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不知歸路(中)
天生腦袋不靈光的初彤能夠感覺得到對方的身體正在顫抖,那種完全控製不住的顫抖,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這個時候,她竟開始為對方而擔心了。
“我是來山上采藥的,我不是壞人。”她生怕拖得時間太久,對方傷勢加重,急忙說道。這
個時候了,初彤還這樣解釋,似乎雙方的身份根本就是對調過來的,正麵臨生命危險的不是她,而是趴在身上的那個男人。
聽到這句話後,扣在脖子上的三根手指慢慢開始鬆開,那個男人似乎是耗費了很大的心神,慢慢吐出一口氣,然後身子一軟,直接翻身倒在了地上,雨珠仍舊在淅淅瀝瀝的下著,拍打在他的臉上,發絲淩亂,一陣蒼白。
眼前的這個男人似乎是受到了極重的攻擊,周身上下至少有不下八處致命傷,但是不知為何,他竟然還能夠活下來,初彤忍不住抬起頭看向他,卻發現後者也在眼巴巴的望著自己,那眼中的目光有著許多的悲哀,就像是最凶猛的野獸在瀕死的時候流出的那種目光,這般孱弱模樣,似乎剛才那雷霆一擊,根本就不是出自他手,而完全是初彤一廂情願的錯覺罷了。
初彤揉了揉腦袋,有些不開心,她覺得自己被欺負了,於是揚起拳頭重重砸在後者的腦袋上,憤怒問道:“我又不是壞人,你憑什麽要打我,我得罪你啦?”
躺在地上的那人抬起手遮擋在眼前,喃喃自語道:“不是,你看,你臉上有泥”
初彤遲疑了片刻,強忍住想要大人的衝動,對於這樣的一個理由,她不由得變得更加的憤怒,真想一口咬死眼前的這個人。
三個月之後,初彤醫好了眼前這個男人的傷。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初彤才知道,這個男人的名字叫做陸青楓。
是帝國的頭號殺手,也是第一號通緝犯。
對於天性頭腦便不太夠用的初彤來說,這樣的身份並沒有什麽太大的感覺,隻是覺得很好玩,但同時,他也感覺到很慶幸,因為在那個落滿小雨的山中,自己竟然在一頭瀕死的野獸麵前活了下來。
因為這個時候的野獸總是最危險的。
或許這就是緣分,冥冥中的緣分。
她將這些告訴陸青楓時,他總笑著在她頭上敲幾下,樂滋滋說道:“我不是野獸,隻是一個人而已,還有,當時隻是手上沒力氣了,要不然怎會鬆開。”
初彤有些惱怒,覺得他很無趣,用微痛的腦袋狠狠撞向他的胸,說道:“要是有一天我死了,肯定就是你害的。”
陸青楓如遭雷擊,看著她認真說道:“我會保護你。”
初彤有些狡黠的眨眨眼,好奇問道:“那你不做殺手了?”
陸青楓點點頭,說道:“不做了。”
初彤很高興,微笑說道:“那可真好。”
兩人不知,今時今日此刻的這句玩笑說話,卻在三年後一語成讖。
世間最悲哀事,不過如此。
因而初彤死了,陸青楓徹底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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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彤死去的第三天,陸青楓來了帝都應天,他出現的並不隱蔽,所以消息很快便傳進第一樓的耳中,然後,皇室也得到消息,平靜三年之久的應天疾流暗湧,由而紛亂。
第一樓是聲名遠揚的殺手組織,效忠於帝國。帝國為齊,一統四方,齊國版圖震古爍今,空前強盛,但盛極必衰,建國兩百年後,已快走上末路。
當朝皇帝昏庸殘暴,寵信奸臣,天下一十八路諸侯紛亂割據,暴亂頻頻,而於三年之前,更是有一殺手現於應天,誅殺王公大臣一十六人,當朝宰相被血洗滿門,令風雨飄搖的帝國政quan漸趨瓦解,以致天下稱快,謂之為殺手第一。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這個殺手的名字叫做陸青楓,而早在之前,他本就是淩駕於第一樓之上的殺手界第一人。
三年後的這一天,他重新出現。
知道這一消息的,還有另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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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南方豐yu之地,濕氣罕見的凝重,黃昏經去不多時,霧氣氤氳飄出,漸漸濃稠,透出幾縷飄渺之意。暮色深沉時,碧湖中停佇的一艘畫舫前亮起了兩盞燈籠,紅色的光火在風中搖曳,無端有些孱弱。
雪海棠坐在貴人閨房的香榻邊,有些沉默地看著胸口上繡的一朵雪白的海棠花,久久不語。海棠出自貴人之手,用的是西域天蠶吐出的第一節絲線,足足繡了三個晚上,貴人希望能用這節絲線係住他,不想,係住的不過是自己的心。
她看著他,心知,他始終要走。
便不再多言。
終歸還是無奈地歎了口氣,她伸指推開窗欄,清亮如水的雙眸中悄悄堆起一層水霧,唇角抿了抿,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隻是倔強地望著窗外,神態寧靜適然,他卻看出了很多委屈的味道。
雪海棠微垂下眼簾,撫摸著手中的翠綠玉簫,猶豫片刻說道:“楓葉紅了,他來了。”
“你說過,他總會來的。”水黛兒紅唇微張,聲音有些顫抖。
雪海棠走過她身邊,抬起手輕輕擱在她的肩上,眼中有一瞬間的恍惚:“他既然來了,我便要去。”
水黛兒回過頭,問道:“非要幫他不可嗎?”
雪海棠想了想,認真說道:“他隻我一個朋友。”
水黛兒咬碎唇角上的淚珠,平靜說道:“你要走,你知道我不會攔你,我隻希望你能活著回來,我始終等你。”
雪海棠沉默片刻,說道:“好。”
碧湖中的畫舫安靜下來,水黛兒淚珠撲簌簌地落下,花了妝容,她看著他臨走時胸前的那朵海棠,不知為何,竟看出了血色,突然知道,今生再也不會再見了。
隻是他走的太急,她無力去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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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妝深秋,暮色蒼茫,已是十二個時辰之後。
暗灰色天穹被一隻淌血的孤雁劃開一道長口,殷紅慢慢滲出,將盤旋在天際的鉛雲暈染的極為濃鬱,就像下方那片如火燒燃的楓葉。
楓葉形單影隻,慢慢飄零,墜落處,擺著一張墨石棋盤。
一人坐在棋盤邊上,手中拿著一支翠玉洞簫,平靜地望向前方,突然說道:“你來了。”
腳步聲頓消,陸青楓微微怔忡,抬起頭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雪海棠說道:“殺手的氣息總是很特殊,你來的太過高調,又不加隱藏,應天鼻子靈的人很多,我算是一個。”
陸青楓說道:“有所防範,才能方便行事。”
“可你的反應卻遲鈍太多,如果我要殺你,十個陸青楓也死了。”
“輕身功夫能避過我的,不會有第二人。”
雪海棠不置可否,指著棋盤說道:“一局過後,或許一切便都清楚。”
陸青楓盯著墨石棋盤,沉默許久,說道:“你這又是何必。”
雪海棠笑道:“我總認為,朋友這種奢侈的東西能有一個便好,可是如果連這一個都要消失,那人生未免太無趣了些。”
陸青楓看著他,說道:“我明白,但我能應付。”
雪海棠低垂眼簾:“兩條岔路,你一人能走幾條?”
陸青楓搖搖頭:“可你我都知道,如果真的要下這盤棋,總要有個人先死。”
“有些事情,終難兩全。”
“可是……”
雪海棠抬起頭,打斷了他:“你知道我在等你,又或者說我其實是在等死,所以你沒來,我不會怪你。但你這家夥平日性子太冷,滿打滿算也就隻我一個朋友,無論如何,總要幫你把前麵的路踩上幾腳才對。”
陸青楓眼睛微紅,無言以對。
他掙紮了很久,才走到棋盤前坐下,說道:“你仍走白棋?”
雪海棠微笑點頭。
他下棋從不執黑,因他喜歡白子玉石的光澤,即便此著從未贏過長於搶攻的陸青楓,但勝負輸贏對他而言總不是最重要的,美學才是。就像他盜宗之名聲震天下,卻還是穿著一身惹人注目的純白色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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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色棋子已躺在溝壑縱橫的棋盤上,如兩方世界,如一片天地,如兩個人。仿佛一切早被注定,再無法掙脫出屬於自己的命運。
此處無聲,卻步步殺機,如履薄冰。
這盤棋上代表著某種難言的……去從。
欲問紛飛。
一滴汗珠從鼻尖滴落,砸在棋盤上,手中的白子亦隨之墜落,雪海棠歎息一聲:“竟是和棋。”
陸青楓目光微抬,暗啞著聲音道:“是死棋。”
雪海棠點頭:“是,兩敗俱輸,和棋就是死棋。或許,一切都已是注定,你本就不該執著。”
陸青楓點頭,心下最後一絲晦暗散去,手掌在棋盤上用力按下,棋盤紋絲不動,邊緣卻有暗格開啟,一柄無鞘長劍出現在視線之中。
雪海棠看著這把長劍,微有驚異:“想不到染血原來一直在這裏,隻是,三年未曾見世,已有鏽跡。”
陸青楓拿起長劍,放在手掌中輕輕刮動,沉默了很久才說道:“當年長劍出爐時,鑄劍師徐陽曾說過,劍遇血才利,為不詳之劍,勸我慎用,我沒作在意,現在看來,的確是這樣。”
“如何?”
“劍已在顫抖,隱有血味。”
“所以劍名才叫染血?”
“是。”
“如你所說,計劃分成兩步,你去殺第一樓之主,我去取護國之珠。我知曉你曾經的劍,殺那人絕不成問題,但你真的相信隻是將九玄珠取過來,帝國這座高樓就會崩塌嗎?”
“我不信,但天下人信。”
“為何?”
“天下諸侯雖然混亂,卻遲遲沒有反叛,隻因為還欠缺一把火,護國之珠九玄或可如此。”
陸青楓看著他,緩緩說道:“齊國為了維持局麵,宣揚自己秉承天運,這些年在九玄珠上造了太多的勢,但至極處必要反受牽製,一旦它就此消失,天下人或會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齊國將亡的征兆,屆時,群雄並起,諸侯叛亂,帝國又能如何自處?”
雪海棠心中微驚,歎道:“如此行徑,或會成功,但天下不知該會流多少血。”
“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