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洛水看劍
夏至已過,洛水城便幾有十分悶熱,城門開時,守城校尉一陣忙絡,官道上閑雜人等早早被肅清,城內主軸大道上更無一人行走,這座人口直逼百萬的南域第一大城此刻就像一座死城般,十分靜寂。道路兩旁有林立高樓,樓上樓下站著無數清流士子、達官顯貴、工者匠夫,這各色人物凝目望著眼前,卻無一人發聲。京都無數枝椏上原本聒噪不堪的夏蟬也仿似感知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氛圍,聲勢漸漸弱了下去,直至無聲。
馬蹄重重踏在官道灰色石板上,三百騎金戈鐵馬揚起塵煙滾滾,疾奔而來。為首鐵騎之上,一巾幗女騎手執漆黑鐵杵,上懸一幟猩紅大旗,書天啟二字,氣勢非凡。
八方寂靜更甚。
南昭流雲兩朝國戰,貫穿數百場大小戰役始末,素來皆以重輕騎兵定戰局,這並非是指步兵發揮不了作用,事實上,攻城略地步兵都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隻是相較於騎兵,後者實在有太多優勢,而南昭軍兵在鎮西王多年整合之下,以一玄鐵重騎足可當流雲步兵十人,若是以十人一隊,百人一營,千人一甲,則根本不能以倍數來算。
如今這三百鐵騎已可算為並營,即便馬踏官路疾奔,動作也是整齊劃一,甲胄在朝陽光線映射下,霍霍生輝,這本該出現在南北西三道關線上的重騎兵竟出現在了此處,聲勢浩大幾有些駭人聽聞。
騎營漸行漸近,速度也慢了下來,緩緩踏入城門,死寂沉沉的洛水城才稍稍恢複些明麵上的生機,僅用短短半日時間,十三座輕樓總鎮主總領玄門開啟一切事項的消息便傳遍京都大街小巷,然而議論之聲卻極為輕微。
按照以往的行事風格,這本該是那些出自玄門的神仙人物主持一切,何曾輪到那位勾欄界第一人物橫插一腳,更遑論借動軍方力量。
究極此事背後究竟隱藏多少端倪,是那位手眼通天風頭一時無兩的林提督在借勢,又或者他本就是天啟之人,都不是俗世人物能夠碰觸到痕跡邊緣的,他們唯一知曉的就隻有一件事。
十五日後,輕樓塔下,校武台上,隻取一人入玄門。
洛水城重新恢複運作,帝都百姓排起長長的隊伍,有條不紊地入城,城門校尉變得愈加忙碌,在盤查一事上卻顯得格外寬鬆,甚至有放水的嫌疑,即便是江湖武夫背負長劍,又或者蠻夷者持刀挎弓,他們也都隻是視而不見。
之所以如此,一來因為針對半月後的玄門比試有此需要,另外一點就是在他們的背後,還有十三座高樓監視著洛水的一切,對於後者,尋常百姓家或許不清楚,但他們卻多少能從那位口風不嚴的司隸大人嘴中得知一二。
洛水勾欄界的霸主式人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林提督,據傳其富有幾可敵國,與天子有著非同尋常的交情,可麵帝而不跪,更是難得能說上幾句有分量的話,京都傳聞極盛的輕樓塔頂上的夜明珠便是來自皇城或許當真是個不爭的事實。
許久之後。
城門外來了三騎四人,牽馬穿過城門側洞,望著繁華熱鬧極具生氣的長街,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疲憊。四人之中除卻一個粉雕玉琢模樣俊俏到不像話的女孩外,另外三人身上都有種極沉悶的氣息,尤其是那個腰懸十三寸淬銀槍頭的煞星,不光麵目猙獰,槍頭上還殘存著許多幹涸的血漬,守城校尉本想將這四人扣住,但在見到其中一位錦袍公子不動聲色亮出腰間別著的一塊佩玉時,安靜利落退開了去。
待到四人走遠,這位校尉才狠狠吐出一口濁氣,頗有些劫後餘生的感慨,身側一人蹙眉看他,雖有不解,但也猜到那四人可能是了不得大人物,正待開口詢問,這位校尉已忍不住說出聲,見到太子玉了。
三騎四人在身後校尉的驚呼聲中緩緩入城,正是從鳳鳴關外而來的陳白帝一行,時快時慢地趕了兩月,一路上接連遭遇十三襲刺殺,所幸諸多刺客身手固然極高,但較之關外黑衣女子一波還是差了太多,方能次次化險為夷渡了劫難,此刻能夠站在洛水城中,個中滋味交織,卻已談不上有多少感觸了。
流血的戰場上,最易累下深厚情誼,且不論那連續刺殺究竟是為了何事,僅這兩月時間,幾人間早已熟稔,算的上是交深言淺,陳白帝隻與夜鴻成說了幾句話後,便將馬遞還給楊廷山,牽著小初彤的手徑直走往南城。來之前的路上,對於這座大城雖然未聞其麵,卻也了解的足夠多了,夜鴻成望著那一大一小兩道背影,低垂下頭,看不清臉上神情。
“這件事由你來辦,無須過好,但也絕對不能差了,否則麵上過不去,他既然不願生事,不給他添堵便是。”
“公子放心,末將定有分寸。”
南城鬧市中,小初彤一隻手任由陳白帝牽著,另一隻手主動抱起那個仿佛有百斤重的包裹,兩顆灰眸悄悄彎成月牙兒,卻又刻意古板地抿住嘴角,雖然不笑,實則心裏愉快極了,隻覺得此時的自己就像是個小地主一般。她雖然對於銀錢沒有概念,卻也知道懷中十張麵值百兩的銀票是個很大的數字,一路行來,所有花銷都算在夜鴻成頭上,這千兩銀分文未動。
兩人一路走走停停,見多了著短打緊衫的江湖豪客佩劍拖刀,也就不再驚奇,隻是感歎於這座帝都的製度開放,看著路兩旁無數攤販的賣力吆喝,見那些朱漆桌上置著顏色各異的精致奇巧,聽著市間趣聞,陳白帝才知道自己的確有些孤陋寡聞了,而且竟錯過日前那場堪稱壯觀的銀甲盛事,難免覺得可惜。
歸根到底,對於這個世界,他也隻是沒見過太多市麵的人罷了,身旁的小初彤亦是如此,大山裏的孩子偶然見到這山外花花世界的精彩,雖說激動之情難以遏製,但終歸未作出太出格的事情。
生來白瞳的小初彤抱著懷中包裹,略顯緊張地望著四處,眼中卻滿是好奇,不多一會兒,就瞪大了眼睛看著陳白帝從她眼前取出一塊碎銀子遞給一個老頭,然後那老頭直接就把手中的草杆子給他了,欣喜離去。
小初彤嘟著嘴,有些不開心地問道:“這是什麽啊?”
陳白帝從草杆上摘下一串冰糖葫蘆遞給她,挑眉說道:“我記得這應該很好吃。”
小初彤哦了一聲,接過去毫不猶豫咬下一顆,細細咀嚼,染得兩瓣小唇嬌豔欲滴,蹙眉道:“可你為什麽買這麽多,又吃不完的。”
陳白帝咧著嘴笑著,含糊道:“沒事,反正我們有錢。”
小初彤鼓著腮幫吃糖葫蘆,臉頰紅撲撲的,心裏卻在想著,這話說的好沒道理。
兩人就這樣帶著從洛水城買下的第一杆糖葫蘆繼續走著,陳白帝想要尋家錢莊兌換銀子,然後購置些衣物,再找家客棧暫且安置下來,卻始終尋不見,陰差陽錯地竟看到間打鐵鋪。
那鋪子老板是個年過花甲的老頭,在身旁有個小臉漆黑的孩子賣力拉著風箱,火爐中燙熱的木炭焚燒的空氣都有些扭曲,老頭拿著一塊也不知究竟捶打了多少遍的火紅鐵片放入水中,嗤嗤作響,一縷白色煙霧飄到眼前。
陳白帝看著牆角擺著的一柄柄長劍,走過去細瞧了幾眼,拈起一柄刃最薄的短劍,伸出一指,隨手彈在鋒上,音色清亮,不顯沉悶,卻忍不住蹙起了眉。
老頭支著眼皮,悶聲說道:“看公子試劍手法,想必也是慣於用劍的,那些個玩意都是小老兒的孫子鼓搗出來的,算不得好劍。”
陳白帝點點頭,將劍放回原來位置,看了眼那個始終沉默的孩子,說道:“已經很不錯了。”
老頭隨口說道:“再過半月,就是玄門開啟的日子,到時免不得要用兵器,公子若是有需要,現在打還來得及。”
陳白帝盯著老頭手臂觀察了很長時間,問道:“長三尺三,寬二寸二,厚三分,老先生能鑄劍多重?”
老頭眼睛微不可查亮了幾分,抬頭問道:“公子需要多重?”
陳白帝說道:“三十六斤。”
老頭臉色一僵,問道:“公子能使得動?”
陳白帝眯起眼盯著那孩子始終垂下的眼簾,笑著沒有作答。
老頭停下手裏的活計,悶聲道:“那需要加隕鐵在裏麵,這玩意我剛好有一些,隻是價錢要貴上許多。”
陳白帝詫異道:“老先生還有這種東西?”
老頭咧開缺了兩顆大門牙的嘴嘿嘿笑出聲來:“公子玩笑了不是,若是沒有隕鐵,三尺劍如何鑄的出三十六斤重?”
陳白帝來了精神,問道:“價錢如何?”
老頭伸出一手,五指張開,晃著腦袋道:“五十金,概不還價。”想了想,又補充道:“先付錢,後交貨。”
陳白帝點頭道:“老先生是實在人。”
這回輪到老頭詫異了,皺眉問道:“公子當真需要三十六斤的重劍?”
“莫非你當我消遣你?”
陳白帝翻了個白眼,卻突然瞥見身旁的小初彤正一臉幽怨地望著他,便笑著伸出手向她,小妮子連忙低下頭裝作沒看見,陳白帝好笑的又伸出手放在她眼前,順便捏了捏她的鼻子,小初彤自知再裝不下去,隻得嘟起嘴不舍地將包裹挪過去,瞪著眼看他從那一疊銀票中直接抽出一半遞給那個缺了兩顆大門牙的爺爺,隻覺得好大委屈,小地主很快就當不成了。
老頭接過銀票,蘸了點口水在指上,細細看了許久,笑道:“萬和錢莊的銀票信得過,公子當真是爽快人,但憑這點,小老兒也不小家子氣,劍成之後,再送公子一把劍鞘。”
陳白帝道了聲謝,將包裹重新放進小初彤懷中,問道:“半月時間能否完成?”
老頭想了片刻,略顯遲疑道:“按照公子所求,恐怕要頗費些時日,畢竟那隕鐵可不如精鋼容易折騰,趕是趕了點,不過還請放心,耽擱不了時間。”
陳白帝點點頭,牽著小初彤的手就要離開,卻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惱火罵聲,腳步微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