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小泥鰍
自九歲那年起算小泥鰍就獨自住在這兒了。
一個人住自由也自在。口渴了就從後院古井打水出來肚子餓了便去一裡外的湖畔釣魚。天色暗了、困了他便溜到媽媽的床上睡覺。
媽媽的房舍無頂無牆只餘一張空床。只是小泥鰍從不寂寞夏日裡蚊蟲飛舞秋夜裡落葉颼颼仰卧床上眺望天際有時月照銀海、綴點繁星有時藍天白雲、小鳥翱翔不時還會降落下來棲在小泥鰍的鼻子上。
雖然這般快活可小泥鰍卻還掛心一件事不論他在捕魚打水還是讀書寫字他的眼角始終都在留意留意媽媽房裡的那座大衣櫃。
又大又破的衣櫃連接了地獄與人間破宅中的小泥鰍一直苦苦守候等那衣櫃再次開啟讓他再次見到地獄的惡鬼
第一回背出道德經的那天往事歷歷在目。
「來!三十五!執大象!」外公捧著舊書喊出章回號數。背誦聲傳來小腳打著拍子:「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國淵於脫、可不魚」他搖頭晃腦念道:「強剛勝弱柔明微謂是」
滿口怪言怪語道德經雖以艱澀聞名於世卻也非無字可解一旁舅舅蹙起了眉頭附耳問向外公:「像是背錯了是不?」
外公愁眉苦臉一邊對照古文想來確實離了譜。他將小泥鰍拉到跟前嘆息囑咐:「來咱倆重新背一遍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陡然間外公咦了一聲。「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倒過來便是「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國」。覺此處奧秘張口結舌的外公望著面前小童喃喃自忖:「小泥鰍你你」
「公公像是好吃驚啊?」四歲的小泥鰍嘻嘻笑著:「你不是說了麼?倒背才是如流啊!」倒背如流的小泥鰍什麼都開心。
住到這棟大房子後小泥鰍更開心了那房子好大好大從娘的卧房瞧去可以瞧見鏡子般的湖水窗外花樹綠香香藍天綠地如茵小泥鰍真覺得自個兒家財了。
那天小泥鰍背完了整本道德經便跟著外公來到娘的香閨里他東瞧瞧、西看看還沒來得及問窗外那棵是什麼樹便給外公拉著跪倒了。
「乖乖小泥鰍。」外公帶著小泥鰍面向衣櫥他這樣笑著:「一會兒記得要背經喔。」
面前的衣櫥好大、好新望來像是一座大宅門。小泥鰍望向衣櫥忍不住咦了一聲眨了眨眼。卻聽舅舅笑了起來插話道:「小傢伙背就背你可千萬記得莫要倒背啊!」
哈哈大笑中小泥鰍凝視著大衣櫃不知裡頭有什麼奧妙他更加驚訝起來了抓了抓腦袋還不及問話便聽外婆這樣說了:「行了、行了你父子倆出去吧這兒男人不能留。」
外公與舅舅相顧一笑父子倆各從地下爬起並肩離開小泥鰍最是懂事一聽男人不能留正要跟上外公舅舅的腳步卻給外婆拉住了。
「你別走。」外婆含笑摟來小泥鰍撫摸他的聰明小腦袋。「你得留著。」
「不要!」小泥鰍嘟著小嘴忿忿不平:「婆婆說男人不能留難道小泥鰍不是男人么?」
「你不一樣、你不一樣。」外婆挽著小男人的小臂膀溫顏笑道:「你是男人沒錯可你是咱們楊家的心肝寶啊。」
喔楊家的心肝寶啊!生平第一回聽到這樣的稱號小泥鰍真高興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外公和舅舅像貓兒般溜出去了既然是心肝寶小泥鰍也不急著走了正要依偎到外婆懷裡撒嬌忽然鼻端傳來香味兒引得小泥鰍心跳加促。
這是什麼味道呢?玫瑰花兒長腳走路了么?小泥鰍眯眼嗅了嗅轉頭去望赫然訝道:「娘你你好奇怪啊」
面前的娘親從屏風後走了出來穿著奇怪的衣裳。
真是怪衣裳兩條紅線掛著一兜紅布比乞丐的破洞爛衣還少了點料子。雖然這樣小泥鰍還是獃獃望娘柔亮亮的肩頭膩膚像是擦了光漆的白羊兒紅燙燙的瓜子臉頰看來比黃昏晚霞還要暈好美好美
小泥鰍紅了臉他垂下小臉避開娘的臉龐卻不小心瞧到了娘的那雙白腿。
沒穿鳳裙的娘在小泥鰍面前露出了**那也是他生平第一回望見女人的白腿。小泥鰍害怕起來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高聲背誦:「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在外婆的笑聲中娘拉著小泥鰍一同跪了下來。小泥鰍還在背誦著媽媽與婆婆將小泥鰍夾在中間三人面向那座大衣櫥模樣像是大拜拜。小泥鰍滿心疑惑只能一心二用他一邊背著書一邊猜想著
為何要跪下呢?黑灶有灶神、古樹有樹神難道衣櫥里也有櫥神么?正想間衣櫥里傳來喀地一聲也打斷了小泥鰍的背書聲。他獃獃抬起頭來娘與外婆卻同時垂下頭去前額觸到了地板。
衣櫥里有動靜像是有什麼東西要爬出來。小泥鰍不由自主地站起正要向前察看卻給外婆一把拉倒了她按住小泥鰍讓他趴伏在地。房裡的三人跪地不動小泥鰍沒學娘用額頭觸地他只用下巴抵著涼地板雖然張嘴挺費力他還是忍不住開大了嘴就像面前的衣櫥一樣。
衣櫥開了大嘴吐出了一個人男人。
那天小泥鰍實在太驚駭了他活到了四歲頭一回見到衣櫥會吐出活人。可能是太訝異了他不記得男人長什麼樣了只曉得他有個胖肚子全身黃閃閃的像個大贏家。
大贏家從衣櫥里走出來他哈哈大笑笑得挺開心、挺得意好似怕旁人不曉得他挺快活。他走到娘的面前笑道:「寶貝兒(孫曉初稿:香蘭)可還喜歡這棟新房么?」
娘垂下臉去她摟著小泥鰍軟軟地呢喃道:「只要是萬歲爺賞的臣妾都喜歡。」娘的嗓子像是給掐住了又柔又嗲男人更是哈哈大笑他俯下身來拍著小泥鰍的腦袋笑道:「說得好!說得好!這可是朕賞給你的龍種啊!」
男人的大手使勁拍著小泥鰍給打得好疼他有些不高興了正要開口相罵一旁姥姥急忙推了推他的背低聲道:「快道德經趕緊背」小泥鰍哦了一聲啟齒道:「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還沒名那男人便扛起了娘將她拖到屏風後頭去了。一聲嬌喚傳出男人一直哈哈大笑娘也出了奇怪聲響小泥鰍咦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回頭去望便給外婆拉走了。小泥鰍腳下倉促心裡卻滿是納悶他回頭瞧著屏風後的人影兀自高聲背誦:「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是故……
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是謂微明
第二次背誦這段文字小泥鰍五歲了。
這天下午小泥鰍依舊背著書來到了娘親的卧房旁邊一樣有外公、外婆、舅舅只是不同於上一回屋裡還多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小泥鰍稱她做「舅母」。
這日多了一點新花頭小泥鰍一邊背書一邊把幾罐染料倒入茶碗里染色互混互雜水面蕩漾慢慢暈開了一朵紫花。
「行了!行了!真聰明!居然給他找出秘方了!」外公笑得淚水滲出舅舅也是拚命讚歎:「染紫啊咱們楊家硝了幾十年羊皮都不成色咱這小泥鰍不過區區五歲他便成了啊!」
眾多大人簇擁著小泥鰍齊聲歡呼小泥鰍獃獃望著身邊的大人他不懂大伙兒在高興什麼可他曉得人人都愛他於是他又背起了書
繼續討好公公舅舅:「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於人」正背誦間又聽舅舅笑道:「這孩子真是神童別說順天府楊家村找不出一個我瞧就是整個北直隸怕也找不出比他更聰明的孩子。」
「可不是嗎?」外公眼中露出慈愛他輕撫小泥鰍的小腦袋嘆道:「這般神童若能做太子那可是萬民之福啊。」小泥鰍眨了眨心
里有些奇怪他曉得公公叫做「楊辛」、舅舅叫做「楊契」小名叫「大成」可誰是「太子」呢?嘮嘮叨叨中像是聽到「太后」、「皇后」什麼的另有些嘆息聲。之後外公舅舅又退出房去順手把舅母拉走了。(初稿:那舅母新婚不久自也跟著走了。)
房裡又剩下了婆婆、娘親、小泥鰍。小泥鰍望著舅母的背影茫然道:「婆婆舅母也是男人么?」外婆臉上一紅啐道:「休潑說。虧你好聰明怎問這傻題目?舅母當然是女人。」小泥鰍訝道:「可婆不是說了女人可以留在房裡啊為何舅母也要走呀?」
這回換娘臉紅了聽她啐道:「別胡說你舅母是咱楊家的媳婦怎好留在房裡?」
「怎麼、怎麼?」說話之間忽然衣櫥喀地一聲再次打了開來。聽得一人哈哈笑道:「楊大成討媳婦了?居然不給朕瞧?快叫她過來!」外婆嘶嘶笑了幾聲娘親則跪了下來有了上回的例子這回小泥鰍搶先站起他拿著那隻茶碗喊道:「爹爹!爹爹!他們要你瞧這個紫花喔」
忘了小泥鰍真的忘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跌倒的好似被爹爹踢了一下還是自己撞上了衣櫥總之小泥鰍醒來以後覺舅舅、舅母一直哭外公一直安慰娘也生了好久好久的悶氣至於小泥鰍他又費了五天的功夫方才找出洗去一身紫的新辦法。
後來的事兒沒什麼新鮮的衣櫥里的爹爹沒空見自己每回他爬出柜子時小泥鰍便得和外公舅舅一起離開。至於舅母那個美姑娘每回衣櫥打開她便會逃到另一個衣櫃里然後請外婆向胖男人稟報(初稿少了「向胖男人稟報)說她回娘家了。
這就是家裡的秘密住在衣櫥里的男人是自己的爹爹每悶得十來天他便要溜出來上到娘的床鋪睡一睡睡完之後他便會溜回衣櫥里歇著。
衣櫃真的那麼好玩么?小泥鰍很納悶了他時常打開自己的衣櫥朝裡頭大聲喊叫:」胖豬父皇!你在裡頭吃米糠嗎?「喊著喊他總要鑽進櫥門裡東瞧西晃幾次嘗試下來卻什麼也沒瞧見。
聰明如他當然曉得娘房裡的衣櫥有些不同小泥鰍滿心好奇不知有多少次想打開衣櫥來瞧瞧瞧裡頭到底有多大瞧瞧胖豬父皇在裡頭做什麼。可娘總是不肯逼得急時她會這樣哭叫道:「等你將來變成龍你就可以進去了!」
小泥鰍不是龍他是泥鰍可他也不是尋常(初稿:普通)泥鰍娘不給他瞧他還是有法子。他的法子不是偷、不是闖而是一隻尺。他用尺規丈量了娘親的閨房算過了整個院子如此一來他查出衣櫃后的磚牆很厚和其他房壁相較至少厚了六尺潑水下地
房裡的水流全都朝衣櫃底下去了。
衣櫃底下有東西於是他拜託了小黑鼠請它從磚縫裡溜進去瞧它能把紅線拖得多長。
不曉得小黑鼠失蹤了。十丈來長的紅絲線也給拖完了。由是乎八歲的小泥鰍如此斷言衣櫥後頭通向地獄小泥鰍則是妖怪的兒子只有妖怪才不喜歡兒子嘛。
九歲過生日的前五天依稀是午夜時分床頭的鈴鐺響了熟睡的小泥鰍給吵了起來他心裡明白爹爹又從衣櫃冒出來了。小鈴鐺連著一條紅絲線紅絲線那端有個腳踏小泥鰍早就拜託了土撥鼠請它們在地道里做了手腳。只要爹爹踩上腳踏鈴鐺便會鈴
鈴響這樣小泥鰍就不會撞見爹爹壓在娘身上了只要懂得避開他就不會挨外婆外公的罵了。
紅絲線深入地道十五丈小泥鰍只要默默數到五十娘房裡的衣櫥便會打開。他懶得理會大人的事打著哈欠自管卷著自己的小棉被鼾鼾睡著。陡然間鈴鐺!鈴鐺!鈴鐺響了第二次。
怪了?小泥鰍張大了眼鈴鐺為何又響第二次?爹爹折返回去了?
不會的妖怪最心急了每回只要從衣櫥里冒出來他總是急得要命好似口渴肚餓(初稿無)拚命找娘。
滿心迷濛間鈴鐺、鈴鐺、鈴鐺響了第三回小泥鰍咦了一聲他從床上跳了起來跑到鈴鐺之前細細察看他的絲線(初稿:機械)布置他想查出為何會生出這般怪事?
小泥鰍太聰明了外公、外婆都說他是「廣彗星」諸葛亮投胎聰明如他(初稿無)當然知道鈴鐺不會無故亂響這是參照古書做的那段絲線用蛛絲纏繞蠶絲最是強韌不過事前還浸過了樟腦油絕不會有蟲鳥過來搗蛋。那為何鈴鐺會一直響呢?是不是爹爹在腳踏上反覆縱跳?玩起了「跳加官」?
不知道總之鈴鐺不停地響鈴鐺、鈴鐺、鈴聲催促小泥鰍一探究竟。他咦了幾聲趕緊奔到了院子溜到娘親的卧房去看他悄悄推開了門眯起了小眼縫他真怕撞見那頭豬油油的黑爹爹又壓到白羊羊的娘身上說有多醜就有多醜。
沒有異狀房裡黑沈沈的娘還在熟睡她也穿著平常樸素厚實的衣裳。回頭望向院子舅舅、外公、外婆也都睡著。至於舅母她今兒真箇回娘家去了。小泥鰍望著娘想要和她一塊兒睡可想起那隻討厭的妖怪他又不想過去了。
小泥鰍嘆了口氣正要迴轉身子陡然間衣櫥再次開啟了!
有人走出來了那不是胖胖的爹爹而是一個金人他好高、好大比爹爹高得太多了。
大金人想做什麼?他為何從衣櫥里走出來?他想做什麼呢?小泥鰍獃獃看著耳中傳來:「轟踏」!「轟踏」!「轟轟踏」!櫥里走出好多金甲人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好多好多數都數不完每個都穿著金盔甲、帶著大銀刀
小泥鰍怕了起來他不知道這些人想做什麼但他曉得每回只要衣櫥打開他便得急急迴避於是他拚命跑、用力跑他逃入了古井掩上了石板低聲背誦
是故
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是謂微明
下雨了水珠再次從臉頰滑落彷彿穹蒼的淚水。黑沉夜色中**的小泥鰍長披面他提起樹枝撥了撥火堆又一次抬起臉來凝視面前那座大衣櫥。
衣櫥前本有一張大桌子另有張鴛鴦卧床小圓窗外有花樹、有香草、有庭院現下什麼都沒了只剩下一片黑燼燼(初稿無)小泥鰍幽幽地道:「公公咱們家破敗了對不?」外公沒有說話小泥鰍也搖了搖頭他燒烤香魚串了真正的小泥鰍燒得脆透香(初稿:搽上外公歡喜的蒜醬)遞了過去不忘叮嚀幾聲:「公公別哽刺喔。」
香氣四溢外公嘴裡銜著魚竹籤像是呵呵笑了。小泥鰍靠了過去替外公補上泥面黃漆雨勢太大不免把外公的泥臉兒融化了。
廢墟爛瓦外公躺在那片火焚地上無言無語大雨淅瀝瀝落著小泥鰍提起油布替外公、外婆、舅舅都穿上了衣裳忙了許久許久他回到了火堆旁**地低沉了眼眸目望火里艷光。
十五年過去了從弱童行入弱冠化身為今日俊美的青年小泥鰍長成了一條弄潛伏在九幽無明下(初稿無)獨個人渡過春夏秋冬燒爛的莊院成了他的家院後鏡湖是釣塘而那座不曾開啟的大衣櫥則成了心中的靈堂。因為他的全家都死了(初稿無)。
娘死了外公死了外婆死了十五年前就全死了二十四歲的小泥鰍在黑暗中起身長披面雨水從雙頰滑落此刻早已長大的他俊美得如同地獄鬼神(初稿全段無)。
許多年來小泥鰍還是很乖他一直聽娘的話不曾打開衣櫥來瞧。每逢夜裡驚醒望見巨人般的黑衣櫥時他便會急急逃到到後院的古井裡在那裡睡個好覺。每逢寂寞孤單他便會找出外公留下的書藏奇門盾甲、陰陽五行宋元算學張衡年譜一個一個字兒默記下來、一個一個字兒倒背給他們聽盼望公公舅舅再次誇獎小泥鰍幾聲就像當年一個模樣(初稿無)。
公公沒醒來舅舅也沒說話無論背了多少書他們沉默如故(初稿無)。不過小泥鰍依舊努力背書因為小泥鰍意外覺每當他白日里背過了經文夜裡便會有人現身出來陪他說話解悶。
第一夜來的是藥王孫思邈第二夜來的是天匠宋應星第三天來的是兵法名家孫武第四夜來的是天機神算鬼谷子每晚都有一位古人降臨諄諄教誨殷殷指示有的教他辨穴認脈有的傳他一身鬼斧神工把畢生智慧傳給他。
小泥鰍夜觀星象日察天機不哭也不怕。他的兵法承襲孫武韜略習於鬼谷每位古人都是他的授業恩師每篇珠璣都是他的得道引九歲那年圍湖設欄自此無須親自垂釣;十歲沿田架水車澆水灌地不費力。一年一年小泥鰍越越聰明窯燒琉璃瓦、臨井制轆轤(註:安在井上絞起汲水斗的器具)造出一件又一件精妙器械路過商旅震撼之餘莫不重金競購天機神童的美名不脛而走也替他換來更多的經書典藏(初稿全段無)。
有一夜小泥鰍讀破了萬卷書也學完一切道藏什麼書都看完了他也頭一會感到落寞他抱頭哭泣彷徨無助這一晚又有一位師父降臨了不同過往這位師父不懂造船、不會治病甚至不識兵法然而他比過去每一位師父都更強大因為他力能屠龍(初稿全段無)。
太史公降臨了就在寧靜的湖畔他摟著哭泣的小泥鰍告訴他很多故事。荊軻、專諸、始皇、漢武於是小泥鰍也次明白了他知道自己何時可以離開這座大莊院。
「大贏家大贏家」自此之後太史公的愛徒每晚都要跪在大衣櫥前輕聲啜泣:「求求你、拜託你趕緊打開衣櫥再次和我碰面吧」(初稿這兩段被改動很多之後更是面目全非除有可能影響以後劇情的關鍵位置外我就不再羅列出來了)
因為那時小泥鰍會哈哈大笑他要親手挖出他要親手挖出豬只血淋淋的心臟砍下他的腦袋提著他的骷髏頭飲酒唯有像書里的冒頓單于手刃親父他才能離開這早成墳場的家啊!
哈哈!哈哈!哈哈!小泥鰍掩著臉、向著天放聲大哭起來。
雨勢越來越大了今夜二十四歲的青年依循往例仍在雨夜中獨坐冥想。
仲夏夜裡黑暗中大雨傾盆小泥鰍像過去一樣淋著雨默默等候下一個黎明的到來。
暮色使人無懼雨水則能掩飾孤單湖裡青蛙呱呱、田邊蟋蟀啾啾雨滴拍打鏡湖宛如小時聽過的屋檐雨花聲聲入耳。懷想著往事的孤獨夜晚忽然之間再次聽到那熟悉的呼喚
叮鈴叮鈴
啊終於淚水從臉頰滑落小泥鰍握拳抖這並非傷心也飛害怕而是太高興了五千四百七十五天過去從九歲到二十四歲鈴鐺終於再次響了。
上蒼開眼了地道里終於有人了吼吼吼、吼吼吼小泥鰍高興嚎叫。只是無論他如何喜悅他都不曾焦躁因為他早已做了萬全準備。
小泥鰍長大了小泥鰍很厲害了小泥鰍已經是「龍」了櫥門前的泥地是個深坑埋了百來只尖釘失足墮落人會痛得跳起來只
要往上一縱櫥頂的刀串便會如鞦韆般盪來若想擺頭閃身躲避便會引得大樹毒棘追撲而來。這些計謀都是小泥鰍親手布置的唯獨如此他才算手刃君父啊!
天下第一此刻手舞足蹈他將外公、外婆、舅舅請了出來讓他們一個個列隊轉向他要大家親眼看著大衣櫥看著那頭豬倒卧在血泊當中一會兒小泥鰍要將之切成細碎他要記得這美好的時刻永矢弗軒。
一二三、四五六小泥鰍默默計數十五年的苦候多麼好漫長如今不到十下就要結束了七**心頭撲通撲通跳著喀地輕響傳過櫥門即將打開!
小泥鰍壓抑尖叫拚命睜大了眼嘴角泛起了快活。
黑漆漆的雨夜裡黑沉沉的櫥門裡走出一隻黑豬黑豬很笨果然踩上機關引得亮光閃起悶哼傳過豬只墜入陷阱之中戳戳!刺刺!殺殺!豬只跳了起來又摔了下去陷阱里一片凌亂。哈哈!哈哈!滿地的叮叮噹噹小泥鰍著實喜樂他趴到洞前準備來瞧死屍慘狀
「你好。」坑洞里的豬只抬起頭來朝自己一聲招呼。(初稿:嗨)
豬只居然會說話?還能朝人笑?小泥鰍張大了嘴還不及向後閃避坑洞里便竄出一道黑影。撲天而來的人影勢道迅捷他落在小泥鰍面前雙手抱胸胸有成竹地笑著。
小泥鰍太驚訝了他的陷阱可以捕捉天下一切強敵只消是人沒一個能活著躲過他的機關。可這又是怎麼回事呢?眼前這人不是活著出來了么?
鮮血從豬只的肩頭滲齣劇毒從他的體內滲進去無論傷勢如何黑影都不曾倒下。
「咿呀呀!」小泥鰍驚怒交加他忽然提起短刀奮力戳向敵寇這是最後的機會。
刀鋒刺入敵寇的肩頭他沒有阻擋只任憑小泥鰍用力鑽刺好似一點不疼。突然間小泥鰍咦了一聲他覺了一件事面前這人其實一點也不像爹爹他不像豬反而莊嚴沉默、魁梧昂藏那模樣豈不就是一位
英雄。(初稿:越人的東西他們有著同樣的名字稱為「絕世高手」。)
英雄與小泥鰍相遇了兩人對面而立雨水灑在兩人的身上小泥鰍彷彿哭了英雄也流了淚聽他低聲道:「三年了天可憐見傳說是真的。」
「你是誰!」小泥鰍抽刀出來殺豬似地縱情尖叫。在小泥鰍面前英雄俯身下來雙膝跪地叩道:「臣秦霸先拜見御弟親王太子千歲千千歲。」
秦霸先有些熟悉的名字像是很出名的大人物。小泥鰍獃滯了他有些慌張看著「秦霸先」從懷裡取出皇榜高展在天輕聲道:「靖江王跪下接旨。」
如同雷轟電閃小泥鰍咚地一聲雙膝觸地獃獃聽著北京聖喻:「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詔征西大都督、武德侯秦霸先扶持王室迎御弟靖江王歸駕東宮授金冊加太子號入繼大統天憫其孤嘉慰聖恩欽此。」
「太子?」小泥鰍眼紅了凄厲尖叫:「誰是太子?」
「你是太子。」秦霸先將聖旨折起凝視早已長大成*人的小泥鰍道:「吾奉今聖密詔敕命尋訪親王下落迎回東宮為我春秋聖朝之儲君。」小泥鰍張大了嘴喃喃地道:「騙人騙人你是來騙我的」秦霸先並不解釋只微微欠身將聖旨交給了他。
武英十五年八月朱炎、主謹之外隆慶帝的第三子終於現身了。三年前袁神醫密報聖上聖君此生將無子嗣。由是乎朱炎下達密旨他要征西大都督尋回那未曾謀面的庶出幼弟讓他回歸皇家繼承東宮大位。
御弟親王太子千歲十五年來第一次有人把小泥鰍當成心肝寶貝小泥鰍獃獃望天突然撲入秦霸先的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朝廷最悲慘的冤孽得到了平反寬宏大量的長子朱炎找回了同父異母的可憐幼弟一舉平復這椿冤案。在這永志難忘的一天小泥鰍受賜「靖江王」只因父惡如豬母順似羊所以他也為自己定下了姓名稱作:「朱陽」。
「靖江王朱陽」從此之後這隻暗夜裡趴伏的「潛龍」也成了皇族深夜的噩夢至今仍詛咒著皇家的每一個人。
「後來的事情就沒有人知道了」
夏末秋至秋去冬來武英十五年的秋天過了眼前一片大雪紛飛從窗外吹襲而過聽得一名女子輕輕地道:「自那天之後沒人知道小泥鰍去了哪兒無人曉得他是否娶妻生子、是否留在京城」
一隻小蜂鳥飛了過來停在小圓窗外聽得窗中傳來女子的幽幽說話聲:「人們只知道一件事小泥鰍再也沒回來了至今過了多少年人們仍在尋找他」話聲漸漸黯淡一雙纖纖素手伸來輕輕推開了窗扉聽得啾地一聲小蜂鳥受驚撲翅、高飛而起漫天雪花便也吹如了窗內。
窗里坐了一名美麗女子她倚窗而坐眺望天際屋內火光映上她那頭長竟是流金暗光靜柔深黑讓人隱隱生出敬畏之感。
今早萬里無雲天色藍中帶玄深邃得怕人。只是過了午後卻又風狂雪大一片陰霾。窗中女子更是靜若神佛眺望著天下國家。
眼前這窗檯極高高到向外俯瞰之時山色朦朧、雪雲飄渺好似萬里江山都在懷裡。再看山林里伏藏一座佛寺正是大名鼎鼎的「紅螺寺」至於這座高可通天的窗檯則位處「紅螺塔」的最高層。
不畏浮雲遮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相傳「紅螺塔」里供奉著玉帝的女兒沒想這傳言竟然是真這兒真住著一位天女她端正而坐眺望遠山輕輕地道:「靖江王陽這是我從太后那兒聽來的故事您還喜歡嗎?」
天女星目回眸那頭秀也自肩流瀉帶出了隱隱流光含笑道:「楊大人?」
屋內不只一人只見靠牆處坐了一名男子手邊擱著算盤桌上滿滿全是奏章正是天女口中的「楊大人」。
這位「楊大人」三十五六歲年紀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強;轉看那天女則是寶相莊嚴明媚內藏好似真是須彌山的天女下凡誰也不敢心存褻玩。
這個是清雋雅公子那個是雍容麗海棠眼前這對男女氣度儀錶俱是萬中選一恰如一對天潢貴胄可惜他倆並不熟絡兩人隔得遠遠的天倚在窗邊那「楊大人」則是低頭伏案誰也沒說話。
斗室里陳設簡潔除了圓窗矮几便只一張卧床天女雖居陋室卻也不改其志。她見對座男子遲遲不語便點燃了面前的香爐隨即蜷起雙腿收到榻上道:「楊大人您還沒答我的問話您喜歡這個故事么?」
輕煙裊裊滿室異香。方才說的故事叫做「靖江王陽」現下卻像是「董永遇仙」眼看天女殷殷切切對座男子卻是閉眼不動不言不答天女站起身來微笑道:「楊大人不想說話么?還是我該稱你為」她朝書案走了幾步道:「大掌柜?」
父老相傳董永賣身葬父感動了玉皇大帝的女兒於是下降凡塵以身相許還替他織了三百匹布還債當真是大大賺了。眼看天女近身而來那男子卻不為所動看他坐於案后左手握了串念珠右手處放了只算盤彷彿和尚撥算盤立地成佛。
良久良久這個「大掌柜」都是端坐不動聽他鼻息沉沉卻原來去夢佛祖了天女也不吵他了便悄悄朝案上察看只見他面前的算盤參差不一排做了一道數目。依序去瞧見是「一、二、九、三、八、七、七、一」。
天女多半不會撥算盤她們居於天上有的不食人間煙火平日吃點朝露就滿足了有點飛來飛去點石成金人生喜樂至此又何必記帳做活?還好天女們大半聰明自也曉得算盤以十進位上排為五下排為一看這紅木算盤多達十五排計數必達億兆之多。
百百為萬、萬萬以億億萬為兆天上繁星無止無盡須以億萬為計可人世卻有什麼東西多達億萬呢?天女眨了眨眼低頭去望桌上卻見算盤旁還擱了一份奏章筆墨猶新或許藏了什麼機密好容易「楊大人」睡著了忙抓緊時機低頭來讀。
「景泰三十三年秋全國官民田丈量總得地計四百二十二萬八千頃夏稅米麥五百八十五萬石秋糧米二千四百萬石。」
出來了原來人世間最大的數目字便是這些米糧收成只是天女身份尊貴一輩子不碰銀錢乍然見到這麼一大段數目字兒不免有些眼花繚亂。她定了定神低頭再看下一段這回見到了一個心年號卻是「正統」二字。
「正統六年秋全國二次通行丈量限三載竣事全國官民田共計七百另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夏稅米麥三百八十五萬石秋糧米一千二百九十三萬石。」
公主眉心緊蹩喃喃而讀雖說自己不懂算術可比較大小總是會的。看這奏章所載正統年間的耕地好似比景泰時多了一倍可不知為什麼收成反而少了一半她滿心疑竇低聲自問:「耕地多了收成卻少了這是什麼道理」正納悶間忽聽一人道:「旱災。」
天女抬起頭來只見「大掌柜」含笑望著自己卻原來睡醒了。聽他解釋道:「正統朝天下大旱是以地力銳減作物難活。耕地雖多了一倍收成卻少了一半。」他見天女行近案邊便提來了一壺熱茶為她斟上。
天寒風冷熱茶來到了杯中天女暖暖的捧著只覺全身也暖和了起來。她情不自禁地仰起頭來細細打量著書案的主人。
眼前這人就是「大掌柜」吧?他是「鎮國鐵衛」的最高主人亦是一統朝廷三大派的大人物只是這人雖然是大家口中的壞人卻比想象中來得客氣。尤其他的膚色白皙生了雙桃花杏眼一旦盯著人瞧便似能說話一般讓人怒氣全消。
兩人面面相覷大掌柜道:「這幾日委屈殿下了紅螺塔還住得慣么?」天女低下頭去輕聲道:「我若說住不慣你會放我走么?」大掌柜橫眸微笑道:「我若說會呢?您會信嗎?」將茶壺放回了爐上左手向前握住了天女的玉手隨即站起身來。
天女手中一陣冰涼卻覺掌心裡多了一樣事物。低頭來看手中晶瑩燦爛卻多了一顆紅寶石清澈深邃大若鵝卵正是名聞天下的「帖木兒紅寶」。
天女面色如常道:「這是給我的?」大掌柜道:「物歸原主而已。」這寶石是個信物象徵了西域第一大國、帖木兒汗的無上權威這點出天女自西天而來她隨時能召喚西方的百萬大軍。當然大掌柜也做了些回應如今「帖木兒紅寶」歸於舊主之手說明兩人已較量了一招。
天女點了點頭便將寶石取了回來收入了懷中。大掌柜也不再多言只反身入座。
一片沉寂間忽聽房門叩叩地響了起來道:「大掌柜宮中急報。」那「大掌柜」並不說話徑自點頭說也奇怪明明未作聲房門卻自行開啟了一名黑衣人悄悄摸了進來模樣好似一隻貓兒只蹲到了主子腿邊悄聲說話。
大掌柜聽了半晌頷道:「誰送進去的?」那黑衣人低聲道:「這還不知道不過皇上把兵馬調上山了」大掌柜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下去吧。」那黑衣人忙道:「大掌柜您您不去看看么?」大掌柜咳了一聲那黑衣人不敢再說便又悄悄轉身溜出門外去了。
天女瞧在眼裡忽道:「宮裡出大事了?」大掌柜道:「是。」天女道:「你看來不怎麼急是么?」大掌柜朝硯台倒了水自在那兒研墨道:「殿下您呢?你急么?」天女微笑道:「您都不急我急什麼?」
說也奇怪眼前這兩人不知何故望來竟有幾分神似天女白膚柔肌雖說一身布袍便已透出滿身貴氣「大掌柜」亦然雖無官威排場卻有王者之威。
二人對面而坐靜默了半晌天女提起暖被披到了身上請聲道:「楊大人你曉得我此行為何歸國?」大掌柜頭也不抬一面撥著算盤一面道:「殿下是來找人的。」天女微微頷道:「楊大人所料不錯您可知本宮此行要找什麼人?」
「殿下」劈啪算珠聲中大掌柜淡淡地道:「微臣可以擔保兩件事。其一不論您找的是什麼人臣都可以替您找到下落」伏案運筆自在薄本寫了幾筆畫見是「浙江道」三字又道:「其二等殿下找到了人臣可以在江南安排一棟房子讓殿下安心隱居。」
天女淡淡地道:「這麼說來楊大人已知我此行要找誰了?」大掌柜道:「雖不中亦不遠矣。」天女道:「你這麼有把握?」大掌柜道:「殿下若是不信便請轉過身去把窗子推開。」
天女哦了一聲:「我為何要這麼做?」大掌柜道:「打開窗子便會找到您要找的人。」
天女沉默低頭並不打算聽話「大掌柜」也不催促只見他提起了一隻遠筒親自起身交到天女手裡隨即反身入座又在那兒幹活了。
天女瞧了「大掌柜」幾眼卻又悄悄轉過眼眸打量背後那扇小圓窗心裡有些好奇不知窗外到底來了什麼居然是自己想找的人?
滿心遲疑中終於將之推了開來只見窗外一片寒霧白雪點綴蒼翠什麼也沒有天女看了半晌正茫然間猛聽窗外傳來一聲大吼。
「殿下!」蒼涼雄渾的嗓音穿破層層雪霧而來天女張大了嘴急忙提起手上遠筒凝神而觀驟然間兩手一震遠筒一個失落便從寶塔墮落下去。
來了那是個男人他身穿褐衣布袍從高高的樹上一躍而下便朝寶塔奔來。忽然腳下一頓挫摔跌在地似被什麼東西纏住了層層疊疊彷彿樹妖攔路、藤蔓即身讓他苦苦掙扎。
「喔喔喔喔喔喔!」男人奮力狂吼如負傷野獸嗓音遠遠傳了過來。天女緊握雪白的拳頭正激望間卻聽「大掌柜」道:「殿下勞煩關上窗臣還在算帳。」
窗外吵得要命「大掌柜」算心再強、定力再深也不免耳煩眼花難保不寫錯字。眼看天女遲遲不肯關窗忽然門板喀地一聲再次打了開來一名黑衣人小心走進關上了窗扉隨後向大掌柜鞠躬致意便又悄悄離開。
「等等」大掌柜叫住了那人道:「取剪刀漿糊來。」黑衣人答應了朝門外說了幾句話外頭便送來一應家當全是戶部的空白帳本。
轟地一聲、又是一聲、樹林里好似起了隱雷楊大人卻不知在幹些什麼。天女深深吸可口氣雙手微顫道:「楊大人你」正欲言語面前的「大掌柜」卻已低下頭去輕聲道:「殿下請稍等」撥了撥算盤道:「臣即刻就來」
嘎嘎嘎、嘎嘎嘎「大掌柜」拿出剪刀從空白帳本上剪下一張紙寫了幾個字便又取出小刀從舊帳上割下一塊爛的另把新剪的往上一貼竟然天衣無縫。
「好了。」大掌柜百忙中擦了擦汗道:「殿下有何吩咐?」話聲一出窗外的怒嚎也驟然而止好似那男人氣絕身亡了。天女微微一驚正想開窗去看卻聽大掌柜道:「殿下不怕他的武功極強倒不了的。」
茶壺喀喀作響水已要沸騰了屋內水霧瀰漫溫暖濕熱好似來到了南天門、須彌山、天女嬌軀微微顫抖雙頰隱泛紅潮也不知是擔憂抑或是憤怒始終未曾說話。
大掌柜微笑道:「殿下天下雖大卻沒有微臣辦不到的事。您說吧您要找誰臣立時將他帶到您眼前。」說著取起了官印在印泥上沾了沾卻於此時聽得天女輕輕地道:「多謝楊大人的美意。不過本宮已經找到人了。」
大掌柜還等著蓋印聞得此言忍不住停下手來眼中帶著問色。天女輕輕地道:「我此番歸國只為一人而來此人名叫」說話之間便從大掌柜手中接過官印旋朝奏章蓋下。砰地一聲過後奏本上便現出一個篆刻大印見是:
「守正文臣經筵講官中極殿大學士兼管戶部左侍郎」
滿紅一大套冗冗長長之後終於得回三字清爽正是大掌柜的名號佛曰:「楊肅觀」。
屋中靜了下來誰也沒說話。「大掌柜」見了官印蓋了便坐了下來啜飲熱茶。天女也回到了榻上默默而坐。
「左日右月威伍文楊」正統朝第一武將是伍定遠最年輕有為的大學士則是楊肅觀此人是「經筵講官」意思是他常在皇帝面前講學「守正文臣」之意則是說他參與過復辟之變有過極大的功勞。
兩人面面相覷楊肅觀點了點頭只管提起算盤再次忙了起來。天女輕輕地道:「楊大人你一直沒告訴我你喜歡我方才說的故事么?」楊肅觀頭也不抬徑道:「小泥鰍?」
「是。」天女尊貴而坐眼觀鼻、鼻觀心道:「楊大人不知您可喜歡這故事?」
「萬惡淫為、百善孝為先」劈啪算珠聲中楊肅觀淡然道:「只要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故事臣全都喜歡。」天女低垂鳳目:「照此說來小泥鰍後來得到善報了?」
「行善者善必得良報。結局自然光明。」楊肅觀提起了紅木算盤嘩地一聲讓算珠歸整又道:「反之為惡者惡凶人還得惡鬼磨他的下場註定黑暗。」
看楊肅觀門口廢話洋洋洒洒說了一大篇卻是風馬牛不相及天女聽他言不及義只能低頭飲茶道:「楊大人不如這樣問吧您覺得小泥鰍是好人么?」天女打破沙鍋問到底楊肅觀卻又埋帳本道:「殿下只能歸返光明城者必是好人。」天女哦了一聲道:「照你這麼說小泥鰍去了光明城?」
「故事是您起得頭。」楊肅觀低頭察看帳本淡淡地道:「該問您才是。」
推搪、敷衍、顧左右而言它面前的男子總有法子託辭不答。天女微起嘆息活像遇上官府刁難的小婦人輕輕地道:「楊大人無怪您這麼大的官兒真能推搪。」
「臣有罪辜負聖恩。」楊肅觀抖開官袍正要站起聽訓天女卻笑了笑:「楊大人青坐吧你著本必恭必敬倒似你是囚犯我是獄卒了。」
「謝殿下賜座。」楊肅觀又坐洗啊了俯身打開一隻木箱捧出更多帳本想里又要幹活了。
劈劈、啪啪算盤珠兒又響了起來楊肅觀查了查帳本沉吟半晌正要將數字兒抄上了帳本。忽然長眉一挑便從木箱抽出了一本帳簿上書「西川土司歲支實錄」翻閱對照隨即苦苦沉思起來。
天女忽道:「楊大人這些本子很急么?」楊肅觀道:「是下午便得呈上。」說話間放落了那本「西川土司」另抽出了「成都府」的帳本細細比對。過不半晌又翻出了「北川道」、「上下川東道」桌上越堆越高連身子都快給遮住了。
四下孤冷陰寒唯有一疊又一疊的奏章陪伴眼前這位「大掌柜」。看他丰神如玉英挺過人照理也該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誰知此人不彈琴、不吹簫拋下了一切公子勾當卻躲到奏章帳本之後消磨掉自己的大好青春。
眼看楊肅觀又忙了起來天女也不說話了只從几上取起羅漢豆輕輕巧巧地吃了起來。
羅漢豆又稱「胡豆」自西域張騫帶回中原后已有千年歷史。只因形如蠶繭有讓中原百姓稱為「蠶豆」。油炸浸酥之後香脆好吃沒想天女這般尊貴之人也愛吃這些點心。
這邊打算盤那邊吃豆子兩邊喀喀有聲此起彼落彷彿唱和似的天女提起暖被暖呼呼地鋪在腿上不忘找來一本書左手捧讀右手磕豆讀到興味昂然處不覺得嗤嗤笑了。
聽得笑聲楊肅觀略略抬頭自從奏章後向外瞧望卻見天女手裡的書冊印了一行字見是「算命不求人」書背還印有一行小字:「華山吳天師神術推命秘法大公開每本五文」。
眼看楊大人望著自己天女嫣然笑道:「楊大人要吃胡豆么?」楊肅觀躲回奏章之後頭也不抬便又打起了算盤。
男人便是這樣一旦忙了起來最恨女人一旁吵著可一旦覺女人另有專註卻又要橫加干涉。耳聽算珠聲緩了下來天女曉得可以說話了她直直伸出手來拍掉了手上豆渣淡然道:「楊大人你以前去過我父皇的內書房么?」
「不曾。」楊肅觀放落了算盤從卷宗里找出了一串佛珠方才道:「臣昔年官職不到無權行走乾清宮。」乾清宮是皇帝的御書房卻也是禁城的一道界限過了乾清門向北便是後宮朝廷里若非一品閣員誰也不能受召內書房更別說見到皇帝的天眷了。
天女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我若不回國你我便永無相見之日了?」楊肅觀提起茶壺再次添了水送上了炭爐道:「那倒未必。臣雖不能入乾清門卻有門路可進景福宮。」天女道:「是了柳昂天曾領你入宮拜見太后對么?」
「殿下高見。」楊肅觀微微頷:「柳侯爺雖受太后器重卻因性情剛武時有扞格逢得國中大事必命微臣陪同晉見以利勸說。」天女道:「太后很疼你吧?」
楊肅觀欠身道:「天恩浩蕩臣結草銜環猶不能報。」天女微笑道:「楊大人您可知太后她老人家為何疼愛你?」楊肅觀恭敬道:「太后錯愛臣終日惶恐至今仍日夜念念在心。」
天女道:「太后曾說你很面熟。他好象在哪兒見過你卻又想不起來。」楊肅觀咳嗽一聲道:「色思溫、貌思恭、言思敬是以忠信守禮之人必面善。」天女微笑道:「夫禮者忠信之薄亂之。楊大人以為如何?」
這段話摘自「道德經」意思是禮多失於偽反喪純樸厚德。意思是楊大人滿口廢言可以省了。兩人沉默半晌天女又道:「楊大人太后也曾說過一段話是關於你父親的你想知道么?」楊肅觀道:「為人子女豈感敢聞父母之過?」
天女微笑道:「楊大人這話就不是了您怎知太后所言是褒是貶?」楊肅觀道:「是貶。」天女哦了一聲:「為什麼?」楊肅觀道:「太后曾言景泰朝廷里最忠的是江充最果敢的是劉敬滿朝文武的忠奸賢愚她心裡都清楚。卻獨獨只有先父一人她始終看不明白。」
天女微笑道:「是了你已經打聽過了。那照楊大人的猜想太後為何說這話?」楊肅觀道:「先父深暗老莊之道為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是以反招上忌。」
天女微笑道:「說得好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那照您說令尊一生無功無過那是聰明還是愚笨呢?」楊肅觀道:「既是絕頂之聰明亦是無比之愚鈍。」
天女道:「此話怎說?」楊肅觀道:「宦海生涯即使狡猾如江充、精明似劉敬亦不能全身而退。先父盼自己不惹眼不出頭但幾十年做下來毫無傷反而是太惹眼、太搶眼了。」
天女微笑道:「是了人人都出鋒頭的時候卻只有令尊沒有。他這一聲好像都在擔心什麼楊大人說是嗎?」楊肅觀道:「人生在世誰不憂惱?便不急於富貴亦不免急於生死。舉世皆然豈獨先父一人?」
天女聽他這話暗蘊佛理不由笑了笑道:「楊大人聽說你以前是個和尚?」
楊肅觀伏案運筆頭也不抬應道:「是。臣少年時曾剃度為僧十八歲藝成方得還俗返京。」天女道:「難怪你的儀容靜得很一點也不如傳聞里的風流。」
楊肅觀抬起頭來朝天女望了一眼便又低頭寫字不與置評。
小風流嬉皮笑臉大風流一臉深情「大掌柜」卻乎兩者之上看他一身佛門之氣沉眉斂目之際頗有幾分高僧風範定能使女子戒心盡去了。
天女道:「楊大人你的夫人呢?你不是答應了要帶她來見我?」大掌柜道:「內子人在家中一早又有賓客不克來此拜見殿下。若有機緣晚間祈雨法會便能見到了。」天女道:「那就好。等我見到了她定要她把你的鬍鬚剃掉。」
劈劈啪啪之聲不絕於耳楊肅觀右手撥算盤左手卻不自禁撫了撫自己的短髭皺眉道:「這鬍鬚有何不好?」天女道:「你這鬍鬚好生難看和五官全然不搭我若是你妻子定要你全數剃掉。」
面前的楊肅觀其實不像壞人只像壞男人看他號稱「風流司郎中」形貌當然俊美膚色也很白皙雖是三十五六歲的人卻與少年形貌相仿。可惜他的唇子上多了一抹短髭好似個醒目標記讓他猛一下老了十來歲。
難得天女打趣調侃楊肅觀忍不住也笑了他提起筆來低頭抄寫道:「殿下取笑了。臣這點鬍鬚由來已久早在成親前六年便已留在臣的唇上了。」銀川哦了一聲道:「成親前六年?那是什麼時候?」
「景泰三十三年。」楊肅觀不再撥算盤了只喝了口清茶道:「臣兵敗少林的那一年。」
聽得是十年前的往事銀川不由哦了一聲道:「兵敗少林的那一年?你也是那時候被逐出朝廷的是么?」楊肅觀道:「殿下所言不錯那年臣屢遭變故從此揮別輕狂步入中年。」
十年前楊肅觀代理征北都督之位奉命出征卻在少林寺打了一場大敗仗此後慘遭皇帝罷黜貶為庶人。想來此事情對他打擊至為沉重。銀川點了點頭道:「楊大人你恨我父皇么?」
楊肅觀道:「回殿下的話微臣離開朝廷是遲早的事情先皇廢不廢我毋需縈懷。」銀川鳳目低垂道:「你既不恨我父皇又威嚇打擊如此之深?莫非你那一年還遭遇了別的事?」
「是。」楊肅觀低頭研墨悠悠地道:「那年臣與業師生死訣別他傷重垂死之刻我的青春也隨即消耗。」景泰三十三年王朝末日此後天下風起雲湧非只楊肅觀被黜、柳昂天身死連景泰王朝也就此結束。從此柳門分崩離析人人都走入了中年。
十年過去了景泰朝永遠不會回來了現下已是正統朝而當年的「敗戰將」也搖身一變成了眼前的「中極殿大學士」楊肅觀。
屋中靜了下來一男一女對面而坐天女托腮一手撫著柔柔的長一邊打量著面前的男人忽道:「楊大人你可認得一個叫做『楊刑光』的人?」
楊肅觀放下了茶杯目光如電在天女面上掃了掃道:「殿下您想問什麼?」兩人靜了半晌天女凝眸頷微笑道:「沒事。只是想問問楊大人你信不信天理報應?」楊肅觀道:「殿下臣已經說過了只要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故事臣都喜歡。」
天女含笑道:「這麼說來楊大人是相信報應了。」
楊肅觀道:「今生之業今生得受此即現世之報。臣既學佛便不會懷疑業報之說。」
天女微笑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是嗎?」楊肅觀笑了笑道:「應該是吧。」天女含笑道:「既然如此那照楊大人看來你日後受的是善報?還是惡報?」楊肅觀默然半晌忽道:「殿下別總是問我那您自己呢?您銀川公主現下受的是善報?還是惡報?」
天女原來叫「銀川」聽得此言她居然跌坐榻上神色怔怔過得好久方才道:「你說呢?我我受的是善報還是惡報?」楊肅觀道:「殿下太后曾有評語於您不知殿下想不想聽?」銀川低頭剝著羅漢豆輕聲道:「太后怎麼說我?」
楊肅觀道:「太后曾言銀川是她最心愛的孫兒心地之善良好像是觀音菩薩一般可惜這孫女就是太過聰明了故而沒人救得了她。」
這銀川公主端莊秀——
麗坐在榻上白衣白袍真如一尊活菩薩也似聽得說話便慢慢仰起頭來輕聲道:「楊大人我聽不懂你的話。既然本宮是聰明人又何需被誰解救呢?」
楊肅觀道:「太后說了正因銀川公主太聰明了讀了太多書想得也太多所以一生下來她就覺得自己有罪也因此他命中注定會被剝掉女人最珍貴的東西遭受天罰。」
銀川公主端坐如常望來還是那尊菩薩可臉上卻滑落了兩行淚水。
楊肅觀俯身彎腰輕聲道:「殿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臣不是多話的人生平也絕少做什麼承諾可一旦把話說出了口就一定會做到。你的業報在你自己的手中。」
逝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先前「大掌柜」曾做了兩個允諾一是答應為銀川尋人二來擔保她日後的平安。只消公主願意江南江北海闊天空任其遨遊。縱使「須彌山」的帝王遣使降罪那也無須擔憂因為公主的背後也有人撐腰那便是「摩婆娑宮」的阿修羅王。
良久良久忽聽銀川道:「楊大人你可知紅螺天女的故事?」楊肅觀道:「臣聽說過。」銀川輕輕地道:「那你告訴本宮吧天女最後去哪兒?」
楊肅觀道:「返回天上去了是嗎?」銀川幽幽地道:「你說對了。天女從何而來就該回去哪兒這就是她的宿命。」楊肅觀默默聽著忽道:「殿下你知道臣如何看您嗎?」銀川輕輕地道:「楊大人請說。」
楊肅觀道:「您是佛六道中的大施主肉身布施普濟諸窮苦。」
銀川嘆了口氣低聲道:「那你呢?你也是大施主嗎?」楊肅觀道:「殿下您也許不知道臣初讀佛經時就好生佩服一位神明您可知他是誰嗎?」天女淡然道:「我不知。」
「修羅。」嘩地一聲大掌柜提起算盤將之歸整了隨即俯身過來凝視著她的眼眸靜靜地道:「因為六道之中只有他敢質疑佛。」
聽得如此忤逆言語銀川嬌軀微顫一時間也不知是怕、是驚。楊肅觀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凝視著她。兩人相距咫尺呼吸可聞半晌銀川忽然伸出手來捧住楊肅觀的俊臉輕聲道:「楊大人你可知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什麼地方?」
天女總是如此舉止一定出人意表楊肅觀掙脫了她的手並未回答卻聽銀川道:「是在西域。」楊肅觀眼中現出錯愕銀川微笑道:「楊大人你沒去過西域是么?」
楊肅觀默默聽著突然提起手來敲了敲桌子道:「六當家。」話聲一出卻聽腳步聲響房門外行入一顆光頭陪笑道:「小的在。」楊肅觀起身離座穿上了外袍道:「把奏本送到祖師殿其餘全帶回府中。」
那六當家忙了起來只將帳本分門分類但見「上下川東道」、「川西道」、「川北道」層層疊疊全是「大掌柜」方才忙活兒。
楊肅觀起身了什麼都沒說銀川也不多追問她靜靜坐著只見那個「六當家」不住迴避自己的目光想必也認識自己。她察看半晌忽道:「你是羅摩什是嗎?」那光頭吃了一驚忙道:「殿下殿下認錯人了臣臣確實是羅摩什可又不是羅摩什」銀川聽不懂了:「什麼意思?」那光頭咳嗽道:「以前的羅摩什已經死了現下這個是新的」
聽得羅摩什的胡言亂語銀川忍不住笑了:「羅摩國師當個壞人其實也不容易是嗎?」羅摩什默然半晌忽地嘆了口氣:「殿下活著這件事本來就不容易。」
來者正是羅摩什昔年號令萬軍算無遺策還打算把公主活活燒死何等氣勢格局如今年歲已老卻成了這等凄涼模樣。眼看羅摩什低頭不語銀川道:「你們帳都算好了?」
羅摩什醒覺過來趕忙哈哈陪笑:「外外帳好了。」銀川秀眉微蹩:「什麼意思?」羅摩什嚅嚅嚙嚙不敢擅言楊肅觀便道:「給皇上看的帳稱為外帳。」
銀川沉吟道:「那內帳呢?」楊肅觀伸手一指只見羅摩什分好四川爛帳便又從案上拿起更多帳本山西山東、河南湖北數之不盡便一一收入木箱之中扛到肩上如苦力般走了。銀川道:「這些帳本不用給皇上看么」楊肅觀道:「不了這種東西我一個人看行了。」
爛帳一堆、混帳一群。省以下有府、府以下有州有縣只消一位布政使的帳目錯了舉國糧餉總數便跟著錯了。看這「西川土司」交來的帳目八成喲誤害得楊肅觀焦頭爛額算了大半天總算察出了錯便又在那兒剪剪貼貼至於剩下的大堆爛帳怕還有得編了。
銀川靜靜看著忽也醒悟過來。這世上若有報應這些人早已在親身領受了。正沉思間左手卻讓「大掌柜」握住了聽他輕輕地道:「殿下咱們該走了。」銀川低沉眉宇:「去哪兒?」
楊肅觀道:「去見下一任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