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上諫言
向亭跨過門檻,陸柮從後麵追上來,兩人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馮喜就走了過來行了一禮。
“陛下召向禦史東暖閣回話。”
“陛下找我?”
向亭有些奇怪,和陸柮對視一眼後頷首。
“勞煩公公引路。”
陸柮站在原地看著兩人一前一後拐過殿角,向亭還趁著前麵馮喜看不見,回過頭來極快地向他做了一個鬼臉,隨即一本正經地理了理袖子,也消失在了拐角後。
他低眼沉思了一會,在特意留下來等他的刑部左侍郎的提醒下,一同去了衙門。
向亭跟著馮喜一路無言地進了東暖閣,君後辛已經換了一身便袍坐在了禦案後,手上拿著一本翻開的折子,用朱筆在上麵不知道寫著什麽。
“臣拜見陛下。”
向亭作勢要拜,卻遲遲沒有拜下去,拿眼角偷覷著上麵的君後辛。
君後辛似乎沒有看見他來一樣,仍在低頭看著奏章,也不開口說話。
向亭等了一會,君後辛依舊不理他,馮喜也眼觀鼻鼻觀心的當自己不存在,沒有提醒君後辛的意思。
他的腿就這麽微彎了半晌,突然再往下一彎,卻不是拜下去,而是坐下去了。
禦史大夫為正二品,著緋紅官袍,寬袍大袖,腰束玉帶,頭戴烏紗帽,腳穿革靴,佩牙牌金袋。
向亭坐下去後,就把帽子摘了往地上一放,又攏了袖子盤腿坐著,地上鋪著一層厚毯,地下燒著地龍,近來的天氣也有所回暖,完全不用擔心太冷凍著。
君後辛不開口,他就自來熟地向馮喜拱了拱手。
“再勞煩公公替我端杯茶,拿兩盤點心來,已到午時了,我實在腹中饑餓,快要餓暈在此了。”
馮喜愕然看了他一眼,沒想好該說什麽,君後辛就沒好氣地一放筆,終於不再把他當空氣。
“馮喜,給他拿去,再給朕也拿些來,告訴膳房,給他的那份都做成素菜,不許見腥。”
“陛下,何以殺臣?!”
向亭一疊聲地抗議了起來,情緒比在朝上和前吏部尚書對峙時更加激動,眼睛瞪得溜圓,一邊喊一邊捶地,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也要被下天牢了。
怎奈君後辛心硬如鐵,對他差點聲淚俱下的表演不為所動,淡淡睨了一眼馮喜。
“還不快去。”
“是,奴婢這就去。”
馮喜見君後辛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躬身退了出去,當真去傳了口諭。
向亭眼看馮喜走了,當真擠了一滴眼淚出來,伸長了手也沒能把人挽留回來,失魂落魄地扭著望著他離去的方向,悲戚難言。
君後辛又冷哼了一聲,讓殿中伺候的內侍都退了出去,隻餘他們二人在殿中。
“上一次回來,朕還以為你長進了,卻未想到還是這麽一副不像話的模樣。”
“陛下,臣自認雖稱不上風流倜儻,但臣的花容月貌也足以入畫。”
向亭收回了眼淚,很是認真地皺起了眉。
“您為天子,君無戲言,怎可如此罔顧事實。”
君後辛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抄起手上的奏章就劈頭丟了過去。
向亭嚇得往旁邊一躲,他身嬌體弱的,接不住君後辛這一下,萬一把手指砸傷手掌破口手腕撞斷呢!
看著他小心翼翼地用兩根手指撿起了落在地上的奏章,君後辛都被他給氣笑了,但又覺得這樣的感覺分外的熟悉。
從向亭入宮開始,他就被他這麽折磨了好幾年,長大了一些後還好,小時候的向亭比現在還要過分。
“你今天究竟是怎麽回事?”
吏部尚書出來不在他的預料之內,但他也不懼他那些詭言狡辯,而向亭能一下子將人錘死在朝堂之上,才是真正讓他驚詫的。
他也沒聽說向亭和吏部尚書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為何突然就盯上了吏部,還剛好在今天順勢發了難。
向亭是從什麽地方知道的那些陳年之事,還拿到了證據?
君後辛心中已有猜測,向亭這些天的行事他沒能查得太清,但也有大概的了解。
向亭將那本隻是請安的折子合上,用折子角撓了撓頭,嘿嘿一笑。
“陛下英明,臣向陸尚書問了京中諸事,又向淳榮王府借了多年案卷瀏覽,不止吏部尚書,朝中許多人的事臣都記在了心裏。”
那些都要落灰的案卷就堆在王府連著的三間小屋子裏,誰也想不到裏麵滿滿裝著的全是朝中諸臣的事跡。
有如吏部此事一樣的把柄,也有一些未曾擺上明麵來的功績。
最為重要的是這些朝臣間私下的人情往來,派係之分,六部是重點,但各衙門的小吏也沒有被忽略,除了京官,還有地方官也是一樣。
“這些事,王爺多年來是心知肚明的,隻是不曾同他們發作。”
“陛下可知為何?”
向亭笑著爬起來拍拍袍子,把帽子隨意往頭上扣,歪歪斜斜地頂著,自己動手搬了一張凳子放到君後辛的對麵,端雅地坐下,但麵上的表情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君後辛看他一笑起來越發圓了的臉,和多年來擺脫不了的稚氣,揚起了眉。
以向亭的性格,會這麽問他,多是挖坑給他跳,而以他多年的經驗,他不跳這人也會一腳將他踹下去。
但這一次,他是真的答不上來,他對現在的君留山,並不了解,這些年過去,攝政王也越發威嚴難測,君後辛雖說不服他,心中卻對他有著畏懼。
向亭沒有直麵過現在的君留山,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三年之前,那時候君留山和君後辛之間還沒到現在這劍拔弩張的地步。
況且自去年迎娶側妃,到後來嘉禾郡主身亡,君留山的變化不可謂不大,向亭不能親眼得見,是不能知曉的。
向亭不知道君後辛想了什麽,但也能看出他不願作答,也答不出來,兀地斂了笑容歎息一聲。
“陛下,王爺這是在給自己留著政敵以安您的心,也是在為您平衡朝堂,留著人等著您有一天能自己處置。”
他在君後辛不可置信和驚疑不定的目光中,將那封請安的折子放回到他的麵前。
“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臣當年同您說過許多遍,從您登基開始王爺也教了您很多次,要怎麽處理朝堂這灘渾水中的魚,是您作為皇帝必須要學的。”
“朝堂眾臣,便是不可為您所用之人,也在一定時候有他的價值在。”
君留山用雷霆手段肅清朝堂多次,但下水的網子從來不是細網。
就如同每年的漁獵季,漁不下細,獵不傷幼,比喻不是特別的恰當,但朝中的奸佞小人要養,偽君子也要養,養到來年合適之時,再來狩獵。
“人心難測,奸佞者亦有大才,忠義者難免惡行,端看您怎麽用了。”
向亭把今日被他參倒的吏部尚書拎了出來,像以前講課一般同君後辛細細分說。
“吏部尚書是沈丞相之人,同王爺並不對付,私下收受賄賂、買官賣爵、政績作偽等事並未少做,縱容家人橫行鄉裏也非汙蔑。”
“但他也多年操持吏部諸事,將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地方官員補缺查漏從未拖延,非病則日日於衙門之中從早到晚埋首公務之中。”
這都是君留山留存的那些案卷上記載的,君後辛一邊為君留山手下暗衛這張網之大而心驚,一邊擰起眉隨著向亭所言思索起來。
“然若換一心為國之人,未必不可做到如此,甚至可能比之更好。”
君後辛當然知道小人也可用,他在同君留山的爭鬥中,以王安齡為首的人是君子嗎?
不是,那是群逐利的小人,但為他所用。
小人有小人的用處,但君後辛並不很看得起他們,換了忠正之士,既無行壞事的隱患,又可做到該做之事,豈非更好?
向亭點了點旁邊摞得快堆不下的折子,挑起了眉。
“陛下,這些折子之中,清流一派的有多少?”
“每日約有三分之一。”
“其中言之有物,問事且知解法的有多少?”
君後辛一下沉默了下來,向亭都不用去數,也能知道,可能連再三分之一都不到。
更多的無非是諫言、送上問題、請安,便是舉策能用的也是十之二三罷了。
“文談清流,非以治國之才而論,治國之人,非以文章清名而治。”
“清貴多翰林,學問達世。”
地方不論,朝中清流一脈地位最高是為羅有恒,其次刑部、戶部各一侍郎,再就是新上任的禦史中丞,這些還算拿得出手。
並非清流不盛,而是這些年被君留山打壓得厲害。
“以氣節而將行事者,可長久者少而又少,不如財帛動人心。”
“羅太傅一脈清貴,為沈丞相所攬,並非少見之事。”
“陛下要用清流,也需多加考量。”
君後辛敲著桌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揚起眉梢,濃黑漸利的眉快要飛入鬢角。
“朕不用清流,小人難用,朝中諸臣還有誰可為朕用?”
“軒音,也就隻有你不怕在兩麵間討好了。”
換了其他人,不說他會不會信,便是他的王叔也難以重用,不得重用就少了青雲直上的機會,對這些朝臣來說何苦來哉。
“不論是找上朕,還是找上攝政王,最終想要的,都是權勢罷了。”
“若您同王爺和解,王爺手下之人自然為您所用。”
向亭突然鬆下了挺直的脊背,雙肘擱到案沿手掌托著下巴,不自覺把嘴擠得微微嘟了起來。
他說得一派淡定,完全沒覺得自己說了什麽驚世駭俗的言論。
但君後辛差點失手把案上的玉鎮紙掃到了地上,被自己的口水嗆得捶著胸口咳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