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齊禮是話中有話。


  可時節沒有心思去揣摩其中的意思。


  因為他發覺自己下山的情況,和上山時簡直是差不多。


  三三兩兩的道士從他們身邊走過,目光中不是輕蔑就是憤怒。


  齊禮和三祖山上的道士們常年不合,這時節是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是這幫的道士為什麽會討厭齊禮。


  尤其是齊禮剛殺掉季烏,這樣的功績卻沒給齊禮帶來半點好名聲,這些人還像往常一樣排擠齊禮。


  “齊道長,你和三祖山的人有什麽恩怨?”


  時節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這麽些年他隻以為齊禮是因為不喜道法被人輕視,可如今的情形直叫他愈發看不懂這幫道士的行徑了。


  “恩怨?”


  齊禮看看周圍,似乎是才注意到其他道士的表情。


  “恩怨倒是沒有,脾性不合才是真的。”


  齊禮歎了口氣。


  “脾性不合,誌向不同,即便是我能衝進妖界殺死妖王,他們也不會給我太多好臉色的。”


  “這是為何?”


  時節不是很能明白道士們的心思,如果妖師家出了一個像齊禮這樣的人,那多半會受到妖師們的尊敬和狂熱追捧。


  “三祖山的人自有他們的一套規矩,在力量與理念之間,道士們會更認可理念與他們相近的人。這不代表他們會忽視個人的力量,這也是我為什麽能在三祖山上一直待著的原因。而我在這裏過得並不輕鬆的源頭,就是我們在一些理念上不合。”


  “理念不合?”


  時節皺起了眉頭,三祖山的情況似乎比妖師家要複雜得多。


  “季烏這樣的妖怪已經為禍人間多年,我除去它自然是幫了三祖山的大忙,可他們也知道,我這樣做僅僅是因為我的徒弟有難而已。”


  齊禮瞧著遠方的青山,道:“我五年前就可以殺它,十年前也可以殺它,可我隻會在徒弟受到威脅時才動手。”


  齊禮也年輕過。


  他年輕時也像三祖山上的大部分人一樣,每天都以降妖除魔為己任,他不僅有這樣的想法,更有這樣的能力,所以他戰功赫赫,一時間成了三祖山上年輕一代的楷模。


  那時每天來找齊禮結伴出行的道士簡直能把他的小院門檻踏破,年輕的齊禮也是個熱情十足的人,所以他在那時交了不少朋友。


  這些朋友中就有他大徒弟的父母,齊禮後來才知道,這兩個人是他人生中的轉折點,一個由盛至衰的轉折點。


  現在他已經變了。


  道士們也不是沒努力過,他們對齊禮進行了長達三年的勸說,他們希望齊禮能夠重擔重任,希望他能夠成為新一代的領軍人物,也希望他可以有一天接過三祖山這麵大旗。


  可齊禮最終卻隻是推脫著,縮在了自己的這一方小院中。


  如果他沒有殺死季烏還好,道士們也隻當他是修為無法精進,所以不能為這天下蒼生出一份力。


  可他卻一出山就做了這麽件驚天地的事,道士們變得無法原諒他。


  能力不足的人每天都在用生命來換取凡間平安,有能力的人卻用這力量來解決個人恩怨。


  這叫人如何原諒!

  時節無法評說齊禮所為究竟是對是錯,他對齊禮多少有些私心,他寧願相信齊禮這樣做自然有他的原因。


  他不認為齊禮是個這樣自私的人。


  可他卻無法把自己的想法說出口,因為齊禮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身上。


  那遠方的青山,似乎已經帶走了齊禮的魂。


  那塊寫著三祖山的巨石已在眼前,時節知道自己是時候和齊禮道別了。


  他並未開口。


  因為他沒機會開口。


  齊禮隻是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就衝著青山的方向駕雲而去。


  那片山中究竟有什麽呢?


  時節不禁沉思起來。


  “爺,您要去哪兒?”


  時節錯愕地回過神來,麵前的是個車夫。


  這車夫已經在這兒等了很久,三祖山上全是道士,會坐他這馬車的人並不多。


  但為了生計,他依然會每日趕車過來等著。


  今天他交上了好運氣,這下山來的人不僅不是個道士,還看起來是個出手很闊的主兒。


  “去永臨城。”


  時節的家當然不在那裏。


  像他家那樣遠的路,如果直接乘馬車回去,隻怕在路上就會顛散了他的骨頭。


  “好嘞!”


  馬鞭聲響起,車輪不住轉動,三祖山變得越來越遠。


  時節靠在車廂上閉目養神,他知道自己的直覺並沒出錯,很多他所不了解的事情已經悄然交織在了一起。


  他的成人禮、齊禮的忽然出山、妖師家的灤坊城突襲,還有他手上的無支祁。


  一切都如這車輪般緩緩轉動起來。


  可操縱這些事的人,又是誰呢?


  “你小子身上的好東西不少嘛!”


  “誰!”


  時節被嚇了一跳。


  “我,無支祁。”


  時節循聲看去,手上指環的的那雙蛇眼正在盯著自己。


  這一刻他才明白過來,無支祁根本不需要自己召喚,它想出來時自己就會跑出來。


  “我這裏的藥雖好,但卻沒有你需要的。”


  時節瞧著這枚指環。


  這指環的蛇頭昂起,蛇身盤成了一圈。


  玉蛇饒有興致地看著時節,紅信吞吐,嘶嘶作響。一人一蛇相互對視,時節想的是蛇妖會不會吃了自己,無支祁想的是齊禮為什麽會將這金山送給它。


  “你那藥箱裏的確沒什麽好藥,可你身上的就不一樣了。”


  時節身上當然還有其他的藥,而且身上的藥也確實比藥箱裏的好。


  但他知道,無支祁想要的並不是這些。


  “我身上的那些你也用不上。”


  無支祁沒有回應他,一雙豎瞳緊盯著他不放。


  蛇類的目光一向瘮人,時節被它看得心裏發慌。


  “我現在要睡覺了,你要是連個好覺都不讓我睡,我就馬上把你送回齊禮身邊。”


  “你這麽相信齊禮?”


  無支祁歪著頭,像是在說什麽很好笑的事。


  “他為了徒弟就把你賣給了我,你居然還很相信他?”


  這就是無支祁的計劃。


  他要想報仇,就必須弄垮齊禮。


  齊禮不好對付,歲月早已磨去了他的軟肋,這個道士絕不會給無支祁進攻的機會。


  但幸好無支祁發現了時節。


  時節無論是性格、氣質,都像極了齊禮死去的那個小徒弟。所以齊禮對時節有好感,也十分關心他。


  如果能夠利用時節來狠狠捅上齊禮一刀的話,那場麵一定會非常有趣。


  “你要是不讓我睡個好覺,我可真會把你送回去。”


  無支祁碰了壁,因為這個年輕人確實很相信齊禮。


  不過這也讓他有了新的想法。


  無支祁現在更想借時節的手來對付他的仇人,這樣齊禮就會覺得頭大。


  一邊是他的大徒弟,一邊是他小徒弟的替身,齊禮會怎樣選呢?


  無支祁笑了起來。


  那一定會非常、非常、非常痛苦。


  “齊禮一定和你說了我與他小崽兒之間的仇恨。”


  無支祁探身過去,“也一定和你說了我們之間的死結隻有你能解開。”


  “可你猜猜,這說法是誰告訴他的呢?”


  時節沒有睜開眼,可是他已經開始忍不住去想無支祁提出的問題。


  “他的小崽兒術法通神,不管他說什麽齊禮都會相信的。”


  “隻要他說你和這事有聯係,齊禮就會把你送給我。”


  時節猛地睜開眼。


  “明明是你提出要跟著我去衍生堂的,關他的徒弟什麽事。”


  溫度。


  無支祁能感受到時節身上的溫度起了變化,這個凡人已經對他的話起了反應。


  “你家的藥給道士恢複精力尚且不夠,我要它又有何用?”


  “你是說……”


  “我是說,把我帶在你身邊這個主意,根本不是我出的。”


  “齊道長不會騙我的!”


  “齊禮當然不會騙你,可如果有人騙了齊禮呢?”


  有人,指的當然是齊禮的徒弟。


  時節對這個人一直都沒什麽好印象,因為他學會了齊禮那一身本事後,就在三祖山宣稱自己斷絕了與齊禮的師徒關係。再往後的幾年,這家夥就再沒回去看過齊禮。


  這次他回來,竟然是因為在外麵被季烏追殺。


  時節覺得這個人隻有在落難時,才會想起自己的師父。


  “可我們從未見過,他為什麽要害我?”


  “他的小師弟才五歲,黏在他身後不知道有多喜歡他,那小子不也一樣害了他?”


  “齊禮的小徒弟是中了妖毒死的。”


  “那又是誰帶他小徒弟下的山呢?”


  世人皆知幼童貪玩又不服管教,三祖山上偷跑下來的小道士更是多得數不過來。


  因此齊禮遇到了這種事,第一反應自然是年幼的徒弟們貪玩,釀成了大錯。


  可如果齊禮想錯了呢?

  八歲的孩子會有如此深的心機嗎?


  “他為什麽要害自己的師弟?”


  時節忍不住想了解更多。


  無支祁喜歡好奇心重的人,隻有完全聽不進話的人才會叫蛇妖頭疼。


  時節並不是個叫無支祁頭疼的人。


  “他是個孤兒,從小被齊禮養大。”


  孤兒也分很多種,齊禮的這個徒弟卻是孤兒中最難對付的那種。


  自打這小東西能跑能跳以來,就給齊禮帶來了無窮的困擾。


  齊禮能降妖,能除魔,妖魔鬼怪見了他都會想找個地縫躲起來。而齊禮,見了他的徒弟也會想躲起來。


  可惜齊禮躲不掉,這孩子既調皮又粘人,經常這邊抓著齊禮的衣角,那邊伸手就打哭了路過的小道士。


  就那麽一拳,又準,又狠。


  他喜歡齊禮,卻對其他的道士充滿了敵意。


  他雖然年幼,卻也本能的感覺到這幫道士不喜歡齊禮,所以他就討厭他們。


  他越討厭其他道士,就越惹事。他越惹事,其他道士就越對齊禮感到厭煩。


  齊禮不知道這個小東西的心思,他隻是以為這個孩子太過寂寞,又不會和別人交流。


  所以他給這個孩子找了個玩伴。


  一個安靜、懂事、又很能忍讓的小家夥。


  這個小家夥又恰好很粘齊禮的大徒弟,即便是要挨上幾頓鐵拳,卻還是默默地跟在師兄身後。


  齊禮的大徒弟遇上了對手。


  “齊禮的大徒弟簡直把齊禮當成了他的私人物品,所以他越看這個新來的小子,就越生氣。可惜打又打不跑,反而還召來了齊禮的訓斥。”


  後麵的事無支祁知道自己不說透,時節也能夠想得到。


  時節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齊禮心疼了那麽久的徒弟,竟然是這樣一個東西!

  “你很像齊禮的小徒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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