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雪後重逢
竹海隻剩了雲瞬師叔和師祖,悠悠反倒能潛心修習,幾個月下來內功進境不小,入了冬竟然不覺得怎麽寒冷。
往年竺連城的房間並不需點多少炭盆,今年特殊,倍受風邪折磨的竺大師似乎特別畏寒怕冷。悠悠把一塊上好的竹息香扔進床頭擺放的炭盆,瞬間清幽的香味便在溫暖如春的室內彌漫開來,她用力嗅嗅,解了心上的一縷煩憂。
師祖……怎麽會老得如此之快!
她回頭默默凝視神色倦怠,斜倚在靠枕上似睡非睡的竺連城,原本光潔如絲的一頭白發變得暗黃枯槁,怎麽梳理都顯得有些亂蓬蓬,以往風神如仙的慈祥麵孔上總帶了三分飄逸七分優雅,現在細細看去,滿是皺紋的臉上竟然生出老人特有的斑塊。這幾個月來,師祖蒼老了何止二十歲!那身謫仙風骨早被病魔折磨得如尋常懨懨待斃的風燭老人。
夏依馨正在另一個小炭盆上煮水,時不時加幾片新鮮的橘子皮進去,生怕太過幹燥的空氣讓日漸虛弱的老人咳嗽不已。
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悠悠的心頭,這種令人窒悶的焦慮讓她覺得夏依馨的存在雖然刺眼,也再沒心思橫生枝節。
丫鬟端了滋補的靈芝粉衝成的湯劑進來,悠悠接過,坐在床沿上甜甜地喚一聲“師祖”。竺連城無甚精神地睜開眼,看見悠悠手裏的藥,竟然皺起眉,露出不豫的神色。“師祖最乖了,喝了吧,對身體好的。”她不自覺地像哄小孩子一樣對往日敬若神明的師祖說話。從來都是她向師祖撒嬌,因為師祖是她心中不倒的高山大川。眼前這個羸弱的老人……卻需要她的照顧和關懷,這種潛移默化的改變,讓她在這番話說完怔忡間察覺卻痛徹心肺。
“呀!下雪了。”悠悠接過竺連城喝光的空碗,驚喜地看著薄薄窗紗外絲絲團團飄落的輕雪。“入了冬……師父和程躍然一定就快回來了,佑迦師叔也該回來了,給師祖配好了藥,師祖的病就全好了。”她喃喃低語,眼神卻飄忽了,她太盼太盼!師祖的病倒,讓總是無憂無慮的她也感到肩上無形增加了很多負擔,盡量多的為雲瞬師叔分擔煩勞,她討厭這種無依無靠的感覺,所以更加盼望師父、佑迦師叔和程躍然快些回來。
竺連城聽了一笑,虛弱地倚在床頭,病好?人活到他這個年紀,生死反倒不那麽在乎,隻是很多事放不下,牽腸掛肚……自然就不夠灑脫。他也看著窗外,不過是些隱約飄飛的影子,人生……何嚐不是一場虛幻的浮光掠影?到了這個時候,似乎更愛追憶年輕的時光,和師妹在一起學藝,陪侍在師父身邊的日子……是他如水墨畫卷般看似清雅大氣實則寡淡無味的人生裏唯一一段色彩斑斕的歲月。
他竺連城的一生,俠名富貴都盛極一時,臨到別去……才發現自己竟然如此孑然,他能帶走什麽呢?唯有那段短暫的回憶。
他從不和這幾個年輕人說起自己這番感悟,人生的悲喜豈是幾句空泛的話語能夠點破?必定親自經過,才得其中滋味。隻是……一番滄桑變幻後,誰能如李菊源蕭鳴宇般人生雖短卻無遺憾,誰如他一樣雲淡風輕卻虛無孤獨,又有誰悔恨痛楚回首無門?人生命運……能選擇把握的不過隻有自己。
李雲瞬走進屋子正聽見悠悠這番話,她笑了笑,並不見得有多高興,“你真說著了,佑迦已經返回中原,兩三日內就可以到成都了。”
“真的?”悠悠興奮地跳起身,當初佑迦師叔黯然獨自離開,她竟沒能對他說一句道別的話,一直讓她自責難過到今天。她一定要去接他!
“嗯。”李雲瞬淡淡地點了下頭,眼睛裏複雜卻漠然的神色讓悠悠看不懂,她隻是覺得最近雲瞬師叔一定很累,原本的那份聰慧戲謔都被無法掩飾的疲憊遮蓋,連說話都不那麽風趣了。也許是因為想念師父……又好像還有其他煩心的事情。
沒人呼應她的欣喜,悠悠愣愣地看著一屋子各想心事的人,就連夏依馨都頓下手裏的動作,默默地看著翻滾的水花出神……悠悠有些受傷,她一直覺得自己在一個讓她迷惑卻無法進入的謎團之外,可再怎麽當無知的局外人也不該比夏依馨知道的少吧?她這個正牌的竹海少主越來越覺得自己活的十分糊塗!她打聽過,刺探過,得到的不過是雲瞬師叔略含羨慕的慨歎,“傻悠悠,你想知道什麽呢?”
她悶悶地說:你們瞞著我的事!
李雲瞬笑笑,那笑卻讓人心上更沉了幾分,“悠悠,你隻要知道,所有人都很喜歡你,都對你很好就可以了,沒人瞞你什麽呀?”
追問一百遍還是幾句換湯不換藥的敷衍之詞,她也放棄了,或許根本就沒什麽,是她自己閑極了瞎猜而已。
一路在人煙稀少的雪地裏飛掠,寒風拂在臉上略微有些刺痛,卻好像剝掉了她心上的煩憂,看著雪上極淡的痕跡,她得意地笑了笑,佑迦師叔看見她這樣的進步,一定會誇獎她了吧?
成都城外忙於生計不顧天寒依舊出門奔波的人不少,悠悠隻好緩下身形,在人來人往的大路上慢步行走。原本各走各路的人們起了些騷動,都主動地閃在道路兩邊好像等著什麽了不得的人物路過。悠悠以為是朝廷的大官,也站在人群裏略帶好奇的張望,遠遠走來的並非官府儀仗,而是一隊穿著白色長衫,下擺印染著淡淡墨竹的年輕人圍隨著一頂精致的軟轎。雪後初晴,被白雪映襯得更加耀眼的陽光撒在這隊器宇軒昂的精悍隊伍上,那景象格外賞心悅目,讓人肅然起敬,極其主動地讓開道路。
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竟然悄無聲息,所以人都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直愣愣地看著這支氣派不凡的隊伍走過。
悠悠淹沒在人群中,竟然沒敢出聲招呼,那被四個絕頂高手抬轎行走的主人——真的是佑迦師叔嗎?由二十個俊美青年組成的隊伍,他們行進時隻傲然地看著前路,對周圍人的矚目似乎毫無所覺,既不囂張也不凶悍,但那份冷漠自持的高貴卻無聲而強烈地散發開來,讓人無法逼視。
“師叔?”隊伍走過,悠悠才緩過一口氣,無法置信地輕聲喃喃自語。
一隻瑩白修長近乎完美的手突然從轎簾裏伸出來,做了個停的手勢,隊伍立刻停住,悠悠嚇了一跳,她不相信,這麽小的聲音佑迦師叔竟能聽見麽?
轎簾一掀,幾乎所有人都無意識地吸了一口氣,這個男人……好美。美而清雅,那種雅致,淡化了他麵貌過於精致而造成的媚惑,卻加重了他的貴氣。他似乎是天生的王侯,那種高雅已經融入了他的骨血。
悠悠瞪大眼瞧著他準確掃過來的眼神,這個穿著淡紫色長衫披著雪白狐裘的男子真的是與她相伴長大的佑迦師叔嗎?
她竟然覺得如此陌生。
她的佑迦師叔會為她剔去魚肉裏的刺,會因為她多吃一碗飯而露出笑顏,會陪她去小吃攤吃些廉價的食物,會在她裁製新衣時給出很多意見……唯獨不會這麽高高在上地看著她微笑!
“悠悠。”他下了轎,徑直向她走來,不避妨嫌地拉住她的手,“你怎麽來了?”他有些埋怨,“這麽冷的天,又胡鬧!”
她和他有過比拉手親密得多的接觸,他甚至為她穿過衣衫,可是,他拉住她手的一瞬間,悠悠覺得自己的手竟然微微一抖,這種感覺奇怪而陌生。聽他的幾句輕責,她又舒坦了,露出微笑,他還是她熟悉的佑迦師叔。
“我來接你啊。”她笑眯眯地看著他,“你走的時候竟然趁我不注意自己溜了,我很不高興!”她瞪著他,連倒打一耙都那麽理直氣壯。
“哦?”李佑迦微笑,眼睛裏卻泛起一絲苦澀,隻要有程躍然,她的眼睛就永遠也看不見他。“上轎。”他拉著她的手,一起上了那頂寬大的軟轎。
坐在他身邊,她竟然會輕輕地感到一陣局促,忍不住偷眼瞟他,分別這半年,他似乎變了很多,至少她以前從沒看他擺出這樣大的派頭。
“看什麽?不認得了?”他抓住了她的目光。
“嗯……是有一點兒。”她坦白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