上,馮婆婆說,小臭冰是不想再做我的拖累,他想自食其力的生活。
就算是罷。該為他做的,我已經做了。至於秋長風會不會因他是巫人而……自求多福。
“我的小海變堅強了。”婆婆又道。
是麽?在獨自麵對恁多事時,變堅強了?
“這個時候的小海,就算婆婆不在身邊,也不會為小海太擔心了。”
“婆婆~~”我抱著婆婆撒嬌不依。小海的身邊,怎能沒有婆婆。
馮婆婆拍慰我半晌,壓聲道:“蒼天如何應付?”
對啊,還有他呢。巫族天女的神衛尚在車前跨馬而行,如何應付?
“好渴好渴,我去買茶來喝!”路過一道山角,一道茶幡招展,嚷了半日口渴的蒼山甩了蹬鞍,飛奔過去。
我下了車,走到仍在馬上的蒼天麵前,“你就如此想把我帶回巫山?”
“職責所在。”
“婆婆不是你救的,我不會隨你回去。”
“我明白。”
“所以?”
“我在等最恰當的時機。”
“天女在等你的保護。”
“護佑天女的巫族神衛不止我一人。”
“但她的丈夫卻隻能是你不是麽?”
他剛硬的唇線緊抿,甩身下馬,直立到我身前,“所以,我是別無選擇。”
“好,你就等著你的最佳時機。”我挑眉一笑,“聊聊天如何?”
“聊天?”
“天女是巫族的天女,為何頻出巫界?到外麵來,不是為了遊山玩水看風景的罷?”
蒼天雙眸深睇我臉,似乎要從上麵找到什麽珍奇稀物,半晌才道:“僅僅是換了一張臉,就會讓你心性大變,讓你如此快活麽?”
“當然不是臉,而是心,心不自由時,如何快活?你那套為巫族獻身的偉大理論並沒有將小海徹底熏陶成功,在巫山上,有哪個理由讓我快活?”我揶揄地撇唇,“你顧左右而言他,看來天女出界的使命並不是正大光明了?”
“那些事,你不知道比較好。”
“也好。”我也不在意,這個時光,就是為了消遣,來報償巫山上他對小海所施過的“洗腦神功”。“那談談大巫師,被我搶了神鞭,被無雲大師打得慘敗,他近況如何?”
“觸怒大巫師,對你並無好處。”
“巫族神龍,蒼大神衛,蒼家大少爺,您可不可以有點通融?我問東,您答西,完全不符聊天規則嘛,不好玩哦。”
偷眼覷他掀眉抿唇額頭抽搐的無奈模樣,我暗笑得好不猖狂。這就對了,將神衛拉下神壇,打發旅途時光,好玩。
“你已經暴露了行蹤,在外一日,便要受巫族追殺一日。尤其在你離開了秋長風,沒了他的保護後,巫族的追殺今後將如影隨形,這就是你要過的自由日子?”
“啊,不會到現在,閣下還沒有放棄遊說小海懷著感恩心腸回去做天女藥人的打算罷?”我睜大眼,張大嘴,將表情極盡誇張,“閣下對天女的忠心,當真是可昭日月,感天動地呢。”
“你,你……”
“哈哈哈……”忍不住了,看一張總是如天神般剛正的麵孔上,被訝異驚惱扯拽得微逞痙攣之狀,暗笑已不過癮,“哈哈,原來,你這張臉上,也有除了義氣凜然以外的神情,哈哈……”
蒼天揉著額頭,氣道:“你……我是當真在問你下麵的打算! ”
“知道啊……哈哈……我才不要告訴你,難道要讓你有虛可趁?傻瓜才會告訴你,小海又不是傻瓜,哈哈……”
蒼天此時的神態,可以用“急火攻心”形容了,冷峭的濃眉如一條臥蠶般扭扭曲曲,望我的眼神裏,有惱有怒有驚有……無可奈何。不是滄海的小海,必定讓他意外了不是?
“難怪秋長風會……那個樣子,遇上你,是他倒黴了。”他突然道。
“遇上他,我才倒黴好不好?啊呀!”我驀記起一樁大事。
小海走的時候,竟忘了把錢篋帶著。那裏麵,還有幾顆珠子,幾枚金銀首飾,幾張銀票呢,好像就放在秋長風寢宮裏間的底櫥抽屜裏……啊啊啊啊!
我懊惱無限,在原地轉圈跺腳,將蒼天眉間的蹙攏惹得更深,“你到底是……”
“我的錢我的錢我的錢!”不行不行,既損失慘重,就要設法補償。我目光灼灼逼向眼前人,“你曾經騙我,也算對不起我,對不對?”
“……對。”蒼天且疑且惑地點頭。
“我不介意給你一個機會向我贖罪。”
“機會?”
“你答應了?很好。身上可帶了盤纏?”
“當然是帶了一些。”
“拿出來給我瞅瞅。”
蒼天不明所以,滿臉霧水地自袖內暗袋內取了一個青色布囊,“做什麽?”
我跳起腳來一把搶過,匆匆過了裏麵碎銀和銀票的數目,雖還不到小海損失的兩成,但聊勝於無了。“好,我收下了。收下這筆銀子,小海便不再怪你。今後你再做任何事,我也會看在這些銀子份上,體諒你職責在肩身不由己,劃算罷?”
蒼天卻好像沒有一點共鳴,擰眉道:“你到底,是不是滄海?”
“反正不是你的天女。”搖了搖錢囊,聽見那叮當響聲,小海好是歡喜。
“你,你就是這樣,才讓他們為了你……”
“是,既然大哥知道是‘他們’,就不要再湊熱鬧了,這是茶水,喝完了以後,請大哥上路,小弟不送。”蒼山頂著一頭細汗回來,手中兩個水囊,一個塞進他家兄長手中,一個給了我,“小海,我們去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生兒育女,好不好?”
這混蛋,要把八卦陣中偷聽到的話念到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