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天元落子
月過中天。
三盞油燈安靜燃燒,昏色光線鋪在地上,微有搖曳,漸趨平靜。
燈下有人。
淡冷血味被zhang篷外掠進的一縷夜風吹拂,散開之後緩緩消逝。
床榻上坐著一人,灰衣草鞋,束著青色綸巾,膚色黝黑,額頭上有幾縷極明顯的抬頭紋,顴骨高song,唇皮寬厚。
這是個很普通的男人,呼吸無聲,氣息內斂,神情專注時的模樣極易給人親近感。
此時,他正安靜地看著眼前的棋墩,短粗五指放在蘆葦草編織成的棋簍中。
棋簍隻有一隻,邊緣有許多裂痕。
棋墩很普通,甚至有些粗鄙,是用粗樹底盤隨意削成的,其上鐫刻的縱橫十九道歪歪扭扭,各個相連的棋路上距離並不均勻,貼著這棋墩的一角平麵看過去,必然是一條條浮動較大的曲線。這些曲線入木並不深刻,被年輪幹擾住,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有些分不清行跡。
灰衣男人眼神並不是太好,興許連他自己都找不到紋路了,低下頭湊過去細看了幾眼,一直放在棋簍中的右手才縮回,手中拈著兩枚棋子,看似隨意地丟到棋墩上。
兩枚棋子一黑一白,造型古怪,並不一味圓滑,顯然也是隨意雕刻而成。
棋子落在棋墩上時,慢悠悠地翻滾幾圈,一大一小、一圓一方地盡數落在天元點上。
灰衣男人沉默地看著這幕,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皺眉說道:“整個漠北平原,似乎也就隻有烏軍的那個大巫師有些學問,隻不過依靠本來就所剩無多的壽命強行窺測天道,未免落了下乘。早年在外遊曆,曾聽起有人說過,萬裏之遙的中域上,有個善於推衍術數的家族,其血脈特殊,精研天星占位捕風捉影,即便是三歲孩童,也能一語道破天機,隻可惜命數卻又不長。我看過他們家寫的書,但始終都學不像,而且——這個棋墩做的可真是有些難看。”
雖是在自言自語,卻還是希望能得到些回應,可zhang篷內遲遲沒有動靜,灰衣男人有些不悅,抬起頭看向角落裏站著的那人,語氣變得有些嚴厲:“難看是難看了一點,不過棋盤外的局下得還是不錯的,你今夜鬧上這一出,卻將原來占優的局麵弄得有些糟糕,雖然還能夠收拾,但又要費上許多功夫。”
角落裏的白衣女子垂下頭,似乎是覺得zhang篷外吹進的夜風有些冷,臉色變得很蒼白,幹裂的嘴唇輕輕顫動著。
灰衣男人搖搖頭,皺眉說道:“明明是你做錯了,可現在擺出這幅模樣來,倒像是錯的是我。”
白衣女子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低聲說道:“動之前曾經問過您,可您卻一直沒有說話,我當這是默許的意思。”
灰衣男人看了一眼她腳下的血漬,歎息說道:“打就打了吧,怎麽弄得一身都是傷,吃虧了吧。”
白衣女子搖搖頭,抬起右臂遞到身前,探出手掌,手背對向他,左右各有兩根手指收回,獨留下一根中指。
灰衣男人微微挑眉,看著這根中指,不悅道:“看樣子是吃虧了的。”
這根手指斷了半截,上麵還有鮮血在流,白衣女子看著自己的中指,神情漠然,似乎並不感覺如何疼痛,隻是聽到灰衣男人的話後,忍不住辯解道:“不算吃虧,雖然手指斷了,但我也刺了他一劍。”
灰衣男人好奇問道:“刺在哪兒了?”
白衣女子說道:“心上。”
灰衣男人動容道:“這麽厲害,刺下去多深?”
白衣女子低聲說道:“半寸。”
灰衣男人皺眉道:“那跟沒刺有什麽區別,外傷還能夠恢複,手指斷了怎麽接上?”
白衣女子臉色微紅,低頭不語。
灰衣男人看著眼前的棋墩,將兩枚粗糙棋子拾起,淡然說道:“你這丫頭別的什麽都好,就是性子太傲了一些,今日燕軍的三千騎兵既然能夠被那人破掉,可想他的手段有多強,你卻偏偏想要去硬碰硬,若是試水還好,怎麽還真的打起來了?給你起個名字叫陸遜,可你哪裏有半點謙遜。”
白衣女子陸遜抬起頭來,說道:“五年前您便已經控製住整個東麵,這五年間,若是寒軍出手的話,哪裏會有今日的局麵?”
坐在床榻上的灰衣男人自然就是寒主,聽到女子的話後,他變得有些沉默,半晌,抬起手指敲了幾下棋墩上的天元位置,蹙眉說道:“沒有意義。”
陸遜不解說道:“如今龍軍已經牢牢控製住整個西麵,與寒軍分庭抗禮,這還沒有意義?”
寒主搖頭說道:“十二年前初次到這裏時,我便已開始布局,雖然起於漠北平原,但最終落子卻並不在這裏,所以自然沒有意義。按照我原本的意思,是讓西麵先打起來,到時局麵控製起來能簡單一些,那個孩子的出現是計劃之外的事情,但對於定局並無影響,若是真打起來,便有些不妙了。”
陸遜愈發不解,問道:“那為什麽不學學那家夥,像當初他殺鄔紮罕一般殺了他?”
寒主失聲笑道:“哪有那麽容易?”
陸遜皺眉道:“難道您也不行?”
寒主說道:“以前是能殺而未殺,現在即便想殺,也沒有那個能耐了。當初我孤身一人到這裏,用了七年時間才打下現在的半壁山河,他卻隻用了五年,雖然有半路接手的緣故,卻也是不凡了。更何況,我也不願殺他。”
陸遜問道:“為什麽?”
寒主看著她,說道:“我們之間或許有一戰,但不是現在,而是在五年後,或者更久。”
陸遜認真說道:“我不懂。”
寒主笑著說道:“有些事情,你不需要懂,但必須要記住一點。”
陸遜問道:“是什麽?”
寒主說道:“沒事不要再去與那孩子揮胳膊動腿了,否則,斷的就不止是手指了。”
陸遜皺起眉,不甘說道:“如果再揮胳膊動腿,刺得可就不是半寸了。”
寒主歎息一聲,目光中多了許多難明的情緒,許久過後,才緩緩說道:“五年前時,我便見過那個孩子,當時鄔紮罕野心很大,興許是被接住箭後晃了心神,一心想要覆滅其他部落,龍軍便在其中。那孩子很不錯,也挺有血性,拿著根火鉗就想要去殺鄔紮罕,結果殺出了興致,還真的讓他差點成功,但接著便危險了,大巫師一出手就是靈魂攻擊,哪裏是那麽簡單的,我看不過去,便毀了老家夥的生機。可後來才發現,那孩子根本就沒受太多影響,竟能夠自主醒過來,我當時沒想太多,但現在看來,卻不簡單了。”
聽到這些,陸遜麵色微變,驚道:“原來大巫師是死在您的手裏?”
寒主搖頭歎息,說道:“我與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那孩子不是尋常之人,以後還是少惹為妙,你卻偏偏注意到其他地方去了,這般樣子,日後必然還要吃虧。”
陸遜倔強說道:“手指斷了已經算是吃虧了,如果不討回來,豈不是更加吃虧?”
寒主說道:“那孩子如今變化了太多,有些手段,即便是我也看不透,但有一點卻始終沒變——殺心這玩意兒,看似虛無縹緲,但卻是真實存在的,況且他處事太過謹慎,即便曆經這五年,對於龍軍的人也未必完全相信,或許隻有那個他一手養大的小女娃是個例外,這樣的人很危險,敢於靠近他的人,更危險。”
陸遜沉默片刻,低著頭說道:“我知道了。”
寒主擺手說道:“出去吧,把手指包紮一下,這麽長時間,也沒見你叫痛,看起來挺厲害,其實愚蠢的緊。”
陸遜見他臉上露有不喜,悻悻離開。
偌大的zhang篷內,此時隻剩下寒主一人。他坐在榻上,想著之前無意間看向陸遜頭頂時,看到了一道血光,麵上便有些凝重。他研習中域關於那個家族的許多書冊,雖不說已窺得門徑,卻偶爾也能有一手神來之筆。
“難道與那個陸青楓有關?”
寒主皺起眉拿起床榻邊的地圖,平鋪放在棋墩上,看著上麵縱橫交錯的戰略路線與朱砂勾勒出的線條,沉默片刻,感慨說道:“用兵用的如此險,卻又能夠氣定神閑,真的很像當年那個人啊。既然已經落子,便索性應上一手,打打看吧,否則倒未免被你小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