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枯蓬聽雨(三)
寇氏緩緩站起身來,對並排而跪的三個兒子道:“為母死後,要與你的父親同葬。”
“母親?您說什麽呢?”
還未能等兒子們反應過來,寇氏已一頭磕在了丈夫的棺木棱角處。
“咣當!”一聲巨響,抱著必死決心的寇氏緩緩滑落在冰冷的地麵上,頭上溢出鮮血。
“母親!”
“母親!”
“快來人啊!”
“祖母!”
“祖母!”
靈堂亂作一團,張崢等人跑上前去扶起母親,可是寇氏已經斷氣了。
“母親,您怎地就跟著父親去了!”
“母親,父親剛走您也走了可讓兒子們怎麽辦啊……”
“祖母,您怎地就想不開了啊!”
哀嚎之聲更盛,族人慟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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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兒孫了滿足了寇氏生前遺願,一應後事全部與其丈夫張勳同時進行,同棺同眠。
其他家族聞訊,紛紛前來吊唁,得知寇氏之行後,紛紛讚其貞烈,慨歎伉儷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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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雨接連下了七天,天權十五年十月十一,張勳出殯的日子到了。
林瑤青和葉雪雯因懷著身孕不宜參見白事,遂將兩人單獨留在家中。
張徹臨走前還是不放心,生怕魔宗有人會趁機偷襲,遂讓戴箏月無影等人全部留下陪著妻子,並派遣胡生暗中護衛。
全族男女老少皆去了城郊祖墳,林瑤青目送眾人離去後,欲再往靈堂巡視一番,以確認諸事無漏。
她前腳剛剛邁入台階,卻見本該空曠的靈堂站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孤零零的對著靈位拜了三拜。
林瑤青定睛一看,原來是是藏書閣的老奴枯蓬。
她走上前問道:“前輩,您怎麽在這?若想吊唁族長,不妨跟隨族人去祖墳那邊祭拜。”
枯蓬以為家中已經無人,竟不知還有林瑤青他們主仆未走。枯蓬連忙推辭道:“老奴身份卑微,自是沒有資格前往送葬,來此隻是略表一點心意罷了。”隨後,他略略遲疑問道:“大少夫人,您怎麽沒去參加葬禮?”
“噢,他們說張家的族規不許孕婦見白事,於是就把我和三弟妹留在了家中。”
“是這樣……”
林瑤青望向枯蓬:“前輩似是有心事?”
“沒有沒有沒有。”枯蓬連連否認,“老奴告辭了。”
林瑤青總覺得前輩神色憔悴,頗有萬念俱灰之態。她本想勸慰兩句,可是身後緊緊跟著戴箏月無影兩個仆人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得作罷告辭回了竹園。
枯蓬從靈堂走出來的每一步都極其沉重,猶如腳纏萬斤鐵枷。
他如行屍走肉一般地走到一荷塘前,邁開步子就要往水塘中跳去,雙腳還未離地時卻被一個女聲喝住。
“大師兄!大師兄!”寇氏的陪嫁丫鬟彩鵲連忙跑前阻攔。
枯蓬一震,難道府內有人察覺他的身份了?枯蓬緩緩轉過身來,望著背後一位年長的丫鬟道:“你是?”
“大師兄,我是大小姐之前的貼身丫鬟鎖兒啊!大師兄不記得我了嗎?”
“鎖兒,是你?”枯蓬恍然大悟,“之前我見過你卻沒敢認,還以為你是張家的人。”
“也不怪大師兄忘記,彼時鎖兒才十二三歲,模樣確實與現在之後大不相同。鎖兒來張府後改名叫了彩鵲的。”
枯蓬的心中盡是不解:“她……她也知道我來了張家?”
彩鵲指著荷塘道:“原本這個荷花池養得不好,自那年換了人打理後荷花生得又美又仙,絕非常人之所能,於是大小姐派我去問了問,聽人說是換了個叫‘枯蓬’的奴仆打理的,那時大小姐就已經猜出來是師兄您了。”
“她既猜到了是我,為何沒來見我?”枯蓬又想起師妹是被張勳重兵關押著的,行動難免諸多不便,“她至少可以經你傳信,讓我去救她逃走的!”
彩鵲笑回:“師兄,大小姐是老族長的妻子,人家夫妻恩恩愛愛的生活在一起,為什麽要逃走?”
“可當年明明是張勳強娶她的!”枯蓬難得有些激動,臉脖子都氣紅了,“那時我出遊回來,人人都告知我師妹被一姓張的富商強娶走了!我尋了多年才知道師妹是被張勳那廝強擄回家中囚禁了起來!”
“師兄,過去的事該放下了。”彩鵲輕輕道:“或許年輕時的小姐並不情願,可幾十年過去了,人總是會變的,大小姐是自願留在老族長身邊的。”
“我不信!師妹的性子我知道,她豈會向強權低頭?定是張勳那廝使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威脅她!”
“師兄,您何苦再騙自己呢?”彩鵲神色黯然,“若真是脅迫,七天前老族長走的時候大小姐完全可以離開張府的,可她為什麽沒有離開而是選擇去地下陪老族長了呢?師兄,大小姐是心甘情願的。過去幾十年的時間裏,大小姐有無數次機會可以逃出去,是大小姐她自己想要留在老族長身邊的。”
昔日的秘密揭開,徒徒是雪上加霜罷了,枯蓬聽罷此言更加傷心,他自嘲地搖著頭道:“無所謂了,反正師妹已經走了,我此生再無留戀。”
他親手植種了這一池荷花隻因小師妹愛聽雨聲,緣不知他的小師妹早已億愛上他人了.……
此刻彩鵲隱約猜出枯蓬又要尋死,她急忙上前一步道:“我家大小姐生前還留有一個遺願,不知能否勞煩大師兄完成?”
灰暗的眼神中再度閃爍星光,枯蓬的精神立馬歸複,他拜了一拜道:“請說!老夫定竭盡所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是關於張家現在的大少夫人林瑤青的事。”彩鵲冷靜回答,“我家大小姐與這位孫媳婦頗有淵源,早期的遭遇也有些相似。隻不過我家大小姐留在張家實屬自願,可這位林小姐並非如此。大師兄精通武術無人能敵,若將來有一天林小姐鐵了心想走,還請大師兄幫她掃平障礙助她離開張家。”
“師妹是想讓我幫林小姐逃婚?”
“也不是,大小姐並無拆散孫子孫媳的意思,隻是……”彩鵲笑笑:“她希望林小姐可以遵從自己的心願去生活。她若想走,就助她走;她若想留,就留下來。師兄,我說話是不是前言不搭後語的?您是否能聽得明白?”
枯蓬當然能聽得明白,隻是他萬萬沒想到,小師妹在這世上最放心不下的竟是與她命運相同的孫媳婦。他躬身施了一禮,既是對著彩鵲,也是對著師妹在天的亡靈:“老夫知道了,老夫一定竭盡全力幫助林大小姐完成心願。”
“奴婢替大小姐謝過師兄。”彩鵲蹲身行禮後,再囑托道:“師兄,今天府中無人,我才敢和你說這些的,咱以後見麵還當互相不認識,也好省去不必要的麻煩。”
“明白。”枯蓬望著彩鵲臉上的皺紋,想起昔日那個活潑可愛的小丫頭,“鎖兒,如今你家大小姐也走了,你準備去哪?是要返鄉嗎?”
彩鵲搖搖頭:“不了,人是會變的,習慣也是會變的。我已經習慣了張家的生活,師父也已經故去,我回去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回不去了.……”
枯蓬知道彩鵲這話是在說給他聽。
人總是會變的。
過去的,回不去了。
秋風蕭瑟,徒留一池枯蓬,無人再聽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