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神劍如我
劍光閃動,卓凌昭正要砍下寧不凡的雙手,忽聽一人哈哈大笑,如飛將軍般落了下來,擋在寧不凡身前。
那老者緩步上前,斜眼看了江充一眼,道:“江大人,好久不見啦!”
江充嚇了一跳,顫聲道:“是…是你…你也出京來了?”
卓凌昭見來人笑容可掬,約莫七十多歲,他心下一凜,料知眼前這名老者定有什么特異之處,當下便凝劍住手,往后退開一步。廳上眾人見這老者貌不驚人,衣著寒酸,不知此人是何方神圣,一時都是暗自起疑。
那老者見眾人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只笑了笑,拍手叫道:“都下來了吧!”
眾人面帶詫異,心道:“上頭還有人么?”抬頭向上,只見人影飄動,一男一女落了下來,那男子一張凜然的國字臉,身形頗見高壯,正是昔年的西涼名捕,人稱“伍捕頭”的伍定遠。那少女身材苗條玲瓏,有如出水芙蓉,正是九華山的女弟子艷婷。
這三人一進場,廳上眾人登時亂了起來,卻見盧云、楊肅觀等人紛紛上前與伍定遠相認,眾人圍住他問長問短,一時只把他忙得不可開交。那艷婷自向師父跪下請安,娟兒神態激動,拉著師姐又哭又叫,師門三人相會,自也有一番悲喜。
伍定遠、艷婷忙與熟人相會,那老者卻也沒閑著。只見他走到第三張位子上,逕自坐了下來,跟著向瓊武川一笑,頷首道:“瓊國丈,好久不見啦!”
瓊武川哈哈大笑,道:“你怎也上山來了?可是皇上準你出京的?”
那老者笑道:“這個自然,若沒皇上的恩準,難不成咱家還能溜出來么?”他轉頭看向江充,笑道:“倒是咱們江大人好端端的,不在皇上身邊辦事,卻跑來華山吆來喝去,成日價就想砍了旁人的雙手,皇上要是知道了,豈不覺得奇怪至極么?”
江充聽了嘲諷,竟是不敢答話,面色頗為難看。卓凌昭眉頭緊皺,望著那老者,道:“尊駕究竟是誰?”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咱家姓劉,單名一個敬字。”
“劉敬”二字一出,站在近處的眾人立時一震,旁人見這些人呆若木雞,連忙追問,霎時一傳十、十傳百,原本大廳里唧唧聒聒,登時鴉雀無聲。
那老者見滿廳賓客神色駭然,登時哈哈大笑,道:“怎么啦?咱家不過是個老太監而已,各位何必如此駭異?好像我是什么怪物一樣?叫人怪難為情的。”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啞口無言。眼前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名震天下,足與江充、柳昂天鼎足而三的東廠大太監劉敬!
楊肅觀等人都是朝廷命官,見了這位京城十二監之首,隨侍當今天子的秉筆太監,心下無不暗自驚奇。
秦仲海咳了一聲,低聲道:“怪了,這老太監等閑不出宮,怎地今日卻忽爾來此?”
楊肅觀自也感到納悶,點頭道:“無論如何,此人出宮必有什么陰謀,咱們可得小心在意了。”
盧云見伍定遠低頭不語,忙問道:“伍兄怎么會與這人一同躲在匾額后?你們約好一起上山的么?”
伍定遠見三人一起望向他來,忙搖手道:“大家別誤會,我上山時無意在道上遇見這人,倒不知他便是劉總管。”眾人哦了一聲,都是將信將疑。
楊肅觀見疑云重重,如何能平白放過,當下便要追問,忽聽劉敬道:“諸位朋友,我今日上得華山,只是想見識一下各方英豪的英姿,看看誰是當今的武林盟主,現下可推舉出來了么?”
楊肅觀一聽此事,便感頭大,方才卓凌昭擊敗靈定,寧不凡又不愿與他較量,算來這“劍神”已是方今的武林盟主,想到日后少林名聲定然毀在自己手上,臉色已成慘白。
江充走了上去,笑道:“劉總管問得好,當今公認的武林盟主,便是咱們昆侖掌門卓凌昭卓老師,諸位朋友日后便聽他號令吧!”
劉敬笑道:“哦!原來武林盟主已經是卓掌門了,這我倒不知曉。卻不知咱們寧不凡寧大俠公認天下第一,卻是怎么敗下來的?可是輸在拳腳不及,還是劍術不到啊?”說著往卓凌昭看去,眼中都是詢問的神色。
劉敬這么一問,那比什么暴力威嚇、陰謀陷害都要來的厲害,果然卓凌昭面上變色,搖頭道:“卓某不曾與寧掌門較量,倒不知是誰強誰弱了。”
劉敬笑道:“原來你二人還沒比試過,那怎么卓先生便可以自稱武林盟主啦?莫非卓先生天生的料事如神,還是能夠未卜先知啊?”
卓凌昭聽了嘲諷,面上登時青紅不定。同樣的一句話說來,瓊國丈徒然說得暴躁氣憤,但這劉敬卻能說得譏諷巧妙,讓人無法回擊。
江充冷笑道:“這事倒與卓老師無關。咱們寧大俠很有自知之明,根本不敢下場較量,須怪卓掌門不得。”跟著轉頭向寧不凡一看,獰笑道:“怎么樣?我這話可有什么不對?”
寧不凡輕咳一聲,道:“江大人所言不錯,在下不是卓先生對手,不比也罷。”
瓊武川見他一臉懦弱,登時又急又氣,大聲叫道:“你又來啦!你到底在怕什么?”
劉敬伸手出去,往瓊武川肩上一拍,笑道:“國丈有所不知,他是怕咱們江大人,倒不是怕卓先生。”
瓊武川知道劉敬口才了得,此刻如此說話,定有用意,當下便假意接口,奇道:“總管這話好生奇怪,咱們寧大俠明明是與卓掌門下場較量,怎會來怕江大人?莫非江大人也練了厲害武功么?”
劉敬哈哈大笑,道:“照啊!瓊國丈所言不錯。咱們江大人正是練了兩套神功,一套叫做‘鐵口隨心功’,另一套叫做‘御前咬耳功’,這兩套神功使出來,便是寧大俠這般武藝,也要甘敗下風。”
瓊武川如何不知劉敬有意譏笑,當即假意問道:“什么是‘鐵口隨心功’?那是什么神奇武功了?”
劉敬笑道:“這個‘鐵口隨心功’,顧名思義,便是一張嘴巴神通廣大,威力無窮。只要鐵口發威,往刑部公堂一坐,兩張嘴皮就這么吆喝幾下,嘿嘿,管你本事通天,人家幾千張海捕公文貼出,幾萬名官差抓來,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要給他搞掉性命。”
瓊武川驚道:“這么厲害!簡直比隔山打牛的功夫還了得!”他二人一搭一唱,都在譏諷江充平日的為人處世,眾賓客都覺得好笑。
劉敬嘆了口氣,道:“那算是什么,比起‘御前咬耳功’,這‘鐵口隨心功’還只能算是粗淺的武藝哪!”
瓊武川奇道:“御前咬耳功,這又是什么厲害武學了?”
劉敬道:“鐵口隨心功不過對付區區一人,可御前咬耳功更是非同小可,只要他在金鑾殿前咬個幾咬,任你幾百人、幾千人的大門派,一夜之間便會成了天下萬民的公敵。他說你是雌的,你便不是公的,他說你是雄的,你便不是母的,黑白是非隨他說,紅黃綠白任他咬,幾口下來,管你精忠報國,還是碧血丹心,一樣給送去刑場報到。你看咱們江大人法力無邊,卻要蕓蕓眾生如何抵擋啊!”
瓊武川面露贊嘆之色,點頭道:“原來如此,無怪寧不凡怕他怕個要死,這天下第一的封號,該送給咱們江大人才是。”
江充滿臉通紅,嘿嘿一笑,回敬道:“兩位話恁也多了。所謂江湖自有江湖理,咱們朝廷中人,還是少說個兩句吧。”
劉敬笑道:“我自與瓊國丈談天納涼,閑聊幾句,怎么江大人就不高興了?好吧!你要咱家閉嘴,咱家就安安靜靜的好了。諸位有話請說,有屁請放。”
此時眾人都知他們有意對付江充,若要出言插話,不免介入兩大權臣間的比拼,當下都是默然無語。
瓊武川擺了擺手,笑道:“大家有什么事,只管說啊,怎么這般安靜呢?”
那錢凌異平日最愛出風頭,眼看無人敢答腔,登即冷笑道:“你這糟老頭子少放兩個狗屁,沒人會當你是啞巴。”
眾人聽錢凌異說話大膽,都是為之駭然。果然劉敬咦的一聲,道:“你是誰?怎么對瓊老爺說話這般無禮?”
錢凌異冷冷地道:“在下昆侖山錢凌異,外號‘劍影’的便是我。”
劉敬嘆道:“原來是錢四俠啊,唉……我以為昆侖山高手見識非比尋常,誰知卻如此無知,真可惜了。”
錢凌異仗著有江充撐腰,也不來怕,只怒喝道:“你說什么!”
劉敬微笑道:“錢四俠,你真以為這位老先生只是個糟老頭子么?”
錢凌異心下一凜,這才想起瓊武川身分非比尋常,他往金凌霜等人看了一眼,只見眾人垂手低頭,不敢稍動,這才知道闖下大禍。他咳了一聲,嚅嚙地道:“我…我是…”
劉敬嘆道:“你以為他是誰?一個可以給你隨意作弄的人是不是?”
錢凌異陪笑道:“不是……在下豈有此意……”
劉敬忽地面色一寒,喝道:“大膽刁民!你可知道他家中擺著太祖御賜的鐵卷丹書,便是金鑾殿上皇爺也不敢罵他一句兩句?這般人物,是你一個小小頑民可以罵得的么?你不怕殺頭嗎!”
錢凌異嚇得魂飛魄散,顫聲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劉敬厲聲道:“他那條二十四節龍頭金鞭,連皇上都打得,你卻說他是個亂放狗屁的糟老頭子,難道你以為自己比圣上還要了得嗎?你想要造反是不是?”
錢凌異嚇得跪倒在地,叩首道:“求總管饒命,是我這張狗嘴說錯話了!我該打!我該打!”說著自行掌嘴,一時劈拍有聲。
眾人見劉敬一出場,三言兩語間便逼得錢凌異磕頭下跪,心中都是暗自佩服。伍定遠心道:“江充、劉敬這兩個奸臣著實了得,個個都有天大的本領,我與他們的機智口才相比,那可是差了十萬八千里了。”楊肅觀、秦仲海也是佩服無比,各人心下暗自揣摩,都在學這老太監行事的手段。
卓凌昭見門下給人整治得極慘,便咳了一聲,道:“在下管教不嚴,致使門人說話無禮,還請兩位大人原諒則個。”
卓凌昭這般說話,已算給足劉敬面子,哪知劉敬絲毫不見放松,只笑道:“卓掌門放心,咱們瓊國丈肚量大,絕不和錢四俠計較。不過人家的寶貝女兒是皇上的嫂子,只不知皇上是否這般肚量寬宏,能容得一個小小百姓指罵他的親家。唉,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啊!”
錢凌異聽得此言,嚇得更是磕頭如搗蒜,江充知道劉敬嘴巴厲害,自己若要出言求情,不免被胡亂編排,當下只一言不發。
卓凌昭見劉敬絲毫不給面子,霎時斷喝一聲,手按劍柄,沉聲道:“劉總管與瓊國丈一搭一唱,到底是想怎么樣?若想一昧袒護寧不凡,咱們自行下山便是,也不用看他假惺惺的退什么隱,就當這一切全是狗屁!”
卓凌昭面帶殺氣,那日為了天山里的絕世武功,這“劍神”尚且不惜與江充翻臉,倘若劉敬真的逼迫太甚,他可是啥也干的出來。
劉敬微微一笑,道:“卓掌門好大的火氣啊!”當下對錢凌異微微招手,道:“好啦!看這位錢四俠頭也磕破了,想來真是有意悔過,這就起來吧!”
錢凌異如遇皇恩大赦,啜泣道:“小民得總管相饒,終身不敢忘總管的大恩。”
劉敬笑道:“你不敢忘我的大恩?那江大人怎么辦?莫非你要投靠到我這兒來么?”
錢凌異偷眼望去,果見江充面色不善,他心下一驚,急急縮到卓凌昭背后去了。
卓凌昭嘿地一聲,不再理睬劉敬,逕自怒目望向寧不凡,大聲道:“閣下到底是要退隱還是要怎地,快快放下一句話吧!我們沒工夫陪你閑耗!”
先前江充獨霸全場,寧不凡始終處于挨打局面,此刻劉敬現身制衡,照理寧不凡該喜形于色,只是說也奇怪,寧不凡見了劉敬,臉上神色絲毫不見輕松,反有更添煩憂之象。場中賓客看在眼里,都是暗自納悶。
只聽寧不凡嘆了口氣,道:“在下今日退隱,便是為了遠離紛爭,日后無論朝中惡斗也好,江湖兇殺也好,一律與我寧不凡無關。請諸位大人成全,別再為難我了。”言中之意,真是有意退隱,卻與江充無涉。他伸手到第三只銅盤里,拿出了那段白綾,遞給了劉敬,道:“這塊白綾請大人轉交瓊貴妃,就說寧不凡直到退隱江湖,始終對得起她。”
眾人見那段白綾破爛腐舊,誰知竟與當朝貴妃有關,心中都是一奇。江充更是臉色大變,連瓊武川也是嘆了口氣。
劉敬見眾人臉上都有猜測的意思,當下將白綾展了開來,眾人只見白綾上滿是血跡,上頭卻有一人的題字,瓊國丈朗聲讀道:“功在國家,朱炎題。”
伍定遠眉頭一皺,問道:“誰是朱炎?”
楊肅觀低聲道:“這人的名字不能亂叫,他便是先皇武英帝的名字。”
伍定遠啊地一聲,道:“原來……原來寧不凡識得先皇……”霎時之間,腦中一陣混亂,只覺此事大有蹊蹺,但一時卻又想不清楚,只是皺眉苦思。
一旁江充更是面色鐵青,全身輕輕顫抖,好似極為緊張。只見他口唇低顫,喃喃地道:“老天爺……難道事情還沒了結……不要……千萬不要……”
此時卓凌昭有江充撐腰,寧不凡也有劉敬助陣,兩方可說誰也不怕誰,就算寧不凡一改初衷,決定放手一搏,甚且下場爭奪武林盟主,也無不可。劉敬見他低頭不語,忍不住勸道:“你真要這樣走了?咱們還有多少大事等著干,你對得起自己這身武功么?”
寧不凡聽了“多少大事等著干”幾字,身體一顫,急急低下頭去,拱手道:“求總管放了我吧。二十年來,不凡始終效忠朝廷,已然鞠躬盡瘁。日后的事還請總管多多擔待了。”
廳上賓客把二人的對話聽在耳里,心下無不了然。看來寧不凡與劉敬間的交情定是非比尋常,也難怪江充不惜以大臣之尊,老遠趕來此處搗蛋。只是寧不凡一向頗有俠名,卻怎地與劉敬搞在一起,想來真是讓人不解。
眼見寧不凡執意退隱,劉敬看在眼里,也不便再加阻攔。他凝視寧不凡良久,終于長長一嘆,道:“好吧,念在咱倆多年交情,你放心退隱去吧!咱家祝你日后平平安安,長命百歲。你這些徒子徒孫,咱也會替你看著,絕不讓他們受人欺凌。”
寧不凡聽了這幾句話,登時大喜過望,當即躬身道:“多謝公公成全。”轉身又向眾賓客一鞠躬,道:“多謝各位不吝上山觀禮。”轉身又向卓凌昭一拱手,陪笑道:“盟主在上,日后多多提點華山一脈,不凡感激不盡。”
卓凌昭聽他馬屁奉承,忍不住露出笑容。一旁楊肅觀、秦仲海、盧云等人卻都苦著一張臉,知道寧不凡退隱之后,武林氣運已盡。想起少林從此受人欺壓,楊肅觀更感罪責深重,饒他久經歷練,仍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
寧不凡見再無人阻攔自己,便喜孜孜地取過長劍,跟著提起火漆,便要將之封印。此時江充與劉敬相互牽制,卓凌昭又已順利奪得盟主之位,無論正邪雙方,都無人過來干預,想來這回封劍已成定局。
火漆正要落下,忽聽一個聲音嘆道:“功名利祿,男女情愛,把人緊緊來縛。枉稱是天下第一高手,卻淪落到這個地步,真讓人沒眼看了。”
眾人轉頭去看,只見說話那人神情蕭然,自坐一張板凳上,正是“九州劍王”方子敬。他話聲平淡,一非指責,二非喝阻,只是飄飄渺渺,好似有氣無力。只聽他道:“小子寧不凡,今日便要以這身武藝行俠江湖,為眾生好好做一番大事業,老前輩你是當今劍王,我無論如何要與你一決勝負……”
寧不凡本來興沖沖地等著封劍,聽了這話,彷佛當頭棒喝。他停下手來,苦笑道:“方大俠好聰明的記性,都十多年了,你居然還記得我倆動手前說過的話……”
秦仲海一聽得師父這番言語,便知有異,當下尋思道:“聽師父這般說話,看來他曾與寧不凡動過手,卻不知誰勝誰負……”他正自推想,忽地心中一驚:“都說師父是天下有數的大劍客,卻怎地棄劍從刀?看來他…他也敗在寧不凡的劍下…”一時心中激蕩,良久說不出話來。
方子敬緩緩站起,走到寧不凡面前,嘆道:“當年我敬你是個劍客,這才與你比武,哪料到名韁來駕,利鎖來袱,你枉稱一代宗師,卻連退隱之刻也難能自在。寧不凡,你練武究竟為的是什么?是為了世間虛名?還是為了蠅蟲之利?”
寧不凡聽了這話,喉頭忽然一哽,竟是難以回答。
方子敬凝視著他,伸手取過“勇石”,刷地一聲,將劍刃抽出半截,道:“你過來看看,你還認得他么?”
劍刃雪白如鏡,登時照出了一張臉。寧不凡低頭看去,只見劍刃上的那張臉滿布風霜,好似受盡世間折磨,眼角皺紋層疊,更似心機無窮。
情欲野心,妒嫉仇恨……那個滿面諂媚的中年人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不凡,寧不凡……
寧不凡癡癡地凝望著自己的倒影,滿心悲苦中,那劍刃上的老臉淡淡隱去,慢慢的,映出了一張掛著鼻涕的純真小臉,那小小孩童模樣蠢笨,正對著自己傻笑不休。
往事飛入心中,驀然之間,寧不凡再也忍耐不住,淚水登時滑落雙頰。
方子敬幽幽地道:“你本是百年難得的練武奇才,一手劍法風華絕代,誰知十余年不見,你竟淪落成這個模樣。今日上山賓客有不識得你的,還以為你是華山打雜的長工,是什么折騰了你的志氣?是女人情?是財富?還是權勢?奸臣過來說個兩句,你便乖乖的伸手出去,任人宰殺,你啊你……你枉稱天才,你對得起自己這一身天賦么?”
寧不凡聽了這話,更是伸手掩面,淚如雨下,眾人見了他這幅神情,都是為之愕然。
方子敬還劍入鞘,把劍柄交在寧不凡手中,道:“寧不凡!身為一個劍士,就該拾起你的劍來,轟轟烈烈的干一場!死也好,活也罷,都是性命一條!要知今日封劍之后,你無論練成多高的武藝,天下間都沒有對手可以較量了啊!”
方子敬武林輩分極高,此時一開口說話,場中之人無不肅穆,幾名年輕人更有熱血沸騰之感。在這一代劍宗面前,江充等奸臣又如何插得上話,都是啞然無語。
寧不凡緩緩抬起頭來,望著梁上的兩面錦旗,正是“長勝八百戰,武藝天下尊”。寧不凡輕輕一嘆,心道:“是啊……我本是一名劍客,只知道用劍而已……我什么時候變得這般膽怯無用,這般無恥可笑……我不是為了名利而活…也不是為了華山而活…我生在世間,只為自己的劍而活……”
霎時間,他仰天狂叫,大聲道:“跳舞!一起跳舞!”只見他握住劍柄,高舉過頂,如跳舞般轉了個圈子,跟著前走三步,旁走兩步,原地跳躍不休,好似跳起了廟會里的祭神舞。
當年的一舞,舞出了名動天下的絕世高手;今日的一舞,恐怕是世間絕響。華山門下頓時淚灑當場,趙老五、肥秤怪等人想起往事,更是痛哭失聲。眾賓客不明所以,都是張大了嘴,不知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方子敬淡淡地道:“秦霸先的傳人已經出山了,你難道不想與他較量一場?你練了一生的武功,不就是在等這個機會么?”
寧不凡忽地跳了起來,哈哈大笑道:“是啊!秦霸先!可惜你早死了,否則我寧不凡定要與你分一個高低!”
伍定遠心下一驚,暗道:“又是這姓秦的,他到底是誰?怎像是挺重要的大人物?”
江充聽得這個名字,忍不住臉上變色,跟著惡狠狠地盯向伍定遠,心中大恨,想道:“又是這幫可恨逆賊,至死都陰魂不散!”
劉敬一直默默旁觀,待見寧不凡滿臉歡喜興奮,也是淡淡一笑,道:“寧掌門,好久不見你這般喜樂了。”
寧不凡哈哈大笑,道:“莫叫我掌門,我此刻只是一名尋常的劍客,一名自求我道的劍客!”他飛上半空,喝道:“什么功名利祿,什么權勢財富,全給我滾吧!”內力到處,“勇石”已然出鞘,只聽“鏘”地一聲大響,那聲音直震屋瓦,梁上泥塵竟爾颼颼落下。
眾人面上一驚,方知寧不凡的真正功力。看來他直到此刻,才終于得到解脫,又恢復成天下第一高手的氣派。
方子敬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寧不凡!這才是天下第一!”
寧不凡手持長劍,雙目竟爾變得明亮清澈,只聽他道:“多蒙方前輩指點教誨,不凡已然想清楚了。華山日后便遭奸人陷害,自有天命護持,不必我這個凡人再有多言。”他轉身看向眾人,朗聲道:“寧不凡自今以后,便當引退,終生不再動劍,諸位若想指教一二,與在下分個高低,這便請下場。”
眾人見到他的目光,忍不住都是一凜,原本這人只是個店小二模樣的猥瑣人物,此刻持劍在手,卻如巨人一般,令人無法逼視。江充本想威嚇,待與他目光相接,竟是悚然一驚,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寧不凡提劍下場,仰天傲視,著實是天下第一的睥睨氣派。卓凌昭見獵心喜,眼前他只要擊敗這個寧不凡,這“武林盟主”的寶座更是實質名歸,再無旁人譏嘲,心念于此,便自往前一站,冷冷地道:“寧兄,卓某人今日領教你的高招。”
寧不凡望著卓凌昭,竟是仰天長笑,道:“卓掌門本是一代梟雄,其實若非有人作梗,我早想與你一戰了!”這寧不凡原先何等庸懦,此時持劍在手,竟連說話語氣也變得自信起來。旁觀眾人本來看他不起,現下卻無一人敢出言譏諷。
卓凌昭微微一笑,道:“蒙閣下看得起,卓某三生有幸。”他夾著擊敗少林三大高手的名聲,已是中原武林聲望崇榮的人物,自足與寧不凡較量比試。
兩人互望一眼,各挺長劍,同時走下場中。
雙雄相互凝視,都在打量對方。寧不凡見卓凌昭目光如火如炬,身上殺氣騰騰,便自微微一笑,問道:“劍神凌昭,你告訴我,你的劍是什么!”
卓凌昭雙目精光暴射而出,森然冷笑:“神劍如我,吾即劍神!舉凡公理正義,無一超乎我手中長劍!”說話間提起劍鞘,平舉在胸,更顯出劍神的睥睨氣勢。
寧不凡點了點頭,道:“好狂氣!”
卓凌昭嘴角斜起,傲然道:“卻不知閣下的劍是什么?”
寧不凡聳了聳肩,微微一笑,道:“我打小就笨得厲害,一不會讀書寫字,二不會手藝雕刻,長大以后也不懂什么權謀霸術、仙佛鬼怪,我只會練劍,也只喜歡練劍。”他輕撫劍柄,道:“我就是劍,劍就是我。”
當世最為知名的兩大高手站下場中,相互凝視,大廳中頓時生出一股騰騰殺氣。一個是自號“劍神”的西域掌門,昆侖山開派以來最為聰穎的天才劍客;一個是公認“天下第一”的當世最強高手,即將封劍歸隱的華山掌門,這一場好斗,堪稱驚天動地,震古鑠今。旁觀賓客被兩人間的殺氣一逼,紛紛躲到了墻角,場內立時空出一大塊地方。
卓凌昭見眼前的絕代高手氣勢磅礴,確實是中原第一人的氣派,尋思道:“此人稱霸中原十余年,從無人勝過他一招半式,卻不知他劍法究竟高妙到什么境界,莫非他真已如傳言所稱,已然體悟天道?”心下不禁微有懼意,但轉念一想,胸中豪氣斗生:“想我卓凌昭生平會過多少高手?便靈定這般厲害人物,還不是敗在我的劍下?這寧不凡不過四十多歲年紀,能有多高的功力?且看我撕下他‘天下第一’的虛名來!”
心念于此,自信必勝,拱手便道:“有僭了!”
刷地一聲,長劍閃動,“劍豹”旋即使出,劍雨灑落,如同水瀑飛泉,霎時攻出八八六十四劍,一劍比一劍快,尋常武功中有所謂“三連環”、“七連技”,卻從未聽過一次攻出數十劍的招式。劍光閃耀,宛若狂風暴雨,直朝寧不凡身前殺去。
楊肅觀見了這等快劍,心下也是駭然,尋思道:“我那‘涅盤往生’已是武林間罕見的異數,誰知此人劍法更高更快,那日在京師相斗,天幸他是空手,否則我今日哪有性命留著?”眾人給這劍光逼得難以直視,只瞇眼觀看這天下難得的奇景。
只聽當地一聲,卓凌昭已然還劍入鞘。
眾人滿臉茫然,不知這招誰勝誰負。
場中諸大高手卻看得明白,方才寧不凡在驚天動地的劍花到來前,竟已平舉劍身,在卓凌昭的胸口輕輕地刺了一下,這劍妙到顛毫,去勢雖然不快,卻攻入了龐大劍網的空隙,所幸卓凌昭輕功了得,在長劍破衣的那一剎那,便已往后急躍,否則此刻早已畢命。
卓凌昭雙眉一軒,更不打話,逕自提劍走向寧不凡,剎那間劍光一閃,長劍由左至右,猛朝寧不凡腰間切去,這劍夾帶著轟然巨響,宛若狂波怒濤,兩旁眾人只覺勁風割面,臉上火辣辣地甚是疼痛,以劍風觀之,這劍所附的真力實是非同小可。這劍氣勢雄渾,乃是昆侖十三劍中的“劍浪”。
寧不凡雙腳不動,只微微屈膝,手臂伸直,長劍緩緩地指向右前方。寧不凡這劍以逸待勞,卓凌昭若不收手,他長劍力道雖猛,但劍刃尚未觸及寧不凡之前,手腕卻會先給他割下來。眾人心下贊嘆,忍不住大聲叫好。低輩弟子識不得寧不凡劍法的好處,還以為眾人是為卓凌昭霸氣絕倫的劍招所喝彩。
卓凌昭見劍招被破,不待招式用老,手腕一振,劍尖立時由下往上疾刺,指向寧不凡的喉頭,這劍快若閃電,但去路卻又蜿蜒曲折,教人摸不清他那一點劍尖的去處,劍尖顫動,只見寧不凡上半身所有要害都已受制,正是昆侖十三劍之一的“劍蟒”。
楊肅觀心下佩服,尋思道:“卓凌昭真不愧是當代四大宗師,看他這般使劍,天下有幾人接得了他的一招?”
便在此時,寧不凡右手提起,放在自己的腰上,劍刃卻軟綿綿地指向左側。眾人看他這劍毫無氣勢,眉頭都是一皺,不知這劍有何作用。那方子敬卻暗暗點頭,顯然甚是佩服。
果然卓凌昭見了這一招看似無用的劍式,只得立即變招,想來寧不凡劍尖的去處,又是卓凌昭劍法的要害。
卓凌昭清嘯一聲,又已拔劍來攻,一時“劍豹”、“劍浪”、“劍蟒”、“劍飛”紛紛使動,十來種截然不同的劍法使來,竟是毫無斧鑿痕跡,彷佛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眾人眼花撩亂,都是目瞪口呆,但寧不凡卻足不動,手不抬,單靠手腕顫動,那一點劍尖指去,卻逼得卓凌昭立即變招。
盧云站在一旁印證,心道:“當年我與那陸爺約定了三拳較量,他也是手不抬、腳不動地破去我的拳法,看來這寧不凡也是如此,只是他比陸爺的功夫更為高明。兵法有言:‘善戰者,攻其所必趨,是以制人而不制于人,至于無形神乎’,照這道理來看,寧不凡已然看清卓凌昭的劍路去勢,這才能后發先制,攻敵所必趨了。”
百余招過后,大殿上滿是劍神的腳印,可是寧不凡卻不曾移動半步。卓凌昭面色鐵青,也緩下手來,靜靜凝思下一招的攻法。
寧不凡微微一笑,道:“你別急著搶攻。劍神的劍法當不只如此。”口氣雖然謙和,但言辭卻如長輩指點弟子一般。
卓凌昭大怒欲狂,心道:“我今日若不能逼他移動一步,我日后如何在江湖上行走?昆侖山還有何顏面面對天下英豪?”想起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今日若要莫名其妙地慘敗,一切心血不免付諸東流。心念及此,深深地吸了一口真氣,催動身上雄厚的內力,霎時一絲白煙飄過,卓凌昭的劍上竟爾凝出一層寒霜。
金凌霜大驚失色,顫聲道:“這是‘劍寒’……”廳上眾人只覺身上越來越冷,竟連空氣也要凝結成冰,卓凌昭劍上竟似會吸收熱氣一般,只見劍上寒氣大盛,冒出了縷縷寒氣,卓凌昭緩緩舞動長劍,白蒙蒙的冰塵飄來,劍身竟然慢慢消失無形,金凌霜顫聲道:“這是‘劍寒’、‘劍影’合而為一,天啊!掌門的功力竟已深到這個地步……”
只見卓凌昭身上裹著一團白霧,緩緩地行到寧不凡面前,寒劍森森,看來劍上的內力大有毒性,若要擦破了皮肉,絕不只是流個幾滴血這么簡單,怕還要被那陰寒毒性所傷。只見薄霧茫茫中,卓凌昭的劍刃已然幻化成模模糊糊的一團白光,殿上寒氣大盛,四下都是陰森一片。
盧云心道:“方才寧不凡之所以能勝,靠的全是料敵機先,只是卓凌昭這招太過匪夷所思,竟能隱藏出劍的路數,看這模樣,寧不凡看不清對手的劍路,斷無法再以逸待勞了。”
原來卓凌昭見對手不斷破解自己的劍招,料知這天下第一高手的劍道造詣定然已至神而明之的地步,居然能在瞬間便識破自己劍法中的破綻。也是為此,他便藏去自己的劍路,看這寧不凡目不能視,卻要如何破解自己的絕招。
卓凌昭喝道:“去!”猛地劍光一閃,白霧四散,這融合兩大劍法的絕招已然使出。
此劍風聲蕭然,夾雜著猛烈的白霧薄煙,寒氣沖來,端的是氣勢逼人,不知寧不凡要如何抵擋。
猛聽“嘿”、“哼”兩聲過去,眾人引頸急看,卻見兩大高手一言不發,各自退開了一步,兩人都已還劍入鞘。只是雙方動手太快,加上卓凌昭又使出無形劍法,實在難以看出兩人之間到底誰勝誰負。
一陣山風吹入殿內,在眾人的驚駭聲中,卓凌昭的衣袖落下了一片。這劍已然分出勝負,卻是卓凌昭輸了。
寧不凡目帶憐憫,輕聲道:“你敗了。”
卓凌昭顫聲道:“我已然使動‘劍影’,照理你決計看不見我的劍路,你……你是怎么破去我的劍法的!”
卓凌昭向以心機深沉著稱,當年他曾以一招擊敗靈音、李鐵衫兩大高手,憑的全是陰謀詭計,誰知此刻費盡心機絕招,卻被寧不凡輕輕松松的破解,似乎還行有余力。
寧不凡道:“你的劍影靠的是內力運使,我眼睛看不見你的劍路,但卻感受得到你劍上的殺氣,是以能夠破去你的招式。”
卓凌昭一聲慘笑,道:“劍上的殺氣?”
寧不凡點頭道:“舉凡學武之人的一言一動,我都能從他的殺氣查知動作舉止,這便是我派武學的精華。閣下心中所思,我自不能盡皆知曉,但若要以閣下的腳步呼吸來猜測招式,那也不是什么難事。”
卓凌昭嘿嘿一笑,道:“所以…所以不管我出什么招式,你都能事先預料了?”
寧不凡點頭道:“不錯。不過卓掌門不必因此自責,我此刻雖然勝過你,但我內力不如你,劍術也不如你,所長者,不過是‘制敵于先’四字,倒不是武功真的比你高。”
眾人心下雪亮,寧不凡所言只是安慰之意。這劍神確實差了天下第一高手偌大一截。
天下間的武學所求不過二者,那便是“力”與“智”。以“力”而言,求得是超出對手能耐的神技,你的招式能快一步,我便要快你兩步,你能舉百斤,我便能擔千斤,勝負之際,靠的純粹是力大。無論是靈真那般苦練外門硬功、或是卓凌昭這般逆練玄奇劍法,致勝之道卻都是一般的路數:“我的氣力比你更大”。
但論到武學的“智”,那便是騙倒對手的技巧了。你要往左,我卻偏偏能騙得你往右,你要往右,我卻偏偏唬得你往左,等你的招式已被我全然預料,任憑你招數再快再狠,力道再猛再強,我都可以“料敵機先”、“制人而不制于人”,進而輕輕松松地取得勝果。以此練劍,便是一個三歲小孩拿著一根細針,也能打敗大力士的千斤鐵錘。為了這個“智”字,各門各派無不苦練誘敵虛招,以期能夠騙倒敵手。但卻無人能練到寧不凡這般境界。
盧云生性聰明,把兩人過招的情狀看在眼里,心下自有體悟。想道:“只要能制敵機先,無論是何等平凡無奇的招式,都能成為天下最為強勁的絕招。看來寧不凡真是天才,若非如此,他憑什么以最尋常的招式破解人家最繁復的劍法?”
寧不凡的劍上并沒有絲毫真氣內力,只是尋常的一口利刃,但卓凌昭的劍上卻滿是陰勁寒氣,出招時更是以快取勝。卓凌昭劍招華麗,威力奇大,有如山珍海味的滋味,端的是千奇百怪,無所不有,但寧不凡的劍招卻如青菜豆腐一般,平淡無奇,毫無可取之處,一不需內力,二不需輕功,只是把手上長劍緩緩一舉,隨意刺出,這種劍法便連三歲小孩也會,可是兩種劍法相較,居然是寧不凡勝過卓凌昭,這中間差異所在,便是“天才”二字。
這等劍法之妙,已入“天道”,自是天才之所為。卓凌昭費心盡力,以人力彌補劍法的不足,便能練到絕頂之境,至多也只能稱的上“人間之道”、“人定勝天”了。
盧云見卓凌昭低頭不語,昆侖門下目中含淚,心中隱隱有著一絲同情。想道:“其實這劍神當真不容易了,一柄長劍能使到這等鬼斧神工,天下間恐怕沒幾個人辦得到。可憐他練到這個地步,卻抵擋不了寧不凡的隨手一刺,這要他情何以堪。”
寧不凡見卓凌昭滿面痛楚,垂首無言,便微笑道:“卓掌門,我們不必再比了吧?”他轉頭看向廳上眾人,問道:“還有哪位要來賜教?”
忽聽一人森然道:“轉過身來,我們還沒比完。”這聲音冷傲高峻,正是卓凌昭所發。只見他雙目生出無限兇光,好似要把敵手吞噬一般。
眾人心中都想:“他法寶出盡,人家卻連一步都沒動,他還想比什么?”先前寧不凡不曾移動一步,便把劍神擊潰,兩者孰高孰下,已是一目了然,不知卓凌昭還想掙扎什么。只是眾賓客礙在昆侖山人多勢眾,都不敢出言譏嘲。
寧不凡皺眉道:“閣下還要打么?”
卓凌昭卻不打話,霎時深深吸了一口真氣,只見劍上頓生一股青芒,那青芒不斷上漲,一尺、兩尺、三尺,慢慢地竟如同一只巨大火炬一般,精光耀目,此時日已西沉,大殿中夜色彌漫,那青芒燦爛耀眼,只逼得眾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寧不凡頷首道:“好厲害的劍芒!寧某生平僅見。”
卓凌昭仰天傲視,昂然道:“我之所以自稱劍神,意即在此,請寧掌門賜教吧!”他口中說話,那劍芒卻絲毫不弱,反而更見光彩奪目。
何謂劍芒?這劍芒自古便是劍客追求的最高境界,乃是劍士以深厚內力逼出劍上的磷粉,使之在空氣中燃燒,望之如同火炬,故以謂之“芒”。以此無形劍氣所凝聚而成的光芒,非但能斷鐵裂金,無堅不摧,尚且有無數巧妙變化。若有人以此橫行天下,任你帶著名劍寶刀,也無法抵擋正面一擊。
眾人見了如此雄渾的劍芒,紛紛贊嘆,老一輩的劍客多聞劍芒大名,卻不曾親眼目睹,只因這劍芒使動起來極耗內力,江湖上練成的直是少之又少,尋常好手只要能運出半尺劍芒,且撐上一口呼吸,便足以傲視江湖了,眼見卓凌昭的內力直如無止無盡,劍芒非只長達三尺,尚且精光炯炯,絕不緩歇,真可謂震古鑠今了。得見天地奇觀,不少劍客竟爾潸然淚下,只覺不虛此生。楊肅觀等人想起靈定便是敗在“劍芒”之下,更感肅然。
方子敬雖然看不起卓凌昭的為人,此時見了這等絕學,心下卻也暗暗敬佩,想道:“這劍芒如此難使,卓凌昭定是練過什么神奇法門,否則決計無法支撐這般久。”
方子敬卻不知道,這“劍芒”正是卓凌昭自古墓中挖出來的絕學,若非前人智慧所積,卓凌昭內力再強,也不能使得這般驚天動地。
卓凌昭手腕輕抖,劍芒閃過,逕自朝寧不凡頸上掠去,以圣僧靈定的金剛不壞體,尚且不能與擋這劍芒的一擊,這劍芒若要在寧不凡喉頭上一劃,那可是斷頸斬首的慘禍,寧不凡心下一凜,隨即低下頭去,那劍芒便往他身后切去,霎時斬斷一只木柱。廳上眾人驚叫一聲,紛紛閃避。
三尺劍芒,加上五尺劍身,威力所及,天地無物可擋。此時卓凌昭仗著劍上無形青芒,遠遠朝寧不凡進擊,兩人相隔極遠,卓凌昭可憑無形劍氣殺人,但寧不凡卻無法舉劍反擊,已是大落下風。
木屑紛飛之中,劍芒一閃,又朝寧不凡背后削下,卓凌昭厲聲道:“與我劍神相斗,不容你站立不動!”
寧不凡嘿地一聲,當下只有讓開一步,只聽轟地一聲大響,地下竟已給卓凌昭的劍芒劈出一道深溝,這地板乃是青石所鋪,堅硬渝鐵,誰知卻被卓凌昭劈出縫來,想來真是令人心悸。
只見劍芒閃耀,劍氣沖霄,轉瞬間兩人連過十招,二人相距極遙,寧不凡難以還手,只有四下閃避的份,根本出不了一劍,過了一柱香時分,那劍芒竟越來越盛,全然不見衰弱。
大殿上劍氣縱橫,眾人早已躲到一旁,便連武林高手也是一般,眼看這劍芒如此銳利,誰敢正面抵擋一擊?眾人只有緊挨墻壁,將后背盡量貼在壁上,以求不被卓凌昭劍氣掃及。
卓凌昭喝道:“寧不凡!你可以盡破人間所有招式,但這劍芒乃是天界所傳,我看你如何來破!”霎時雄渾的劍芒一散,竟幻化為數千條淡淡的青光,猛朝寧不凡身周左右擊去。
方子敬吃了一驚,心道:“霞光千道!世間真有這等武學!”
寧不凡見這招太過強猛,實在不能硬接,當即往右側一縱,遠遠地跳了出去。千道劍芒便從他身側穿了過去,只聽嗤嗤地連聲輕響,霎時照壁上竟給戳出數千個小孔,眾人見了這等劍氣,心下都是駭然,尋思道:“這劍法太也可怖!卓凌昭真是劍中之神!”
卓凌昭冷笑一聲,又是一招“霞光千道”使出,寧不凡面色慘澹,急急閃躲,模樣狼狽無比。
百余招過后,寧不凡仍是左右閃避,全然無法招架,旁觀眾人有的便皺起眉頭,心道:“這天下第一高手怎么不敢正面還招,如此不是浪得虛名么?”有的好事之徒便大聲喝叫起來:“快快決一死戰!別只知道逃!”華山弟子登時反唇相譏:“你急什么?想要下場過招,一會兒多的是機會!”大殿上爭執喝叫,鬧成一片。
卓凌昭早在上山之前便已推算明白,只要憑著自己的劍芒絕技,定能使武林人士大為震驚,推崇備致。一會兒寧不凡若還不敢還手,他只要停手罷斗,寧不凡自也不能再上前邀斗,到時武林盟主的尊號便是他的囊中物了。想到自己今日先敗少林、再破華山,這份豐功偉業當是昆侖開派以來所僅見,忍不住露出得意的微笑。
卓凌昭大占上風,已是好整以暇的出劍,頗有賣弄的意思。他見寧不凡腳踩七星步,正在自己身旁疾走,好似隨時要撲將過來,卓凌昭微微一笑,心道:“你劍法再高,也無法抵擋我的無形劍芒,你若硬要擠來,那不是送死么?”
正要使出“霞光千道”,將敵人一舉斬殺,忽見地下的足跡有些特異,大部分散亂的腳印都是他自己的,可是卻有一圈奇特的足印以他為中心,已然圍繞成圈,似乎要把他包圍起來,卻是寧不凡踏出來的。
卓凌昭往寧不凡看去,只見他面色凝重,似乎在推算什么,卓凌昭心下微微一凜,尋思道:“看他這模樣,決計是有什么陰謀,我可得小心了。”
卓凌昭推算兩人距離,眼見寧不凡慢慢朝自己走來,已有十尺遠近,卓凌昭自拊仗著手上長劍的威力,以五尺劍身加上三尺劍芒,當足以毀去八尺方圓內的所有物事,此時寧不凡緩緩朝自己接近,若再不出劍將之誅卻,更待何時?
卓凌昭斷喝一聲:“來吧!”他猛吸一口真氣,只聽轟地一聲大響,“霞光千道”激射而出,劍上青芒如同排山倒海,猛向寧不凡面前沖去,料來寧不凡武功再強,輕功再高,也必成為血肉模糊的一團。
煙消彌漫,大殿上滿是飛灰,眾賓客站了起來,無不驚叫贊嘆,華山弟子見掌門垂危,則是捶胸頓足,哭聲連連。卓凌昭見勝負已分,霎時臉露微笑,便要還劍入鞘。
便在這喜氣洋洋、勝負已分的一刻,忽地眼前精光一閃,卓凌昭面前忽爾多了一件物事,卻是一柄長劍直向門面而來,正是寧不凡的配劍“勇石”!
這一驚直是非同小可,眼看“勇石”已經及胸,卓凌昭急急后退,想要一舉甩開寧不凡的進擊,寧不凡舉步向前,絲毫不讓,兩人一個進、一個退,轉瞬便退出一丈有余。滿廳賓客見變故忽起,無不驚得呆了。
方子敬冷眼旁觀,心道:“好一個寧不凡,居然抓得住這十尺致勝之道。”
卓凌昭的劍芒幾可稱當世無敵,任你掌力再強,內功再深,都不能抵擋他劍芒的一刺,舉凡血肉之驅,全都不能與之爭鋒。只是這劍芒雖然霸氣,卻有一個小小的缺陷,便是在“霞光千道”這招使出時,需得有一口換氣時間,適才寧不凡不斷拖延閃躲,用意并非在于消耗卓凌昭的內力,而是要看清楚這口換氣時間的長短。
只是卓凌昭功力實在太深,這口換氣只需剎那便可完成,寧不凡以自己的輕功推算,料來需得逼近卓凌昭身前十尺,方有機會搏命建功,他等待良久,終于放手一搏,總算在“霞光千道”出招前,搶先一步攻入內圈,隨即破解了卓凌昭驚動天下的劍芒絕技。
此時卓凌昭也已明了情勢兇險,倘若寧不凡逼入身前十尺,他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攻入內圈。兩人若要近身肉搏,卓凌昭的傲世劍芒反成累贅,以寧不凡劍法之高,短兵相接世間無敵,卓凌昭必然慘敗。
卓凌昭心念及此,連連往后退避,寧不凡腳步輕緩,也是亦步亦趨。賓客中不曉事的便笑了起來:“他兩人是在跳舞么?怎么一個進,一個退,便練也練不到這么合拍!”
這些無知之徒哪知此番局面的險惡,寧不凡若要給甩到十尺之外,卓凌昭便會以“霞光千道”一舉將之格殺,但卓凌昭若給寧不凡逼入十尺之內,轉瞬間胸腹要害便會受制,兩人一個退,一個進,都在鬼門關旁搏斗。
卓凌昭不住后退,眼看便要退到照壁之旁,到時自己如何還有生路?總不能把墻壁撞破,往山下逃之夭夭吧?卓凌昭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他自習劍以來,至今已有四十余年,生平會過高手無數,卻從不曾遇過如此怪異的敵手,以內力而論,方才的靈定恐還在寧不凡之上,以招式精妙而言,自己更是勝過他千百倍,可是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破解此人的隨手一刺。
卓凌昭面色鐵青,心道:“我此戰若是敗得如此難看,日后還能在江湖上行走么?我…我自幼天才橫溢,識得我的師長無不夸贊,三年前又蒙得上天垂青,賜下古劍神的劍法于我,我得此天賦天賜,難道還贏不了他么?我…我絕不能輸……”
霎時之間,“兩敗俱傷”、“玉石俱焚”的念頭已然浮現眼前,卓凌昭仰天狂叫,胸腹間的內力登即狂涌,霎時劍尖上幻出數千條霞光,地下青石板給這霞光一激,登時碎裂,旁觀眾人見了他的氣勢,一時間無不心驚肉跳,都慶幸與他敵對的是號稱“天下第一”的寧不凡,不是血肉作成的自己。
滿室劍光繚繞,那千百道劍芒竟不往前方射去,而是圍繞卓凌昭身周。眾人見這劍芒竟能彎曲,更是駭異驚叫。寧不凡見卓凌昭給劍芒緊緊裹住,全身已無破綻,便也放緩腳步,不再追擊。看來這戰不見生死,不判勝負,兩大高手中定有一人慘死當場。
場上眾賓客卻無一人知道,此刻卓凌昭已將手上長劍震成碎片,憑著自己雄渾無比的內力,這才使之在身邊圍繞飛舞。但卓凌昭如此使動內力,已然傷了臟腑,他嘴角流下鮮血,只是在耀眼的光芒下,卻無一人見到他的慘狀。
卓凌昭心下剛硬,想道:“此戰若是敗了,我也不用活了,今日便把內息耗盡,拼個功力全失,我也要殺掉寧不凡!”他狂吼一聲,無數碎片夾著凜冽的劍芒,已然沖至寧不凡身前,直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氣勢。
寧不凡見了卓凌昭嘴角的鮮血,已知他為了取勝,不惜拼個功力盡失,只怕這招使完之后,便要成為廢人。寧不凡輕輕一嘆,搖頭道:“劍神啊劍神,你既然自稱為神,卻為何看不破世間虛名呢?”他面露悲憫,雙腳站立不動,劍柄抵住額頭,口中念念有辭。
華山弟子見了師尊的神態,霎時紛紛驚呼∶“仁劍震音揚!”眾弟子面露歡喜贊嘆之色,竟是跪倒在地。旁觀賓客不知他們何以如此作態,無不議論紛紛。
方子敬看在眼里,卻是輕輕嘆息,心道∶“仁劍出手,勝負要分曉了。”
持劍如持香,寧不凡面露慈悲,只見他兩手掌心向外,以黏勁吸住劍柄,內力發動,劍刃旋轉如盤,望之如同月輪。這劍轉動快速勁急,卻不聞分毫破空之聲,足見劍上內力之柔之韌,實達化境。遠遠看去,金輪蓋頂,熱氣飄蕩,彷佛佛頂光暈一般,更讓人心生敬畏。
卓凌昭見寧不凡還有絕招未出,頓時心頭一震,想起了方子敬的話∶“難道……難道真如方子敬所言,世間惟有天山傳人,方有可能擊敗寧不凡?我不信!我不信!”
想起自己為了羊皮殺人放火,落個丑惡至極的名聲,今日卻還被人逼到這個田地,心中直是悲苦羞愧,無以復加。此役若要敗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免成了可笑至極的鬧劇,想到心酸處,忍不住大聲狂吼,全身內力更是急速涌出,已到搏命一擊的地步。
便在此時,那光暈往外膨脹,登將卓凌昭的劍芒包在圈內,只聽叮叮當當之聲不絕于耳,無數斷劍已然跌落地面。
眾人滿臉詫異,紛紛互問:“怎么了?誰贏了?”
話聲未畢,猛聽一聲慘嚎,跟著一人口吐鮮血,跪倒在地,那人滿面悲憤,正是昆侖掌門“劍神”卓凌昭!
方子敬嘆了口氣,心道:“可憐卓凌昭機心算盡,還是過不了‘仁劍震音揚’。”
華山所傳“三達劍”,共分三招絕技,稱為“智劍平八方”、“仁劍震音揚”、“勇劍斬天罡”,正所謂智劍屈敵,仁劍護身,勇劍斬殺。那“智劍”尋敵破綻,最初兩大高手相斗,卓凌昭劍法連番被破,全是敗在“智劍平八方”的招數里。而方才決一死戰的最后一式,卻是王道服人的“仁劍震音揚”。當年方子敬與寧不凡相斗,也是敗在這招“仁劍”之下,此刻再見此招,自是不免感傷。
青衣秀士等高手互望一眼,方知這寧不凡不只劍法傲視江湖,連內力也是遠超常人,這才能使出“仁劍”壓服強敵。以此觀之,方才卓凌昭大占上風之時,寧不凡早可憑藉內力取勝,只是不愿而已。
眾高手中,自以方子敬最為了解此人,深知寧不凡向來只以招數分勝負,從不喜以力伏人,若非他憐憫卓凌昭自殘功力,也不會使出絕招“仁劍震音揚”,一舉將之制服。
寧不凡見勝負已分,便緩緩走了上去,低頭望著卓凌昭。卓凌昭不愿如此屈服,只運起全身內力,努力想要站起,但他全身如同虛脫,平日霸道絕倫的內力蕩然無存,費盡氣力,連撐了幾下,這才站起身來。
兩人對面站立,卓凌昭自知技不如人,已是面如死灰,只咬牙道:“你殺了我吧!”
寧不凡搖了搖頭,扶住了卓凌昭的肩頭,溫言道:“卓掌門快別自責了。閣下的劍法確實高絕,若非熱愛劍道已極,絕不可能練成這等劍氣。外界雖說你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但以劍魂而論,閣下確實稱得上光風霽月,實乃頂天立地的一條好漢。”說著將一股內力輸入他的體內,卻是在為卓凌昭治療內傷。
眼看強敵為自己耗費功力,若是一般人,定會感激涕零,但卓凌昭生性高傲,寧不凡為他療傷,那比打他殺他,還要令人難受。卓凌昭斷喝一聲,奮起全身之力,袍袖拂出,便將寧不凡震開一步。只是他身有內傷,稍一使動內力,忍不住便要吐血,但卓凌昭自來極好面子,當下硬生生將鮮血吞落,跟著以劍鞘拄地,這才穩住身形。
寧不凡面露不忍,勸道:“人生起起伏伏,勝負之際,何必看得這么重?”
卓凌昭嘿嘿一笑,道:“強者為王,敗者為寇,卓某劍術不如你,夫復何言?”
他面露倔強之色,仰頭看著梁上的兩面錦旗,見是“長勝八百戰,武藝天下尊”,他凝目望著,想起自己已成手下敗將,霎時心中一慟,淚水滾滾而下,悲聲道:“既生瑜,何生亮?”口中鮮血狂噴而出,竟爾摔倒在地。
寧不凡搖了搖頭,便要將卓凌昭抱起,金凌霜身為昆侖第二把交椅,掌門慘敗,已是不能不出面。他嘆息一聲,隨即搶了上來,自行將卓凌昭抱在懷里,躬身道:“華山掌門果然天下第一,我昆侖山甘拜下風。”
寧不凡面無喜色,只搖了搖頭,嘆道:“請貴山掌門,便說寧不凡退隱前得與他較量一場,深感榮幸,請他不必再掛懷勝負。”
金凌霜心道:“此人不愧是天下第一高手,舉止氣度,大是令人心折。”當下又是一個躬身,道:“多謝寧大俠了,在下自會將此言敝派掌門。”
眼見卓凌昭以慘敗收場,方子敬卻是毫不意外,他搖了搖頭,心道:“其實這兩人之間的差距,在過招前便已看出端倪了。”
適才兩人動手前各自喊話,卓凌昭自稱“劍如神”,那是霸氣絕倫的話,但卻失了意境,寧不凡自稱“劍如我”,那才是人劍合一的最高境界。方子敬自己是劍術高手,一聽兩人對話,便知卓凌昭心有窒礙,一心只求聲名利祿,練武只為求勝。但寧不凡卻已超脫生死榮辱,只在劍術中尋得真我,兩人對劍道的見解差異如此之大,走的路子自也不同。同樣是克敵致勝,寧不凡求的是自然,卓凌昭求的卻是霸氣,這兩種劍術一旦相遇,勝負自是一目了然。
眾人眼見劍神如此收場,心下莫不凄然。數十名賓客原是卓凌昭尋來助陣的,此刻見他敗得如此之慘,便悻悻然地離去,口中還不住叫嚷:“他媽的,什么狗屁劍神,根本是紙糊的老虎,全不是人家的對手嘛!”不屑譏嘲之情,溢于言表。
方子敬望著這些涼薄之人,不禁搖頭嘆息:“便是這些世間毀譽,才會讓一代高手做出這許多惡事。卓凌昭若要聽得這些人的嘲諷,定會抑郁終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