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話很好笑。
起碼時節覺得這句話很好笑。
他從未想過居然會有人說他像個五歲的孩子。
無支祁也看出了時節在笑,他知道時節並沒有被憤怒衝昏了頭腦。
時節還很理智,這是好事。
謊言會使頭腦理智的人更加清醒,而叫人發瘋的,往往是事實。
時節很像齊禮的小徒弟,就是一個這樣的事實。
“齊禮一定誇過你成熟穩重,遇事冷靜沉著。”
無支祁吐著信子直起了身。
“你也一定聽過些有關那個小徒弟的事,你覺得他的性格是不是和你很像?”
“他既然像你,你為什麽不會像他?”
時節呆住了。
他確實聽過類似的話,可他從未往無支祁說的這個方向想過。
“你認識齊禮這麽多年,卻從未見過他的徒弟,你猜那小子為什麽要躲著你?”
“他沒有躲我,他隻是恰好……”
時節閉上了嘴,他也發現事情確實巧的可疑。
“他徒弟前幾年離開前,你是不是去過齊禮那?”
時節當然去過,自打認識了齊禮,他就沒少往三祖山上跑。
因為這樣不僅可以逃過煉丹,他父親也不好責罰他。
他的這點小心思自然瞞不過齊禮,齊禮有一次就笑他既然這麽喜歡往三祖山跑,還不如來他這兒做個道士。
這是哪天說的呢?
時節猛然記起,這正是齊禮徒弟離開前發生的事。
無支祁熟悉時節的這種反應,他知道這小子一定是想起了什麽。
“他以為齊禮想收你為徒,就和齊禮大吵了一架,氣鼓鼓地跑下了山。”
無支祁咧開了嘴,像是在微笑。
“這一次他回來,是因為已經找到了除掉你的辦法。”
他說著,爬上了時節的肩頭。
“齊禮被他的愛徒蒙蔽了雙眼,能幫你的隻有我。”
他吐著信子,在時節肩頭耳語道:“我很樂意幫你。”
“你為什麽要幫我?”
“因為……”
無支祁緩緩湊近,雙眼泛起腥紅的光亮。
時節腦中突然湧現出很多畫麵,這些都不是他自身的記憶,是有人強塞進他腦中的,畫麵來得迅猛,不容他思索反抗。
“相公,恩人病危,我要去采一株靈芝送給他。”
映入眼簾的是一白衣女子,笑得很溫柔,幸福。
“你看百年的靈芝呢!”
還是那個女人,她的臉龐變得髒兮兮的,身上也多了很多傷口,點點滴滴的血自傷口中流出,打在在她勝雪的白衣上。
“相公,以後我們到凡間去做一對平凡夫妻好不好?”
那樣的笑容,像冬日的太陽,很溫暖。
突然,時節的眼前暗了下來。
一片漆黑。
在這黑暗中,那個女人仰麵躺在地上,走近看,她的眼中毫無生氣,嘴角的鮮血也早已幹涸。在她身邊,一個身著道袍的黑影正在同個小夥計講些什麽。
“好恨!”
是無支祁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淒涼。
瞬間,眼前的事物又變成了一群幼蛇,它們發出嘶嘶悲鳴急於尋找自己的母親。但它們能看見的,隻有眼前一團黑影般的道士,和手中攥著銀子的小夥計。小夥計出示了一塊方牌,道士看了之後點點頭,送出幼蛇,收下了銀子。
時節心中一驚:是妖師家的令牌!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無支祁的聲音從猶如蚊呐,漸漸變得震耳欲聾。
畫麵一閃,眼前的人變成了齊禮。
齊禮正和那個看不到麵容的道士站在一起,那道士拿出一株靈芝送給齊禮。時節仔細一看,這株靈芝正是蛇妖的那株。
“好徒兒,這可是百年靈芝,以後不必這樣破費,你的好意為師心領了。”
“騙子!”這一次,是時節自己的聲音。
“他不是個值得齊禮疼愛的小崽兒,他殺妖怪隻是為了賺錢,他殺了我的妻子,販賣我的孩子,還叫齊禮打傷了我。”
無支祁的聲音在時節耳邊響起。
“現在,他又想要你的命!”
無支祁伸出尾巴,從時節懷中勾出了一個明晃晃的事物。
季烏的妖珠。
“把妖珠給我,等我恢複了以後,就可以幫你對付他。”
“不行!”
時節叫出了聲,“這是用來給花落緩解病情的!”
“你把它給我,隻要我恢複了,就可以幫你治好你妹妹的病。”
時節伸出去的手頓住了,他很想治好花落的病。
“你想,如果你被那個小子害死了,花落該有多傷心。”
“不,沒人會害我!”
時節很想保持理智,可他發覺自己的身體裏似乎有一種情緒在沸騰,起初隻是一點疑慮,而現在那股情緒已經擴張開來,似是要將他吞沒。
“真的嗎?”
無支祁將身子探了出去,他的眼睛正上了時節的雙眼。
“我可以讓你看到更多。”
蛇妖的瞳孔像門扉一般緩緩打開,裏麵似乎是有漩渦,直要將人的靈魂吸走。
這些小把戲從不會失靈,無支祁滿足地化作一條巨蛇,將時節圍在中央。
而時節,卻對這一切全然不知,他的雙眼已再難從蛇妖的瞳孔中移走。此刻的時節已被蛇妖緊緊纏繞,幾乎窒息,然而他卻絲毫感覺不到這近乎死亡的氣息。
因為他已進入了無支祁的幻境,在這幻境中無支祁還是那條小小的玉蛇,蛇妖的幻術已經將他徹底迷惑。
無支祁眼中的紅光不住閃爍。
這一次,他給時節看的,是齊禮。
齊禮正眉頭緊鎖,仿佛遇到了難事。
“時節是個好孩子,無支祁對凡人來說太過危險,你不應當把他卷進來。”
那黑影道士也還是在他身邊,看樣子是在叫齊禮做什麽事但是齊禮一直不同意,最終,那黑影跪倒在齊禮麵前,齊禮閉上眼睛,重重地歎了口氣。
“起來吧,依你便是。”
“他在害你。”無支祁的聲音響起,充滿了陰冷。
然後時節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自己正在與齊禮說話,齊禮手中拿著指環。
這一幕,正是今天發生的事。唯一不同的是,有一個黑影一直在房頂注視著時節的一舉一動。
“他嫉妒你,所以要害你。”
無支祁的聲音,在他腦中回響。
“他為什麽會嫉妒我?”
“因為齊禮對待你的態度,就如同父親一般。”
無支祁回答他,“他是個孤兒,從小由齊禮養大,他將齊禮當作父親,他覺得你,搶走了他的父親。”
“這怎麽會。”
時節感覺這件事聽起來很奇怪。
“越是缺少關愛的人,就越容易偏激。你有父母,可他確沒有,他隻有齊禮,他便對齊禮有一種很偏執的感情。”
時節沒有出聲,他還是覺得這種事情聽起來很奇怪。
但此時他內心裏那種沸騰的情緒,已被無支祁帶入了高峰,他已經不由自主地想要尋找一個突破口,來宣泄這種情緒。
“殺掉他,這樣我們就都不會受傷。”
時節覺得腦子很亂,心中似乎有一團火燃燒起來。
“這樣的人,不配做齊禮的徒弟,你忍心看到齊禮得知真相後的樣子嗎?他這樣死了,齊禮雖然傷心,但他心中的徒弟,還是個很完好的形象啊。”
無支祁鼓動著時節的情緒,他看到,時節的眼睛漸漸布滿血絲,整個人變得毫無理智起來。時機到了,他可以肆意地向這個年輕人索取東西了。
“給我妖珠,待我恢複一些就可以幫你治療花落。”
無支祁吐著紅信,收縮身體將時節纏繞得更緊,“給我靈藥,隻要恢複到巔峰狀態,我就可以殺了紀庚辰。”
“紀庚辰?紀庚辰是誰?”
時節有些迷茫。
“他是齊禮的徒弟,齊禮最愛的小崽兒,那個將我們三個騙的很慘的人。”
紀庚辰,時節第一次聽到齊禮徒弟的名字。曾有傳說庚辰為水神,收了惡妖無支祁。與神同名的道士,會是個怎樣的人呢?
無支祁在一旁盯著時節,他發覺這個年輕人忽地沒了回音。
不僅是沒有了回音,他的情緒也隨著這種沉默逐漸穩定下來了。
眼看著自己煽動起來的怒火被慢慢平息,無支祁卻沒有任何辦法。
他隻是條蛇妖,蛇妖可以蠱惑人,但不能像鬼怪那般直接附在人的身上操控別人,蠱惑是一種引導,可對方不再坦露心聲,蛇妖也沒法進行蠱惑。
眼下時節的狀態已經完全平穩下來,那股被無支祁挑起的衝動情緒已經無影無蹤,這讓無支祁既疑惑又興奮。
他想起齊禮與自己約定時所說的話,齊禮曾再三強調衍生堂的少主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一定會很合自己的口味,可他怎麽都想不通,齊禮明知道這等有意思的凡人到了自己手中定會慘遭折磨,怎麽還會送這個年輕人到自己手上。
“莫不是齊禮瘋了?”無支祁在心中暗笑,“這個道士還真是讓人想不透。”
雖說這叫時節的小子此刻沉寂下來恰好證明了他確實是個有趣的人,可無支祁還是想讓他順從自己的蠱惑發出嘶吼聲,這樣一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人,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發出那樣有意思的嘶吼。
無支祁從不認為凡人是個有理性的族群,他見過太多的凡人,幾百年來,凡人都是嗜殺好鬥的,這幫凡人其實比妖魔鬼怪更加凶殘。
而眼前這個白衣少年,看著就是個被馴化成功的凡人,他的身上沒有半點血腥味,而且他也決不會相信人原本是這世間最醜惡的生靈。
“正是因為被馴化了才會如此無趣。”無支祁時常這樣想,如今大多數凡人遇到了妖怪就會立刻開始慘叫,他們一點也不反抗。
所以無支祁更喜歡殺道士,道士會反抗,會掙紮,無支祁會玩弄他們,直到這些道士在虐待中變得絕望,無支祁才會吃了他們。
無支祁稱這種玩法叫品嚐絕望,並以此為樂。
時節還在思考事情,他要弄明白無支祁是用什麽挑撥自己情緒的。很明顯無支祁不希望自己保持清醒,他更希望自己沉浸在一種暴動中,無支祁真的隻是想從自己手中得到東西這麽簡單嗎?
無支祁一直緊盯著時節,他覺得時節沉默的時間有些太久了,說來也好笑,明明是自已捕捉到了時節,可目前的情況,更像是時節捕捉到了自己。
此刻,時節看起來像是睡著了,而且還是睡得很沉穩的那種,但是無支祁不僅不能撤回幻術,更不能有絲毫的鬆懈。
“如果他真的是睡著了,那可太好笑了。”無支祁苦笑一聲。
突然間,時節迅速地伸出手,未待無支祁反應過來,他已緊緊抓住無支祁的頭,眼中多了一絲凶狠。
在時節出手的一瞬間,無支祁的幻像盡數破碎,碩大的蛇身暴露在時節眼前,而這個平日裏很怕妖怪的少年卻對此無動於衷。
無支祁想不通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為何起了如此之大的變化,在他沉默的那段時間裏,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麽?
“你不怕我吃了你嗎?”無支祁問道。
“告訴我,紀庚辰長什麽樣子?”時節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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