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職業傳火俠（十七）
大地裂開一條又一條幽深的溝壑，無數建築在劇烈震顫下轟然倒塌。
吳銘邁著輕快的步伐行走在分崩離析的‘夜之城’中，他嘴裏哼著古怪的曲調，越過道路兩旁的廢墟朝著深處進發。
倒塌崩塌的建築並沒有像現實世界那樣變成一堆廢墟，而是化為點點發光的碎片飄散在風中，那些散發著微光的碎片上正在反射著一幕幕不斷變動的畫麵。
一幕幕記憶在這些碎片上浮現然後又悄然泯滅。
吳銘一路閱讀著這些記憶和情感。
初次收到聽眾鼓勵時的激動喜悅。
在知道自己生了病，可能還會死時的茫然困惑。
被工頭、治安官們扣押工錢、搶劫工資時的痛苦和無助。
餓著肚子時想象著阿狗曾跟他說過的餃子和草莓味道的渴望。
這些情感，這些記憶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吳銘麵前，並且將與記憶一同浮現的強烈情緒一同流入他的心中，讓他能更好感受這些記憶。
但吳銘越是觀看這些記憶，表情就越是凝重。
不止是因為感同身受的理解、共情了阿茶的經曆，更是因為這些記憶是矛盾衝突的……
這些記憶中有著無數份自相矛盾的記錄。
有的時候阿茶在福利院裏遇見了阿狗，有的時候又變成了阿茶是在工廠裏做工時認識了阿狗，甚至有時候他從來不認識阿狗這個人。
有的時候阿茶是一個廣播人，靠著自己撿來的零件修好的，而有的時候記憶中反映出來的又是他和幾個好友一起，然後阿狗幫他把廣播修好的。
有的時候阿茶又變成了一個從來沒有夢想的工人，和工廠裏其他的工人一樣，被壓榨著血汗，作為消耗品被榨幹最後一點剩餘價值。
如果說這都可以理解為記憶錯亂的話，那接下來吳銘看到的記憶，就難以用記憶錯亂來解釋了。
死亡。
光是關於死亡的記憶，吳銘就看到了不下十幾種不同類型的死亡。
沒有在福利院中遇見阿狗，結果因為發高燒而早夭的記憶。
一生孤苦，和夜之城大多數工人一樣，因為過度壓榨自己而猝死早亡的記憶。
向著成為廣播人的理想繼續邁出腳步，覺得未來總能變得更好時，卻被疾病徹底擊垮的記憶。
生生餓死在床上的記憶；某天因為下工太晚碰上治安官被活活毆打致死的記憶；被閑漢殺死並且搶走了最後一分財產的記憶；
“沒想到這小子的殿堂裏，居然隱藏著這麽多東西……”吳銘抓過一把碎片，快速掃過上麵映射出的記憶，確認了這又是一份不同類型的死亡記憶後，不住喃喃道，“人被殺就會死，可這小子的記憶中怎麽有這麽多關於死亡的記憶，總不至於是這小子有死亡恐懼症，每天都是想著自己會怎麽死的吧？”
是的，這裏是由阿茶的表層意識所構築出的殿堂，他人生經曆的總和，都會成為構成殿堂的基石和材料，化為更為具體的心象風景體現出來。
吳銘現在身處的這座‘夜之城’，就是阿茶人生經曆總和所鑄就的殿堂。
而這裏也並非是外界真實的夜之城，隻不過是複製了外邊真實世界某些部分的重現品而已，如果有辦法從上空觀測的話，就會發現這座‘夜之城’除了這一條街道以外，更加外麵的地方都是被漆黑平靜的海水所包裹著。
這條街道的景象是阿茶的心象風景，因為這是他人生中最熟悉、在心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地方——他的家，還有前往工廠的那條路。
不過隨著阿茶的死亡，表層意識快速消退，他的心象風景和殿堂也在迅速崩塌，以具體形象呈現出來的心象風景和殿堂正在被還原成人生經曆，並且最終會隨著崩塌逐漸沉澱到海麵以下——也就是個體潛意識的象征孤島中。
在集體無意識之海中，死亡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首先是表層意識的消散和崩潰，這會導致浮在‘海麵’上的光之孤島開始崩塌，上麵的心象風景和殿堂因為表意識消失，而被還原成本質，接著沉澱到海麵以下的潛意識孤島中，當這種沉澱徹底結束後，攜帶著人生經曆綜合的潛意識孤島會一路向著海底深處沉澱……
最終，來到集體無意識之海的海底，並在那裏重新與‘集體’融為一體，回歸深海。
理論上來講，這個時間點越是接近潛意識區域，能看到的人生經曆就越多，因為這就像一個漏鬥，越往下走通道越是狹窄，整個殿堂中沉澱下來的記憶都會向潛意識匯聚，而他所能遇到的記憶自然也就越多。
隨著吳銘從超凡層麵不斷深入，這樣相互矛盾的記憶就變得越來越多，甚至多到了令他感覺心驚肉跳的程度……
從他那隻懂得一點的心理學角度來看，表意識裏擁有這麽多相互矛盾記憶的人，早就應該變成患有解離性人格疾患的病人了，而且擁有的殿堂也不應該隻有一座，可詭異的是，不管是從吳銘與阿茶的接觸，還是從殿堂的數量來看，阿茶根本不可能是患有人格障礙疾病的患者……
“總感覺情況有點不大對……”吳銘緩緩停下了腳步，他腳下這條一路蜿蜒向前的象征性街道已經走到了盡頭，再往前走就會踏入漆黑無光的淵麵。
然而這隻不過是表象而已，出現在心象風景中的任何景象都隻是一個象征，看似已經走到了光之孤島的邊緣，走到了道路的盡頭，但他很清楚隻要自己一步邁出，不僅不會離開孤島，反而會到達阿茶的潛意識區域。
雖然感覺這裏的可疑程度已經都快實質化了，但救人要緊，他沒有猶豫，同時也沒時間給他猶豫，一步跨出，走入了潛意識區。
然後，光華盡沒，一瞬間所有的光芒都被黑暗所吞噬了。
不可思議的是，哪怕是身處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吳銘依舊能清晰‘看’到周圍的景象。
這裏看起來像是一個被多種要素強行拚湊起來的場所，由工廠的傳送帶、生產品拚湊搭建出來的棚屋；懸浮在天空的巨大廣播設備；長有兩條如火柴人般黑色細腿色彩鮮豔的紅草莓；散落在天空仿若星辰的餃子……
源自於表層意識的象征物落在潛意識區域後，就變成各種各樣詭異的映射。
除此之外，這裏還盤踞著許多令吳銘更加在意的東西。
帶著沒有五官的白色麵具，如同一團軟體動物或史萊姆一樣的黑色半流質生物在緩慢蠕動著。
這是影怪。
他看到了影怪。
在一個人的個體潛意識區域，他居然看到了影怪！
而且還不止一個！
“這……這個是……”在看到影怪的瞬間，吳銘都做好了直接動手攻擊，強行突破這些影怪組成的包圍網的準備了，可馬上這些影怪具體的狀態就讓他壓下了攻擊的想法。
因為這些影怪都表現得很……
怠惰。
它們懶洋洋的樣子簡直像是在曬太陽的大橘貓一樣，絲毫沒有攻擊吳銘的意圖。
“沒有攻擊性？”吳銘強行按捺住了搶先手攻擊的心思，“怎麽回事？傳說中不具備攻擊性的影怪？”
隻是現在不是研究這個的時候，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要找到阿茶那碎成塊的靈魂。
這並沒有花太多時間，潛意識區說大也不大，而且在這種偏向唯心的世界裏，想要找什麽東西，隻需要跟著自己心中的直覺走，多半花費不了多少功夫就能找到。
在走入那個由工廠傳送帶、生產品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工業零件拚湊起來的棚屋，吳銘一眼就看到了躺在門板上的阿茶。
他的靈魂已經有大半被溶解了，而且皮膚也已剝落，這意味著他的表層意識正在湮滅，一旦人形徹底崩潰的話，就意味著他的自我消失了……
那時就算把他救了回來，他也隻能變成一個新生兒的意識，重頭再來。
“別怕，我來救你了！”
吳銘一個閃身衝到了阿茶身旁，小心翼翼伸手去抓住他的手，強行把他幾乎崩潰的靈魂帶回去，然後手就像是觸電般馬上縮了回來，同時表情大變。
“我……我剛剛看到了什麽？”
今天又被工頭給扣下了工資……我好恨他，好想殺了他……
我想好了殺死工頭的計劃……
嗚嗚嗚……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敢這麽做……
誰來……救救我……我好餓，我好餓……
我還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為什麽阿狗聊起他小時候的事情都那麽快樂……如果我能取代他，像他一樣快樂就好了……
大量陰暗、負麵的情緒和想法順著接觸湧入吳銘腦海中，但這種極具精神汙染性的思想在被自動生效的精神濾網篩過一遍後，就隻剩下了較為無害的情緒和想法。
吳銘馬上就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麽。
同樣是阿茶的記憶，隻不過這是他比較陰暗，無法向他人坦誠的記憶和想法。
那是人心底最幽邃的產物，每個人都無法避免的幽邃。
“別看……別看……”
阿茶的靈魂呢喃著不斷重複這個詞——他僅存的意識撐不了多久了。
“沒事了，沒……”吳銘安撫地拍了拍奄奄一息的阿茶，想要安慰他兩句，結果不小心又把他身上拍掉了一大塊零件下來，隻能尷尬地轉而抓住了他尚未崩毀的胳膊，“我現在就帶你回去……”
“回去之後，我請你吃餃子，你可別死了啊……”
殘破的靈魂似乎因為吳銘的話語微微回過了神來：“餃子……好……想吃……餃子……”
“開始上浮！伊麗莎白，給阿茶的軀體建立一個穩定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