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災難時
“今日餘夫人為何會在驛館裏?”
林眉一手墊在了腦後,回視俯身撐在床頭的攝政王,挑了挑眉。
“昨日偶然在城外的粥棚遇見了,聽聞餘夫人有了身孕,請她回來讓莫上先生診了一回脈。”
“治地撫民是官員之責,但讓人家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勞累奔波,可就說不過去了。”
君留山沉默地皺起了眉,沒有反駁林眉的話。
“昨日先生看過,說再不好好保養,恐有滑胎之險。”
“王爺想要啟用狄家,若讓狄家嫡女出了這樣的事,狄家會不會心有芥蒂?”
她遇上餘夫人的時候雖然還不知道狄家之事,但她明白要是這個關頭有這樣的事出現,至少郡守是一定會受影響的。
和君留山沒有什麽關係,但不妨礙林眉為君留山做這個人情。
君留山驀然在她的眉心落下了一吻,翻身上床將人攏到了自己的懷裏。
“本王累了,睡吧。”
林眉好笑地在他的臉上捏了一下,見他打定主意要“睡覺”,睜著眼盯著床頂胡亂想了一會最近發生的事,漸漸在輕緩的呼吸聲中閉上了眼。
在離驛館不遠的郡守府,餘郡守也在和餘夫人談論昨天的事情。
換了一身柔軟的燕居服,餘郡守小心翼翼地將夫人扶著坐了下去,挽了袖子將下擺掖進腰帶,蹲下身去握了她的腳放進溫度恰巧的水中,慢慢揉著腳底的穴道。
“我這還沒有到月份大的時候夫君就如此緊張,真到了那時,是不是還要茶飯不思寢食難安了?”
“明明是我懷著孩子,怎麽更像是你在懷胎?”
餘郡守抬起了頭,臉又紅了一層,手下的動作也沒有停下來。
“夫人辛苦了,為夫自然該多照顧夫人一些,而且最近是我疏忽,才會讓夫人險些有危險。”
“城中的事夫人暫時便不要掛心了,好好安胎才是。”
回來的路上餘夫人給他說了昨日的經過,在聽到有可能滑胎,且大人也會有危險之時,他在馬車裏嚇得差點從座位上摔下去。
這個孩子是他們的頭胎,他年近不惑才有這麽一個,自然是寶貝的,何況他和夫人夫妻情深,多年來都是相互扶持著走過來的,要是夫人出了什麽事,對他來說不亞於半邊的天塌了。
“之後我會給嶽母去信,請她老人家過來照顧你,嶽父和大哥也剛好可以過來見見王爺。”
“這次真的是要多謝王爺和側王妃了。”
這個孩子是在過年期間發現的,當時本就該傳信給狄家,但那時正是大雪封路最嚴重的時候,一直到了半月前信才送了過去,狄家的人現在都沒有辦法過來。
餘郡守名守清,十六年前就來了吉淮郡,從最底層的小吏開始做起,十二年前身為狄家狄五娘,狄洇同他結親,兩人就此相伴十二年。
餘守清雖出身寒門,但狄家對這個女婿也很是看重喜愛,狄洇自己愛重他的人品和勤懇,也喜愛他的才華和溫柔耐心。
她撫著自己的小腹,無奈搖了搖頭。
“攝政王執政多年,為人如何天下共睹,你就算不願投向王爺,但隻要能一心為民,王爺對你也會多看重一些。”
“但如今狄家準備借王爺的東風再起,你既然如此說了,想來也是有了決斷?我不願你為我而不顧自己的心意。”
餘守清給盆中又加了些熱水進去,輕輕撩起水澆在她的小腿上,用布巾浸了熱水包上去,手移到腿上繼續慢慢按壓著。
“我本隻願一生能護一方百姓,但近來朝中局勢變幻,沈丞相來勢洶洶啊。”
“在先帝時期,先帝和沈丞相之間就是暗潮洶湧,如今換了王爺執政,朝中更是混亂,我不願被牽連其中。”
“但嶽父同我說的也對,身在局中,又談何置身事外。”
他歎著氣給夫人擦幹了腳,放下褲腳扶著人躺下,自去淨手。
餘夫人在床上側臥著,溫柔地望著他的背影,在他回來時伸出手,很快被一雙溫柔的大手握住。
餘守清在床頭靠坐下來,將那隻手攏在自己的袖子裏,被子也蓋好了,不讓她受一點的寒。
“我不願辭官歸隱,也不願離開吉淮一地,王爺心懷天下,是我最好的選擇了。”
“昨日之事不過是讓我下定了決心,不止是側王妃和你的事,我們出去救災之時,王爺也是真的在擔憂著百姓。”
他們是騎馬去的,臨走之時有人來報說又發生了滑石,可能有百姓被埋在了下麵,君留山二話沒說就翻身上馬,帶著人奔馳而出。
在馬上顛簸了半日,風又大,灌得袖袍都鼓了起來,他都想勸君留山慢上一些,聽聞王爺的身體不是很好,可別把王爺給累壞了。
等到了地方,君留山的臉色都被風吹得蒼白。
之所以耽擱到了今日的晚上才回來,是因為連君留山加他們三個都跟著在場的兵丁、暗衛、衙役一起去挖土了。
沒能想到這一次滑石覆蓋麵積能這麽大,臨時調人過去又花了半日的功夫,他們晚上都沒有歇息,一直守在那邊。
“本是想著把人都撤走的,但大雪封了道,這邊又地處偏遠,村中留下的青壯不多,老幼婦孺在這樣的天氣裏就算有將士護著,也難以走得太遠,隻能就近選地方先安置下來。”
餘守清擦著額上累出的汗,給自己抹了一臉的泥,眉頭緊皺地望著那邊舉著火把在土石上來回呼喊的當地縣令。
“此處之前下官看過,山體還算堅固,沒曾想恰恰這一次連此處都出了問題。”
這一次滑石的範圍不小,雪水融了又下了兩場的大雨和一場雪,山中至少有七八處。
進山的通道還沒有打開,又出了這樣的事,還不知道山中是個什麽光景。
餘守清自責焦急不已,君留山雖是沉著臉色但也沒有胡亂責怪他。
“現在先救人要緊,再派人去調人手過來,山上的情況也要盯著,盡快把入山的通道打開。”
“是,王爺。”
到了後半夜,天上又有小雪花飄了下來,他們從裏麵救出了三個半大的孩子,和幾個婦人,還有一些老幼的屍體。
在場的人都很沉默,隻有被救出來的人的小聲啜泣,和鏟子挖動泥土的聲音,以及卷著雪花奔騰來去的風聲。
似孩童在嬉鬧,也似生人的哀嚎。
那些屍體都被凍僵了,一些是在一開始就在茫然間沒了性命,一些卻是在泥土之下掙紮了許久,雙手都血肉模糊滿是沙土。
最小的孩子才隻有三歲大,被放在一處矮牆後,像是誰匆忙間想將他保護在那裏,但矮牆也被衝垮了,他連口鼻中都堆滿了泥,臉色青紫,是生生憋死的。
君留山看著人替他清理了屍體,蹲下身伸手覆在他的麵上將大張的雙眼合上,用白布蓋住了他。
“王爺?”
郡尉頂著雨從另外一處跑來,給君留山拿來了蓑衣。
“那邊落下的土石少一些,人基本都找到了,死者有二十個,活下來了十七個人。”
“下官讓人都撤來這邊了,但這個雪下下去,怕是……”
能活下來的人不多了。
郡尉口中滿是苦澀,撇開頭說不下去了。
衙役們又從地下抬出了一個蜷縮著的老人,他懷裏護著一個嬰兒,兩人都沒有了呼吸。
君留山撐著膝蓋站起,斂眸遮去了眼中的情緒。
“其他地方情況如何?”
“除了這裏,都是輕微的受災,沒有什麽人員的傷亡,當地的縣令和官兵已經安排好了。”
兩月餘的雪災足以讓他們被鍛煉得訓練有素,能在第一時間迅速又果斷地處理各種突發的事宜,來往傳訊的小吏也從最開始的慌張,到現在能條理清晰地將重點講明。
不止是官府的人,百姓習慣得更快,也更能適應現在生活,很快就將自己的作息和生活模式轉變了過來,依舊腳踏實地地過著日子。
山上的書院塌了,先生和學子們到了山下,沒有地方授課,就在荒野席地而坐,照樣能讀書講學。
就算城外多了許多的墓碑,多少人身上披麻戴孝,生命還是在努力變得生機勃勃。
倒塌的屋子總能修得回來,被毀壞的田地也能重新開墾,錢財、糧食這一些朝廷都會給他們補貼一些,日子到了最後,還是能過下去的。
“天快亮了,這裏的人也找得差不多了,王爺先去歇上一會吧,臣等看著就好。”
“之後還要去附近縣鄉巡視,您太過狼狽的樣子可不適合被百姓們看在眼裏。”
“您安然無恙,大嶽才能安然無恙。”
君留山卻擺了擺手,將鬥笠戴到了頭上,兩個孩子躲在水缸之中奄奄一息地被抱了出來,先前被救出來的一個婦人哭著跌撞著跑了過去,將他們緊緊摟在了懷裏。
母子三人抱在一起哭個不停,很快被衙役扶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讓他們都去帳篷裏休息,本王隨便找個地方坐上一會便是。”
“巡視本王就不去了,你們好生安撫百姓,朝廷那邊本王會再使人去催促的。”
郡尉無聲暗歎,知道勸不動他,頷首行禮。
“其實就算朝中的人不來,我們自己也能熬過去了,就像王爺不在那裏守著,最後的結果也不會改變。”
餘守清任由夫人用力握住自己的手,輕輕笑了笑。
“這些日子,我見過的生離死別太多了,多到有時候我站在那裏都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