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會卑微到塵埃裏
梅林外,宣於祁上馬車時,剛好看到無雙背著行李從不遠處的茅舍裏出來,她肩上披上了一件織錦鼠皮鬥篷,白『色』的絨『毛』在頸間團簇,襯的膚『色』有些蒼白。
兩人視線撞了個正著,宣於祁眸『色』沉了幾分,唇角卻依然含著淡淡的笑意,目光深深淺淺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無雙倒是很坦然,咧嘴一笑,帽簷下的眉目明豔秀麗,頰邊的酒窩若隱若現,她『露』出一個十分詫異的表情,“咦,好巧啊。你也準備下山?”
早上宣於祁向風兮音辭行時,無雙並不在邊上,不過,她是習武之人,就算隔了一麵牆,想聽自然能聽到。
此時來個偶遇,倒是機智。
宣於祁輕笑,“你不是來賞梅嗎?怎麽不多住幾日?”
“看一眼就行了,風神醫喜歡清靜,住太久了會惹人嫌的。”無雙麵不改『色』地笑道,提了提肩上的行李,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偏頭問浮生,“我的坐騎在山下,方便載我一程嗎?”
浮生點頭,“那是自然,無雙姑娘請上馬車。”
無雙道了謝,看都沒看宣於祁一眼,徑自掀開車簾坐進馬車內。
宣於祁看著落下的車簾,眸『色』微深,思忖良久,最後還在浮生的提醒下探身上去了。
前兩日剛落雪,積雪尚未消融,馬車外寒風凜冽的吹。
無雙掀開車簾一角,所看到的便是一片片白皚皚的雪山,山川樹木形成一『色』,山林間人鳥聲俱絕。
宣於祁自上了馬車就閉目養神,壓根沒有張開過眼睛,於是乎馬車走了大半天,兩人一句話也說不上。直到發覺有寒風灌進來,他才蹙著眉,緩緩睜開眼。
無雙一抬頭,正好對上宣於祁幽深的眼眸,目光落在他青白的臉上,忽然想起他身體不好,連忙放下簾子,有些難過道“對不起,我忘了你畏寒。”
“無妨。”宣於祁不冷不淡地回了兩個字。
無雙神『色』微凝,瞧了他一眼,嘴角扯起一抹苦笑,狀似漫不經心地問,“接下來你打算去哪了?”
“去該去的地方。”隨意的敷衍了一句,宣於祁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馬車裏很靜,氣氛有些冷凝,無雙抿了抿唇,沒再打擾他,聽著外麵風聲呼嘯,她時不時地會偏頭看他一眼,瞧了眼他身上的灰『色』大氅,又瞧了眼他蒼白如紙的麵『色』,嘴唇幾番輕啟,卻始終沒再說什麽。
關心也要有個資格,他明顯不想理她,她還能說什麽。
一路無言,馬上下了洛川山後,車簾外的浮生問道“祁公子,接下來去哪裏?”
宣於祁睜開眼,淡靜的目光看向無雙,“你去哪裏?”
無雙有些沒反應過來,斟酌道“呃進城吧?”說完,又反問,“你進城嗎?”
宣於祁微微一笑,沒有回她,直接對外麵的浮生道“麻煩你先進城。”
“好的。”
待馬車行到城門口,宣於祁含笑地看著無雙,輕聲道“我不方便進城,就送你到這裏了。”
無雙愣了愣,不假思索道“你不進城嗎?”
宣於祁還是那句話,“我不方便進城。”
無雙有些懵,頓了會,呐呐道“不如先送你吧。”
“不管如何相送,終有一別。”宣於祁看著她,眉宇間染著如今很少見的溫柔,“無雙,很高興認識你,今後多保重。”
無雙怔怔地看著他,她以為自己習慣了,已足夠堅強,可當再次從他口中聽到離別的話時,心中忍不住一痛,光彩的眸眼瞬間蒙上了一層霧水。
她嘴角牽起一抹苦澀的笑,垂下眼眸,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嗯,多保重。”
車簾被掀開,凜冽的寒風灌了進來,將車廂裏原本的暖意驅散,空中透著刺骨的冰涼,宣於祁止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將手縮進袖子裏,目光深深地看著無雙近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過了良久,謂然歎了口氣。
有些傷痕,是交給時間平複的,無雙還年輕,相信終有一天,她再想起他時,隻記得當初的傷痛,卻想不起當時痛的感覺。
如此最好。
無雙如冰雕泥塑般的站在城門外,癡癡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周圍的行人來來往往,她站在喧鬧中,感到孤獨。
一陣寒風拂到麵上,令她原本哀涼的心緒漸漸變的平靜,天空下起了雪,她望著駛向蒼茫天際的馬車,無端生出一種思念、擔憂、心疼。
前路凶險未卜,他一個人,該怎麽走?
仰首望著漫天飄雪,忽然覺得自己好沒骨氣,即使宣於祁那樣對她,她痛過之後,還是會為他擔心,為他心疼沒辦法,誰叫喜歡他呢。
櫻城三十裏外有一座山莊,莊子不大,位置有些偏僻,裏麵住著一戶四口人家,約莫天黑時,山莊外停了一輛馬車,主人家親自出來相迎。
宣於祁向浮生致了謝,目送他離去後,才隨主人家進了莊子。
西院客房,宣於祁看了眼站在身前的四人,低聲道“墮塵、宮玄,明日你們隨我去一趟聖寧,瞿叔瞿嫂繼續留在這裏,一切按照原計劃不變。”
四人對視一眼,俯首領命。
“傲古傲月那邊如何?”宣於祁問。
“公子放心,一切安好,”那個叫瞿叔的中年男子道“前幾日傲古來信,說傲月的左手劍小有所成,二人可隨時待命。”
“不到迫不得已,不要驚動他們。”宣於祁呷了一口熱茶,道“回信讓他們好生休養,休養好了就去做自己的事,不用顧慮我。”
“是。”
忽地,瞿叔耳尖一動,立時抬頭望向屋頂,下一秒,身後兩個人影同時衝了出去。
很顯然,墮塵和宮玄也聽到了動靜。
不一會兒,屋頂上就傳來激烈的打鬥聲,宣於祁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目光看向院外,沉聲問“瞿叔,來了多少人?”
瞿叔擰著眉,斬釘截鐵道“隻有一人。”凝神聽了會,又補充道“使用長鞭,是名女子。”
宣於祁眸光一動,隱有無奈之意,他緩緩坐下,鎮定自若地喝了杯熱茶。
很快,墮塵和宮玄二人就推著一名女子走進來了,瞿叔瞿叔退到一邊,宣於祁淩冽而又淡漠的雙眸掃了她一眼,將她的狼狽盡收眼底,“你跟蹤我?”
無雙身上有幾道劍痕,右邊袖子被割破,宣於祁看過來時,她目光閃躲了一下,別過頭,辯解道“才沒有,我隻是剛好路過。”
話音略滯,顯然受了些內傷。
“從屋頂上路過?”宣於祁質疑道。
無雙低下頭,抿唇不語。
宣於祁看著她,聲線有些冷清,“你自己走,還是要我趕你走?”
無雙臉『色』一白,驀然抬頭看著他,對峙良久,忽地冷冷一笑,揚聲斥道“宣於祁,你一定要這麽無情嗎?好歹相識一場,就不能好好說嗎!我不過是擔心你的安危,所以才想著跟過來看一看,現在都這麽晚了,你讓我走,我走去哪?外麵風雪交加,你要我活活凍死嗎?”
房門還開著,宣於祁瞟了眼外麵的風雪,皺了皺眉,“那就住一晚,明早自己走,別讓我趕你。”
無雙哼了哼,“走就走,你以為我稀罕住在荒野破村子裏呢。”
話是這麽說,但她心裏另有想法。剛在外麵聽宣於祁說明天要去聖寧,知道目的地還怕找不到借口同路嗎?
宣於祁掃了她一眼,淡淡道“瞿嫂,給她安排間房,再拿些金瘡『藥』幫她處理下傷口。”
無雙聞言,瞥了眼房間裏的那名中年『婦』女,低著頭努努嘴,盡量讓自己臉上看起來沒有異樣。
翌日,大雪停了,濕冷的寒風卷過,吹得樹梢上的積雪簌簌往下落。
偏僻的莊子裏,走出一名女子,手裏牽著一匹駿馬,回首望了眼山莊,翻身上了馬背,毫不留戀地朝櫻城方向奔去。
路過一片樹林時,她棄馬飛身上樹,接著便往回飛。
一個時辰後,又有一輛通體簡素的馬車從山莊後門駛出,沿著蜿蜒的山路,徐徐地朝華城方向而去。
晌午時分,馬車行駛到官道旁的一處茶棚前。
宮玄挑開車簾,墜塵率先走下來,接著緩緩下來一名削瘦的公子。
這公子身上穿著厚厚的狐皮鬥篷,麵『色』蠟黃,眉宇間盡顯疲態,一見便有弱症在身。他握拳在唇邊輕輕咳嗽了兩聲,由身邊護衛模樣的男子攙扶著,一步一喘走進茶棚。
天氣酷寒,茶棚裏喝茶的人不多,病弱公子還沒坐下,突然察覺到背後有一道炙熱的視線緊緊鎖住自己。
回首去看,卻見一名紅衣女子正神『色』晦暗地盯著自己,目光一動也不動。
病弱公子眼底閃過一眼暗『色』,別過頭,咳嗽驟然加劇,他身旁的護衛冷冷看了眼茶棚角落的紅衣女子,而紅衣女子也正在看他,臉上『露』出詫異地神情,霍然站起身,指著他們道“是你們”
墜塵眼底閃過寒意,冷冷打斷她的話,“我們與姑娘並不相識,姑娘認錯人了。”
無雙一愣,瞟了眼他身側的病弱男子,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麽,那邊去停馬車的宮玄剛好過來了。
一進茶棚,便發現氣氛不對,茶棚裏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家公子和角落那名紅衣女子身上。
那名紅衣女子看到他,頓時幡然醒悟,“噢,我記起來了你叫宮玄。”雖然昨晚還在屋頂打了一架,可這名字她隻聽過一次,不免忘了,回憶了好久才想起來。
說著,又看了看茶棚裏麵的病態男子和墜塵,可在心裏的那三個字險些就要脫口而出。
病態男子倏地眸光一抬,一記警告的眼神掃了過來。無雙神情一滯,餘光瞥了眼周圍,連忙把即將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事發突然,病態男子一行三人沒有久留,簡單墊了腹後,便上了馬車,繼續出發趕路。
無雙望了眼遠去的馬車,連忙結賬跟了上去。
官道上一片冬季頹敗之氣,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四麵八方湧出了十餘名黑衣人,二話不說,拔劍衝上,來者各個都是高手,蒙著麵,一身勁衣,顯然都是有備而來。
外麵趕車的宮玄早有戒備,當即掏出幾枚煙霧彈往空中一撒,勒緊韁繩從黑衣人中間衝出一條口子。
與之同時,四名赤『色』人影從官道兩旁的樹林裏衝出,攔身接住了黑衣人的去路。
官道上,廝殺聲響起,四名赤衣人劍法精妙,卻禁不住對方人多,很快就有兩名黑衣人趁機溜了出去。
兩名黑衣人身法極快,轉瞬就追上了馬車,一人猛地衝向前,淩厲的掌風擊出,另一人手持長劍,朝車廂後刺去。
轟得一聲巨響,馬車裏飛出兩道人影,與之同時,車廂在掌風和劍氣的夾擊下,被震的四分五裂。
墜塵帶著宣於祁,飛落到官道一旁,宮玄立即衝上。
寒風蕭瑟,官道上劍氣四溢。
無雙趕到時,隻看到一地屍體,宮玄屹然站在官道中央,手中長劍還滴落著鮮血,其餘四名赤衣人亦是如此。
無雙驚疑不定地掃了他們一眼,目光落在官道旁那名病弱男子身上,“你是你嗎?你怎麽樣,沒事吧?”
宣於祁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語意蕭索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無雙頓了下,道“我回京啊,剛好路過那個茶棚,看到宮玄和墜塵,就猜到應該是你。”
“這麽巧?”宣於祁冷聲質問,“你今早不是去了櫻城?從櫻城回京會經過這條路?”
無雙微微垂首,神態不自然地將額間的幾縷碎發別到而後。
宮玄冷冷看了她一眼,收劍入鞘,抬頭望向宣於祁道“公子,行蹤既然已經暴『露』,敵人就一定會派出第二批人來,此地不宜久留,應盡快撤退。”
宣於祁頷首,麵『色』凝重道“這一批人隻是先來試探,真正難對付的還在後麵。”
“行蹤怎麽會突然暴『露』?”無雙覷著宣於祁,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不是一直都隱藏的很好嗎?”
“廢話,還是因為你!”墜塵瞪著無雙,語氣中滿含怒意,“這半年來,公子憑借易容術走在官府門口都沒人認出來,這下好了,不止公子,就連我們都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