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若先傑有靈
歇息過後,君留山站起身,朝林眉伸出了手。
“側王妃陪本王一起去祭奠一下戰王吧。”
他們還需等林興修帶馬來才能一起回去,姚遠山一行都躲離著他們,也不像來時還能談笑上幾句。
君留山見故地也是傷心處,猶豫許久才打算去見一見那塊舊碑。
那是戰王和其餘袍澤的衣冠塚。
其中許多人都是為他而死,死得不值。
林眉抬起頭,沒有牽住他的手,隻是自己起身邁開了步。
君留山收手遮進袖下,同她並肩行去。
碑說是先帝讓人立的,碑上的字實際上是君留山親筆所寫,隻是他不曾留名。
後麵是一長串的名字,密密麻麻有三百餘,前麵是英靈長息。
鐵馬金戈都落在了上麵,萬家平安也在他們的身後。
君留山現在還能將那些名字一個一個背出來。
在碑後遲疑著停下腳步,撩起衣擺跪地頓首,林眉也在他身邊拜了下去。
並不需要多肅穆,隻有真切的悲涼和哀思想要告訴他們,但伸手觸到那些名字,君留山又將滿腹話語藏在了心底。
家國天下現在已經不需要他們再擔憂了。
林眉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無言陪伴著他。
君留山深吸口氣又緩緩吐出,輕輕扣住了她的手。
“這是本王親自寫的碑。”
“屍骨都收斂了葬好,隻有衣冠兵刃留在此處,還在守著大漠。”
君留山側頭低笑:“軍中將士死後,隻有名牌和一些遺物會被送回家鄉,遺體則留在他們守護的關城之外,能望見山河的地方。”
“本王時常想著,若本王有日馬革裹屍,如此也是好的。”
“隻是後來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他的餘生本來該被葬在皇城裏,沒想到還有機會回到這裏。
林眉平靜看著他。
“王爺雖不可千歲,當有百年,何必多思身後之事。”
“人死燈滅,不可追矣,何必管他身後如何。”
君留山俯首靠近她,在耳旁私語。
“側王妃倒是可以想想,‘死後’要葬在何處。本王如今倒想與側王妃生死同寢,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一年之約已過小半,林眉“死後”就該讓一切封在黃泉之下了。
“那妾身該先去學一學開道的手藝,還望王爺多備些陪葬予妾身。”
林眉微笑斂眸。
君留山想著她這一身莫名的飛簷走壁的絕技,搖了搖頭。
變故在林眉踏出下一步時突生。
君留山駭然一驚,瞳孔驟然縮緊,雖被林眉推得踉蹌後退,但等他站穩時腳下已然重逾千斤,兩人都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手還勉強拉在了一起,是君留山在被推出時握住了她,手上血色全失。
猝然之下林眉什麽都來不及想,卻依舊沒能救得君留山。
回首望去,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注目著這一邊。
折思和兩個暗衛沒能驚叫出聲已被敲暈在地,暈倒之前根本沒有看見發生了什麽。
姚遠山陰沉著臉將三人踢到一處,提刀倒拖在沙上走來,站在十步之外漠然看著他們。
君留山也冷下了臉。
一切都不用再分辯了,凜然殺意在十步之間刀兵相見。
“你要在這裏殺本王?”
“是,沒有人會知道你是怎麽死的。”
“戰王呢?他們就在那裏看著,難道連他們都不知道嗎?”
姚遠山兀自大笑出聲,所有親衛都含恨看著兩個人,舉刀對準君留山。
隻要一聲令下,他們就能砍掉他的頭,將他的血灑在碑前。
殺死他,以全多年仇怨!
“君留山,你害死他們的時候,你不是也在這裏看著嗎。”
姚遠山還刀歸鞘,一手按刀居高臨下睨著這位攝政王。
這話戳中了君留山的痛處,痛楚在他臉上一閃而過,旋即又被森然威嚴遮掩。
“本王若死,楚家在這世上將再無名號,爾等都要為本王陪葬!”
“殘殺無辜,戰王在天有靈,也將不恥為人。”
姚遠山嗤之以鼻。
“林眉害郡主橫死,殺她隻為報仇。至於王爺的暗衛,還請王爺安心,我們不會動他們。”
“能報得此大仇,死何足惜。我等該死之人,能入地府再為戰王牽馬奉刀,甚是快哉。”
“就不勞王爺操心了。”
君留山捏緊了拳,卻不敢有任何動作。
林眉與他同在流沙之內,他怕牽連林眉。
姚遠山抱有死誌,又深覺他是殺害戰王、害死楚家唯一血脈的凶手,他說什麽他都不會聽的。
“妾身適才便勸過王爺,莫管身後之事,看來並未說錯。”
林眉突然出聲,淡定安撫住君留山。
她的表情也並不驚懼,平淡揚起眉梢,毫不避讓地和姚遠山對視。
“姚將軍既然自覺忠心,此情可感天地,便留著這些話去地府之下分說吧。”
“可惜戰王一世英名,盡毀‘忠臣’之手,王爺不覺好笑嗎。”
林眉環視過這些說著報仇的舊部,不以為意。
“到頭來,也不過是別人手裏的一把刀,自己閉目塞聽為虎作倀,還要辱了舊主名聲才覺甘心。”
“王爺為了大嶽殫精竭慮,所做所為,也隻有瞎子才會看不見了。”
姚遠山眯起了眼看了她許久,心中的惡意叫囂著殺了她,惡鬼要從地獄爬出朝人間伸出他的利爪,又被他強硬按下。
“側王妃不必同本將軍花言巧語。”
姚遠山改變了主意,林眉雖是詭辯,但她也說得對。
他們不能在這麽多年後,還讓主子背上叛君背主的名聲。
哪怕是戰王還在,也不會覺得私仇會重於天下。
“今日我不會殺你們,今日之後是生是死,全看天意。楚帥墓前,便交於楚帥定奪吧。”
有親衛不忿:“將軍,難道就這麽放過他們嗎!”
姚遠山抬手,一拳打在了碑上,裂紋自他拳下延伸,血絲爬滿他的眼白,恨意凝成了實質化為囚籠落在這方天地,但他沒有動手,還很清醒的模樣。
“戰王名聲,不容有失。”
“冤魂有靈,天意有定。”
戰王成了擋在他們麵前的最後一道枷鎖。
“但是……”
“讓他們就留在這裏等著審判吧,戰王會給我們一個答案的。”
刀甲碰撞之聲響起,親衛咬著牙收回了刀,恨恨扭開了頭。
岌岌可危的理智懸在他們頭上,戰王的名聲勒住他們的咽喉。
姚遠山讓人將折思和暗衛帶走,馬也被牽走。
“君留山,你好自為之吧。”
帶著一身傷的人沉默著離去,留下等待著末路的人。
等人影徹底消失不見,君留山猛然咳彎了腰,林眉分明看見他咳出一口血來。
林眉剛剛放下的心又陡然提起。
但她隻能盡量放鬆地站在原地,唯一能支撐君留山的隻有一隻交握的手。
“王爺不必擔心,折思應該不會有事。興修也會很快帶人趕來。”
君留山苦笑擦去唇上血跡。
“林小將軍大概不會那麽順利地過來了。姚遠山當初是戰王之下第一將才,他既存心殺本王,就不會算漏林小將軍。”
生長在這裏的人都會迷路,姚遠山對大漠了解,路上做些手腳並不難,就如同這兩處流沙。
是他牽連了林眉,感情用事之下對疑處視而不見,才會輕易走入圈套。
他能坦然受死謝罪,林眉卻不該。
但林眉看得很開。
做他們這一行,若有失手,後果必然不妙。
她長年本就在生死一線之間闖過,此時不過又是一次挑戰罷了。
贏則生,輸則死。
“堂堂攝政王,還貪生怕死不成?”
“本王不願你因我而死。”
林眉本是與他說笑開解,對上君留山認真的眼,她垂下眼不再說話。
漫長地等待著,黃沙一點一點將人吞噬,兩人在相顧無言之後躺平下去,望著天空想著各自的心事。
溫度在緩慢下降,死亡也在逼近。
因為沙塵暴的肆虐,陰雲在天上堆了一層又一層,連一點陽光也透不進這裏。
林眉想了許久,打破了寂靜。
“王爺,戰王是怎麽死的?”
“總也要讓妾身死個明白不是嗎?”
她不相信是君留山害死戰王,但他們卻要因戰王而死了。
君留山閉目。
睜著眼,他的餘光就能看見立在那裏的石碑。
從這個角度看去,舊碑撐住了高高的蒼穹。
戰王也曾經撐起了一個大嶽。
“是援軍殺了戰王。”
“就在本王麵前,一箭射穿了頭顱。”
他是這個秘密裏,最後一個還沒有進墳墓的人。
之後幾年之間,參與了這件事的人都永遠守住了秘密,連先帝也未能幸免。
或許也真的是報應吧,不能善始,難得善終。
林眉聽懂了,她也知道了一個秘密。
風一時安靜了下來,沙塵不再漫天地飛舞。
君留山還牢牢握著她的手,握得越來越緊。
“有很多人死在了本王的麵前,如果真的有冤魂想要找本王索命,恐怕本王此身、三魂七魄都還不夠他們分。”
“側王妃可要好好珍惜本王,否則大概分毫都搶不到。”
林眉冷笑,沒有掙紮開手。
“妾身又非冤魂,為何要搶?”
“本王累你至此,你就不怨嗎?”君留山轉開眼,沒有問出來。
君留山安靜下來,林眉也不再說話。
在大漠裏失去水和食物比流沙還要可怕,他們應該節省一點體力等著人來。
嗓子開始幹癢,一點口水的吞咽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親眼看著太陽在天空走過,月亮又從另一頭升起,這是能看見時間流逝的唯一的象征。
陰雲越積越厚,但這裏不會有一滴雨來落下,隻會灰蒙蒙地壓在人的頭頂。
久久沒有人聲出現,他們陷得越來越深,林眉眼睛已經不再看著天空了。
抬起還能動的胳膊摸了摸幹裂的嘴唇,林眉居然有了一點睡意。黃沙不動聲色地圍蓋在身上,竟然還帶來了一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