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泉下有知

  清泉飛瀑,深山水閣,身穿白衣的風兮音端坐在琴案前,輕挑慢撚,瑩白的指尖撫過琴弦,像起舞的精靈,絲絲縷縷的調子,漸漸流暢起來。


  宣於祁立在寒山亭外閉目聆聽著,隨著旋律起伏,腦海中呈現了一幅幅畫麵,感受著江湖中的俠骨柔情,刀光劍影,到最後的抽身離去,淡泊於世


  山間清風徐徐,廣袖輕揚,衣袂飄然,良久後,琴音逐漸止歇。


  宣於祁意猶未盡地睜開雙眼,看了眼琴案上的焦尾,若有所思道“普通樂曲都是五聲、六聲、或七聲的調式,而風兄彈奏的這首曲子不拘韻律,線條流暢,悠揚而隨意,與本朝樂曲大相徑庭。”


  風兮音抬眼看他,眸『色』清淺,默然半晌,目光看向他身後的茯苓。


  茯苓會意,頷首退了下去。


  山泉邊的瀑布訇然作響,驅走了夏日的炎熱,送來幾分涼意。


  “若我沒猜錯,這首曲子應該是出自九歌之手。”宣於祁看著亭內的人,稍稍沉『吟』片刻,緩步走了過去。


  風兮音未置可否,垂下眼眸,信手在琴弦上撥弄了幾個音,卻沒有繼續彈下去。


  “曾聽九歌聊起風兄的梅居,開門清香襲人麵,滿山寒梅代飛雪,”宣於祁望著亭邊幾株粗壯的梅樹,溫潤的眸劃過一抹傷痛,緩緩一笑,平靜而寂寞,“可惜祁來晚了,無緣得見。”


  風兮音眼睫微動,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冷,低眸看著琴身,淡淡道“坐。”


  宣於祁仰起頭深吸一口氣,低聲道“風兄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風兮音深深看了他一眼,微微的點了點頭,麵上依舊是波瀾不驚。


  宣於祁靜靜凝視著他片刻,有些琢磨不透他此時的神情,過了好一會兒,黯然一笑,撩衣坐在長柵椅上,自嘲道“枉我自認灑脫,可得知此事後,卻抵不過心中悲愴,隻想盡快逃離這裏。終是不及風兄這般看淡生死,處世不驚。”


  風兮音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罷了,塵歸塵,土歸土,人生百年,不過一抔黃土。”宣於祁收回視線,目光看向前方飛流直下的瀑布,低聲道“往好處想,也許她重獲解脫,又回去了。”


  風兮音眉心微微蹙了下,定定看著他臉上的傷愁,道“此話何意?”


  他不是為了墨玉玨而來嗎?

  “算是自我安慰吧,”宣於祁偏頭看著他“風兄剛才那首曲子是為九歌而奏的?”


  風兮音眸光微動,別開視線,沒有回答。


  宣於祁看著琴案上的焦尾,嗤笑道“人跟人就是不一樣,至少她還送了你一把琴做念想,而我,好歹是她老鄉,可她除了誆我幾百兩黃金,什麽都沒留下,虧我還在為她難過,真是不值。”


  風兮音頓了頓,漠然道“損一物,賠一物,並非念想。”


  她當初不小心損壞了他的綠綺,所以才盜來焦尾作為賠償,僅此而已。


  “人都不在了,還分這麽清幹嘛!”宣於祁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她若泉下有知,恐怕又要心灰意冷了。”


  風兮音神情一呆,他剛才聽到什麽了?


  泉下有知?


  霍然轉頭直視宣於祁,想在他臉上找到一絲挪逾的成分,卻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從來都是矜貴雍容、紅袍錦衣的男子,今日居然穿著一身玄衫,束發的白玉簪也換成了簡素的木簪,看上去十分肅穆沉重。


  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他變了衣著?

  “你說泉下有知?”風兮音目不轉睛地盯著宣於祁,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宣於祁微微一愣,回頭看著他,目光驚詫萬分,“風兄不知道九歌墜崖的消息?”


  墜崖!


  風兮音一股寒意從心中竄起,瞬間遍布全身,他猛地站起身,白衣翻起一個波浪,然後四周如同沉入大海一般死寂。


  她死了?

  不,墜崖不一定身亡。


  “哪座懸崖?”風兮音腦海裏出現了一片空白,但也隻是一瞬間的事,多年養成的冷靜讓他很快就清醒下來,目光寒澈的盯著宣於祁,如同天山冰泉般,淩冽駭人。


  宣於祁活了兩世,什麽場麵沒見過,並未被這股冷冽的氣勢震懾住,眸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意簡言駭道“塢城契風崖。”


  契風崖


  短短的三個字,瞬間將風兮音打入了十八層地獄,仿佛萬籟俱寂,耳邊訇然作響的瀑布聲消失了,周圍的一切好像驟然的黑下來。


  那一刹那,一股惡寒由內至外,令他身形一晃,幾乎站立不穩,唯有倚靠著琴案才不至於跌倒。


  “風兄,你沒事吧?”


  宣於祁看著風兮音清絕遺世的容顏轉瞬蒼白到幾近透明,不禁有些擔憂。


  邁步走到近前,打算扶他坐下,卻被風兮音不著痕跡的拒絕,搖搖晃晃地坐回椅子上,有些愣怔地看著眼前的焦尾。


  氣血上湧,他隻覺眼底發熱,朦朧中有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山有木兮木有枝,下一句是什麽?’


  下一句是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略掉喉間腥甜的氣味,問道“何時的事?”


  宣於祁有些後悔自己剛才的多嘴,但都已經說了,再藏著掖著也無事於補,沉默了會,如實道“七天前。”


  “君羽墨軻呢?”


  “呃,沒有他的消息,不過太後的鳳攆已經回京了。”宣於祁冷笑一聲,“他,怕是功成身退了。”


  隨著這句話的落音,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了。聲音靜止了,人靜止了,甚至時間都靜止了。


  整座山穀都彌漫著一股死寂的氣息。


  萬物俱逝,萬籟俱寂。


  不知過了多久,風兮音緩緩伸出手,在琴身上輕柔地撫『摸』著,仿佛在嗬護一件稀世珍寶,指尖輕輕撥動琴弦,琴弦微顫,發出幾個悲戚的音節。心髒莫名的狠狠抽痛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抱緊了琴,起身離去。


  “風兄留步。”


  宣於祁可沒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看著他清絕出塵的背影,急急喊了聲。


  風兮音止住步伐,微微側過頭,清冷的聲音在山間淡淡響起,無波無痕,“墨玉玨乃師門之物,不可外借。如今兩枚都在我手裏,你準備好後,可隨時尋我。”


  宣於祁聞言微愣,繼而笑道“即是如此,那就先行謝過風兄了。”


  “不必。”


  最後兩人一起下了山,卻並未同行。


  宣於祁說是在櫻城還有未完結的事要處理,風兮音將他送回城後,便去了渡口。


  帆船遠去,琴聲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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