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彼時今日
躺了一月有餘，雖然體內經脈重續，丹田另辟造化，但肌肉難免僵硬，第一步還未踏出，便跌倒在地上，摔了一臉泥漿，模樣著實有些狼狽。
他倒也不在意，隻是趴在地上停留片刻，然後再次站起，向前一共走出九步，漸漸適應身體。碎裂的骨頭被雪狼重新歸位，加上碧血寒潭陰寒之水伐髓，早已恢複完好，此刻身體移動，骨骼摩擦擠壓之下，像是熱鍋中化開的油花，發出劈裏啪啦的響動。
九步過後，便至潭畔，長空中落下的雨珠砸在潭水麵，掀起一根根細細的水柱。
陸青楓蹲下身，看著水中那張憔悴的臉、散亂的頭發，手捧幾許潭水洗去臉上泥汙，脫下身上棉衣，赤條條地走入潭水中。
此時碧血寒潭內熾熱陰寒早無，隻餘清涼，對他自是沒有影響。
將全身洗了個通透，棉衣在水中攪動幾番，從上麵撕下一塊細布條束住頭發，然後走上岸，平靜地穿上衣服。
此時天地喧囂，他心間卻是平靜。
已近黃昏，春雨稍歇，卻未有止息，濕衣貼在身上，有些不舒服，陸青楓轉身準備離開這裏，耳邊卻突然聽見一陣細微的啼哭聲。
自經碧血寒潭之水洗經伐髓之後，他的目視聆聽就變得極為敏銳，側頭望向東南方向，目光穿過一片翠綠竹林，沉默片刻，便走了過去。
這啼哭聲雖輕，他卻已辨認出與當日漠北平原兩部戰場中的啼哭聲無異，那日大巫師瀕死之前，發出最後一擊風刃，將要奔襲到他身前時，被這啼哭聲無意摧毀，他當時並不知曉其中玄妙，但在這一月時間所曆經的，卻漸漸已了解些。
雲劍崖畔，他曾對鄔紮罕說過，要到崖下尋找答案，現在，或許便是答案揭曉的時刻。
腳下破舊棉鞋破損的很厲害，棉碎絮早已掉光，鞋前露出一個圓洞，鑽出幾根腳趾，陸青楓行走速度越來越快，落地無聲，穿過被水洗淨的翠綠竹林，來到一處山岩。山岩下碎石嶙峋，有清澈山泉經流而過，潺潺水聲清新悅耳，他的心情卻有些不平靜，或者說是心慌。
慌得很厲害。
他不知為什麽會出現這種狀況。
山岩之後，是一處石洞。
石洞內有些什麽？
那個仍在啼哭的孩子？
心室跳動開始加速，陸青楓臉上閃過茫然的情緒，駐足很長時間之後，終於走了進去。
石洞內光線並不明亮，四下看得不是很真切，但他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走。
片刻後，他在山洞的角落裏看見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很小，張著嘴打了一個哈欠，露出兩顆小小的奶牙，彎成月牙兒的眼睛悄悄睜開，緊張注視著他。
陸青楓心痛的厲害，慌亂中退卻兩步，被一塊石尖絆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心，真的好痛。
————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不知。”
“既然你什麽都不知道，為何不去尋找答案？”
“我一直在尋找——看到了你們，才確定我一直存在，可是，答案又在那裏？”
“你會遇見一個人，她會將所有的一切告訴你，但在那之前，你要活著。所以，醒過來吧！”
————
陸青楓抬眼看著這個孩子，看著她張著嘴快樂地哭出聲，紅彤彤的小舌頭微微卷起，像是春時樹梢上新生的葉芽兒。
她的眼睛很大，瞳光還不完全清澈，卻有淚光晶瑩，彎出來的月牙時隱時現，薄薄的唇瓣輕輕翹起，勾出細小的弧度。
陸青楓睜著圓圓的眼睛看她。
她也睜著圓圓的眼睛，毛茸茸的腦袋不安地四處搖晃，短短的小圓腿在空氣中亂蹬，似乎哭的有些累了。
陸青楓連忙站起身，向前走了兩步。
她立刻停止哭聲。
陸青楓微驚，即刻後退。
她哭出聲來。
陸青楓躡手躡腳地再次向前走出，她又停止哭聲。
似乎覺得這很有趣，她嘟著嘴笑了出來，聲音很細，稚嫩的童聲像是綠葉在風中翻滾，輕飄飄的很愜意。
見她笑了，陸青楓也笑了，盡管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笑。
然後他試探性的又向前走出幾步，地上的孩子仍舊蹬著小圓腿，沒有什麽多餘的動靜。
一共走出九步，陸青楓來到她身旁，看著她身下鋪著許多幹草，身上隻包裹著一張薄薄的小獸皮，並不如何禦寒，微白的小臉上泛著點點青色。
陸青楓眉尖蹙起，抬起手將她抱起，小孩子躺在他懷中，也不如何哭鬧，抬起小手在他的唇角邊抓了一下。
陸青楓眉宇被撫平，輕輕笑出聲，隻覺整個心間便與她的小手一般柔軟。
躺在懷中的孩子張張嘴，覺得有些困倦，小手緊緊攥住他的一縷頭發，扯動了幾下，覺得很結實，眼睛微微眯起，細長的眼睫前還沾著一些淚珠，一顫一顫的，然後漸漸睡去，很安穩。
陸青楓低頭看著她的眉眼，無聲地笑了，想了片刻，抬起手輕輕掀開小獸皮看了一眼，心間愉悅地想著，是個女孩。
小女孩似乎才出生不久，毛茸茸的腦袋上隱隱現出幾根青色的血管，在他懷中用力拱了拱，兩瓣小唇輕輕嚅動，似乎是在咀嚼著什麽。
陸青楓抱著她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遠處的石壁，心思凝定，前所未有的平靜。
借著這段時間，他突然想起很多事情。
原來的世界內一幕幕映像在腦中閃過，他的目光變得越來越飄渺，眼前仿佛看到了當年的那株楓樹，楓樹下的那張棋盤，閃爍劍芒的染血長劍，還有——那顆通體紅色名為九玄的護國之珠。
陸青楓停止思緒，不再去想這些，隻是最後的那副畫麵卻定在腦中，他心中若有所思，喃喃自語道：“這就是你要給我的答案嗎？”
懷中的女孩似乎聽到了他的話，仰起小臉在他的胸口蹭了蹭，口水沾濕胸前，然後掙紮著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
陸青楓忍不住再次笑出聲，卻又一瞬間沉默下來，突然想起，自從初彤死後，似乎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麽笑過了。
“如果你還在的話，大概我們也會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兒吧。”
眼中露出希冀的光芒，陸青楓唇角微翹，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背著竹簍穿著白衣的女孩，眼前彌漫起一層水霧，漸漸模糊。
“你為什麽打我？”
“你看，你臉上有泥。”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肯定就是你害的。”
“我會保護你。”
“那你不做殺手了？”
“不做了。”
“那可真好。”
彼時今日，我還在，你又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