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夜色撩人
我側目避開他灼人的眼光,反問道:“你怎麽不問問我要去哪?你難道不怕我去通風報信?”
陳友諒執起我的手,氣定神閑地走向床榻:“怕什麽,我這次是光明正大的和朱元璋正麵戰役,又不是突襲,他想必已經得到風聲,正夜夜難寐呢。”
我就著床沿坐下,心底微酸,抬眸認真地看向他:“好,既然如此,也省卻了許多麻煩,我隻問你一句,你……你放不放我走?”
陳友諒輕撫著我的臉頰,淡淡而笑:“我從未禁止過你離開,在我這裏,你永遠都是自由的,沒有人能鎖住你。”
我愣住,沒錯,從來都是我自己不願意走,並以各種各樣的理由留下來。
原來洞若觀火的人竟一直是他,而我,則是那墜於烈火中的飛蛾,自以為是以身殉道,卻不知這是一種癡惘的執著。
這次離開,所有謎底就將揭開,這一世究竟該愛還是該恨,也終將有個痛快的了斷。隻是這份難測的未來,卻讓我的心難以抑製地黯然下來。
“諒……”我終於有些耐不住,親吻著他微涼的唇瓣,淚水卻打濕了自己顫抖的唇,“請你好好活下來,等著我。”
陳友諒放聲而笑,緊緊環住我的肩膀:“放心,我還等著你給我做寡婦呢。”
我依偎在他懷裏,那憂傷的麵容猶如一支帶雨的白色山茶花:“記住,無論是生是死,你這輩子,隻能了結在我手中。”
“就說你是個彪悍的婦人!”陳友諒點點我的腦袋,嗓音卻夾帶了一絲苦澀的沙啞。
我破涕為笑,仰臉深深注目於他,忽然道:“碧落在枕下,再給我吹一曲吧,就像當年一樣,我想聽。”
陳友諒的臉色有些發白,他佯作若無其事道:“等你回來我再吹給你。”
我握住他的手,目光深沉而認真:“我從小就沒有母親,所以格外了解缺乏母愛對孩子而言是件多麽痛苦的事情。所以,我絕不會讓善兒遭遇和我同樣的事情,所以……”
“所以,”我深吸一口氣,接著道,“三個月後,無論是什麽結果,我一定會回來。”
“三個月?”陳友諒喃喃道。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心底卻有些猶豫。
陳友諒忽然甩開我的手,嘲諷道,“三個月不長,卻也絕不算短,三個月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事情。”
我急了,張口問道:“你還是不信我?”
陳友諒側目不語,眉頭緊鎖,似是在思索著什麽,健壯的身軀卻有些顫抖。
我恍然記起他的病,拉著他坐在我身側:“阿諒,你我走到今天這一步,早已不需要任何欺騙和隱瞞。三個月的確不短,但我已經在那個人的身邊呆了整整五年,依舊……依舊抵不過與你最初相識的那幾日光陰。愛情不是朝朝暮暮,而是……”
陳友諒笑了又笑,似是不能相信,他有些激動地抓住我的雙肩,眉裏眼裏都是喜色:“你說愛情?你心裏的人一直都是我是不是?”
我被他抖得頭暈,心中更是百味陳雜,索性張大眼睛與他對視:“怎麽?自信如你,也會這般相問嗎?”
陳友諒揚起英眉,搖首道:“不,這不能混為一談。我自然知道你心底怎麽想,我隻是怕你一輩子都不願麵對自己的心。”
“我不是不願意麵對,而是……”而是國仇家恨不允許我這麽做,我忽覺黯然神傷,終是沒把這句話說完。
我歎了口氣,輕聲道:“其實,許多事情,我還想聽聽你的說法。”
“我不會解釋,該說的我都已經說過,信不信由你而已,”陳友諒將我攬進懷中,歎息道,“不管你要去查證什麽,我都忽然覺得你這次回來後便再也不會離開我,因為事實終勝於巧辯。”
我輕抿丹唇,猶豫片刻,終是沒將康信之是內應的事情透露給他。留一些餘地總是好的,萬一那件事並非如我想的那樣,我將康信之報出來,豈不是滿盤皆輸?
想了想,我將枕下的碧落抽出來,遞給他:“吹一首吧,許久沒聽過了。”
陳友諒遲疑著將玉簫接過,輕輕撫摸簫身,悵然道:“別說你許久沒聽過,我也有一陣子沒吹過這東西。想聽什麽?”
“《有狐》,”我不假思索地說。
陳友諒微愣,遂即將玉簫放在唇邊,我打斷他道:“等等,鳶兒!鳶兒!”
鳶兒從帳外匆匆走進來,一臉迷惑地看向我們:“娘娘有何吩咐?”
“去把太子抱來,”我看了眼陳友諒,微笑道,“我想咱們一家三口在一起。”
不一會,鳶兒將善兒抱來遞給我,小家夥是個夜貓子,此時不但沒有睡,反而精神極了,纏著我的脖子要抱抱。
我愛憐的抱住他,不經意間眼角落下一滴淚珠,於是吸吸鼻子對陳友諒道:“給咱們善兒聽聽吧。”
陳友諒滿目溫存地注視著我們母子,眸子如一江春水般溫暖,簫音則似夜裏緩落的花瓣,隨著逆來的酥風悠然而起。
“善兒,這是當年你父皇吹給娘親的曲子呢。”我趴在善兒耳畔低聲傾訴,心底的甜蜜和酸楚反複交疊,我從未發現,原來那孤獨落寞的《有狐》也能吹出這般暖人心懷的滋味來。
善兒睜大烏黑的眼珠好奇地聆聽著,漸漸,呼吸變得平緩,沉醉於香甜的夢中。
我無限溫柔地輕拍著他小小軟軟的身子,卻心痛難當,善兒啊善兒,為娘是否該帶你來到這個世上呢?如果陳友諒當真是我的殺父仇人,我勢必要用他的命來報仇的,而後我也絕不會再回到朱元璋那裏,你又該怎麽辦呢?如果陳友諒不是我的殺父仇人,我就會與他生死相伴,而你卻有可能是朱元璋的血脈,假如有天陳友諒和他兵戎相見,他又會否顧念於你?
想著想著,淚水悄然從我的雙頰滑落,滴在善兒的懵懂的臉龐上,惹得他一陣輕聲嚶嚀。
再抬頭,陳友諒已經止了簫聲,他悄聲對鳶兒道:“太子睡了,把他抱下去吧。”
我怔怔地望著鳶兒拜禮領命而去,心中悵然若失,不知何時,陳友諒已經走到我肩側。
芙蓉帳落,暖情香燃,我抬起水灩灩的雙眸,他那明亮優美的麵容在幽暗的月光下愈加完美而深刻,這讓我突然有些心慌。
他一言不發地除去身上多餘的禁錮,壓抑多年的情意終於如暴風驟雨般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
此刻,他是浩瀚廣堥天空,是綿延無盡的大地,是普度眾生神明,給予我最原始而又神聖的指引。而我便如初生的嬰兒一般,無限虔誠地向他祭獻我最初也最真實的所有。
今夜的他無疑是瘋狂的,就像一把鋒利的犁,耕耘在柔軟而又潤澤的春土上,毫不停息,毫不退步。今夜的我又何嚐不是?
柔軟的身體,如同水中的嫩藤,不停纏繞眼前這棵盼望多年的大樹,而我的雙手抖得像風中的落葉,飄向他黃土地一般結實的身軀,落葉歸根,彼此竟是這般地契合無痕。
“諒。”我輕聲呢喃,卻像細沙歸入天風般無痕,隻碾起寸寸飄渺的波動。
“你記住,這次,我讓你走,但隻有這麽一次,你若回來,就永遠別想離開。”他伏在我耳畔細語,算是回答,但那語氣充滿著不容置喙的霸氣和若隱若現的憂心。
離開嗎?不,我不會的,此生惹上你,就注定要一起生,一起死。哪怕是因為愛,哪怕是因為恨!
我黯然而笑,伸手攀上他的脖子,感受他那顆奔騰跳動的心,鮮花般嬌豔的麵上卻有了一絲清減的惆悵。
瘋狂蔓延的烈火就像春日裏流暢的暖意與旖旎,催開了我的身子裏朵朵豔燦動人的綺色桃花,令我禁不住閉上雙眸。
也在此時,彼此的情韻一寸寸地軟化,綻放,盛開,那一瞬間,眼前的黑暗中落下漫天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