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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當初,秋遠鶴在太後壽辰之日離京,本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追拿一股借太後壽慶進京欲逞凶亂的民間叛匪。當然,所謂叛匪,不過是叛他之人,管豔與冷千秋而已。初始即知宴間會有異事發生,正求避之大吉,此時叛逆者行跡為他所察,自是想一石而鳥,遂大方追了下去。出城前,為不落對太後不敬之名,尚向獄察司作以知會。卻不想因一道名牌,冠冕堂皇陡成欲蓋彌彰。


  事起後,昭景帝命秋長風主審秋遠鶴行刺案,是欲挑起二人及二人身後係勢的爭鬥,以求漁翁得利。盡管秋長風拉秋皓然作陪,皇帝也不以為毫無可能。


  兩個被比較了二十幾年,又作對了十幾年,無時不刻不想將對方擊潰,無時不刻不想除之而後快的對手,一旦一方落難,另一方很難不落井下石罷?

  昭景帝賭得就是這份人性。


  人性委實難測,有時,卻淺顯易握。


  秋長風曾道,當那個可以把宿敵鏟除的機會放在眼前時,縱算對皇帝的居心一目了然,他仍是忍了多少回,方真正忍住。


  審理期內,秋長風作為監審,隻行監審之責。襄陽侯府舉府下獄收押,大武公府舉國軟禁府牆不得外出……所有公告,均由刑部蓋印簽發,他概未過問。


  襄陽侯的姬妾仆役、門客友人過堂受審,他隻理會審訊所用刑罰是否合乎律法,口供登錄畫押是否合乎規格,至於被審訊者是否具共犯或庇護之嫌,口供或證物真偽之事,乃刑部之責,與他監審無尤。


  第一主嫌犯秋遠鶴逃逸在外,自然要加緊緝捕。秋皓然奉命離京,秋長風則發動當時尚被軟留京城的所有藩王公侯之力,頻頻上書,以莫違祖宗大法,惹天下百姓生起惶心為由,孜求各回藩地。


  那當下,案子已審過半,一幹證物、證人俱傳喚到位,登錄造冊,隻待主犯歸案。而主犯歸案之期無從底定,不管是出於國法律例,還是皇族規矩,都不可能將一幹諸侯長留京城,皇詔遂下,各回屬地。


  西衛國君返西儀仗被人識破,秋遠鶴即自返京城受審,是吃準皇帝不會在此當口對他大開殺戒以成全秋長風坐山觀虎之心。


  東南蠻族首領為秋遠鶴娘舅,此際起叛作亂,用意顯然可見。


  而昭景帝,在對付自投羅網來的對手之餘,為防給人可趁之機,唆使妹婿騷擾自家邊境百姓。


  “那接下來還會如何?”我問。


  “就看襄陽侯的審訊結果如何了。”瑩郡主道。


  “皇帝會殺了襄陽侯麽?”


  “君心難測,不好說。但皇帝一直想做的,是讓長風與襄陽侯彼此大鬥,以從中取利。恰恰,對方兩位也有此心,才使得恁樣的朝廷局麵維持了恁多年。”


  “其實,何不這樣維持下去呢?不讓哪一方強,也不讓哪一方弱,相掣相衡,各保平安。”


  “皇家的平衡術,隻適用於百官大臣,後宮嬪妃,對那些自命不凡野心勃勃的皇家子弟,少有用處。”瑩郡主莞爾,“皇家子弟,大致分成兩類。一類是紈絝子弟,吃喝玩樂,不思進取,昏噩度日,混跡酒色中了卻一生;二類,出類拔萃者。這種人,從集合了天下優殊之源的皇家教育中衍生出來,被他們老祖宗的英雄過往潛移默化,一旦成了同輩中的佼佼者,就很難容人壓於頭上。何況,還有一些外力推波助瀾呢?先皇遵信中庸之道,封大苑公、大文公、大武公,以拉攏本宗中傑出人物之心。但太後,是想讓她的兒子成為開天辟地第一帝的,豈會容他人鼾睡在側?而不管是長風,還是襄陽侯,都讓她看到了對自己兒子的巨大威脅,便不可能毫無動作。”


  “你是說,許多波折,是太後的愛子之心惹出來的?”


  “也不盡然,皇家本就多事。隻是如果沒有太後,長風或許成了昭景帝的得力助手也說不定。”


  “就像秋皓然?”


  “秋皓然才華屬第二類,性子屬第一類,才華卓著,卻沒有不甘為二的野心。皇帝倚重他,必然也是看準了他這一點。”


  “他很可憐,想全君臣之義,想護兄弟之情,想維持各方皆大歡喜,他在這個皇家中,最可憐。”


  瑩郡主頷首大表讚同,“不過,以他智略眼光,早會想到自己的心願隻能是奢望,他性子灑脫,不會硬鑽牛角尖才是。”


  “原來,瑩郡主也很賞識他麽?”


  “我當年曾易男裝,和他共讀皇家書苑,算是舊識,彼此都有欣賞。難不成小海也賞識他?不怕你家那位妒夫猛吞狂醋麽?”


  “誰理他!”


  這番午後長談,至此,簡轉成輕鬆自在。瑩郡主特地前來,是為替他父親向我致歉。談著談著,就到了那些我已規避不去的皇家爭鬥上。


  我撫著肚子,耳聆那些雲詭波譎。


  選了秋長風,選了為他生兒育女,就已經替我的兒女選了未來。不管是男是女,父親是秋長風,早早便注定了腳下沒有尋常路,他在胎中早作預習也好。


  我懷妊將至三個月時,朝廷巨變突起。


  昭景帝與襄陽侯斡旋月餘,不知何事成了爆點,終是正式撕破了臉麵。昭景帝下旨詔布天下,褫去襄陽侯侯爵,貶為庶民,收沒侯府,家財充公,永不得進朝為官。而襄陽侯,連夜逃出京城,十五日後,在汾南王、蠻族首領擁護下,掛旗起兵,揮師京城。


  “一個時辰前收到消息,昨日午時,涼州城總兵歸降襄陽侯,涼州城不攻自破。”


  “再往前走,就是雲陽城,其後的任州、全州、河州三城號稱兆邑三關。攻了這三關下來,兆邑州就岌岌可危了。”


  “蠻族首領能征善戰,汾南王熟諳兵書戰策,襄陽侯慣玩人心,這三人聯手,能節節取勝,並不意外。”


  “涼州城總兵韓忠,是個上將之才,但偏有一致命嗜好,就是美人。襄陽侯必然是對此症下藥,方有如此神準之效。”


  謀臣們各抒己見,滔滔不絕。


  秋長風一手支頤,斜偎在正中矮榻上,長睫覆眸,麵顏平淡,一直未語。


  “國君,皇帝又發詔諭,命我西衛出兵相助。葉將軍也已上了三次的請命折子,願意帶兵勤王。”


  “葉將軍?”秋長風懶舉眸瞼,“是那個有妹子在宮內做妃的葉興將軍麽?”


  “正是他。”


  “上一回出兵胡族,他稱病未行。這一回,倒是病好了。”秋長風輕笑。


  “除了他,還有張天逵、賀豐順二位老將上折請命。”


  “這樣也很好,至少讓本王了解了軍中到底有多少忠君義士。”


  “葉將軍還有話放出,兵防本屬天子直屬調配,上折請命隻為對國君示以尊重。若國君遲遲不能準請,為不誤戰機,他將不再上折,直接領兵平剿叛黨。”


  “真是一位忠君愛國之士呢,可敬可佩。”秋長風籲歎。“既然如此,就成全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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