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樺
你聽說過,戰鬼行的故事嗎?
祁阜市發生了一起流傳至今的事件,某日,一個無業遊民來到一家大宅希望投宿一夜。旅途勞頓的他,受到了主人家的熱情款待。然而沒想到,當天深夜,由十餘人組成的暴走族團隊闖入主人家並與保安開始鬥毆。哭嚎震天,屍橫遍野——本來應該是這樣的一場空前悲劇。事實上,主人家毫發無損,無一人受傷。其原因是——麵對當天深夜的飛來橫禍,那位無業遊民雖然沒有任何把握。仍然選擇出場,沒有攜帶任何物品作為武器,獨自一人,麵對成群的狂妄暴走族。
“從這裏到庭院門口,有十米,如果我能成功走到那裏,就請你們放過這裏。”撂下這句話之後,他開始前行。
承受住拳頭,以同樣的拳頭進行回擊;承受住棒球棍,奪過來,以同樣的棒球棍進行回擊;承受住板磚,奪過來,以剩下的一半進行回擊……淤青血口絕不下十處,直到最後,直到他抵達門口,直到周圍所有人倒下,直到暴走族團夥退去,他仍然屹立不倒。
那時還是青年的林樺親眼目睹了這一切,這直接促使了他不顧家人反對決定加入華安市的一個幫派林幫——因為那個男人就在那裏。這便是林樺黑幫人生的起點。
林樺加入林幫那會兒,林幫還隻是華安市眾多小幫派裏的一個,說是幫派,充其量隻是幫街口的網吧撐腰的小混混,在那裏林樺見到了自己的偶像,那個外號戰鬼的男人,那時他已是林幫頭目的左膀右臂,正是有他的存在,林幫才能在那個幫派紛爭和相互吞並的混亂年代裏立足。
最開始林樺是作為小弟投入那個男人旗下的,就是那種在街頭鬥毆時衝在最前麵的炮灰,然而林樺憑借著自己年輕氣盛,身強體壯,混戰時衝進人堆裏以一當十的血性,在五十次棍棒板磚拳頭的洗禮後,他得到了那個男人的關注,再加之那時的他性情耿直講義氣,有著滿腔的熱血,很快就成為了那個男人身邊的紅人。
那一段時間對於林樺來說簡直如魚得水,他在幫派中有了地位,收入也隨之增加,反對他的父母態度也不再那麽強烈,在年輕的林樺眼中,隻要講求忠義,敢打敢拚,抱著堅定的信念鼓足勁往前衝,就沒有翻不過去的高山,他已經預感到了他的人生將會是一片坦途。
變化很快就到來了,隨著林幫在眾人的努力下壯大,它也逐漸成為一些大幫派眼裏的潛在威脅,針對林幫的襲擊很快到來。當時林樺和那個男人正在幫派其中一個堂口休整,正趕上白馬會的人前來進攻,他們和手下的幾個小弟被兩百多號人包圍在一家餐廳裏,而且他們沒有援兵,因為林幫的其他幾個堂口也在當晚遭到了襲擊,根本抽不出人來協助,他們隻能靠自己。
那一晚林樺才算是真正見識到了林幫戰鬼的真實實力,他們在飯店的走廊和包間連打帶跑,麵對走廊黑壓壓的人,那個男人手持搶來的武器像是野獸一般廝殺,襲來的敵人像紙片一樣被掀起,而敵人命中他的攻擊他卻仿佛感覺不到,帶著傷痕累累的軀體繼續衝殺,嘴裏發出放肆的大笑,這樣的場麵甚至嚇住了敵人,仿佛以為他是天神下凡,在他衝上來時都推搡著向後避讓。
雖外號為戰鬼,但他終究是人,在穿過一個包間時他被迎頭而來的一棍打了個趔趄,露出了弱點,敵人立刻像是圍獵的豺狗一樣撲上去,在這時林樺挺身而出,為他擋住了劈砍向背心的兩把長刀。
當他從醫院的床上坐起來時,那個***在病房的床邊,身上纏滿傻逼,披著一件黑外套,親切地邀請他出門吃晚餐。
於是林樺吊著受傷的手跟著他去了大排檔,男人請他吃燒烤,從男人那裏他得知自己的傷勢,他用右手擋住了那兩把刀刀刃撕開了皮肉傷到了肌腱,要是再深一點他的右手就廢了。然而,這兩刀給林樺帶來的益處卻遠超害處,除了在右臂上留下了一道帥氣的V字型傷疤外,也讓那個男人徹底把他當成了自己人,用他的話來說,是過命的交情。
“小林啊,你還年輕,血管裏奔湧的都是灼熱的火焰,相信未來一片光明,相信能用自己的拳腳打出一片天地,”那個男人望著用左手拿著烤串大快朵頤,又因為不小心碰到右手的傷齜牙咧嘴的林樺,緩緩地說:“真好啊,讓我想起了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的樣子,嘿,也是個野小子呢。”
“但是現實遠比我們想的要複雜,無論是什麽職業,做什麽,都不是那麽簡單的,幫派有幫派背後的事情,做人也是,每個人都有別人看不到的一麵,我們無法揣測他人的思想,隻能管好我們的。”男人的目光突然變得很遙遠,他喃喃地說:“衝勁固然是很好的,但有的時候也需要靜下來,仔細思考一下,什麽事可以懷著決心一往無前,什麽事需要沉穩,畢竟一味地橫衝直撞,即使是你是石頭做的也會開裂。”
那個時候的林樺還不懂男人話裏的意思,隻是用啤酒下著烤肉,含糊不清的說:“放心吧頭兒,我可比石頭還硬。”
男人隻笑笑不做聲。
時光流逝,混戰鬥毆的時代已經過去,而林幫也從紛爭中脫穎而出,成為了華安市最有影響力的地下組織之一,從小混混到江湖大梟,林樺和那個男人這一代人可以說是鞠躬盡瘁,如今的林樺手裏管著三四個組,部下也已有上百,但即便如此,他和那個男人的交情依舊沒有變化,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稱呼他為“頭兒”,依舊跟他一起去吃燒烤喝啤酒,天南海北的胡扯。
隻有一點讓林樺不解,作為林幫飛黃騰達的大功臣,男人本應該掌管更多的組織和人員,但他手頭的工作卻逐漸下降,雖然身份地位更高,被大家所尊敬,但在林樺看起來卻像是徒有虛名,他作為功臣應該分得更多才對。
然而林樺所不知道的是,正是因為男人對林幫的貢獻巨大,才導致了這樣的結果,在林幫發展期間男人可謂功不可沒,他展現的才能也讓老板感到忌憚,因此也讓他成為了老板的眼中釘,而現在林幫的壯大已成定局,老板要開始殺功臣了。
對於這件事,那個男人也已經隱隱有所感覺,在一次任務中老板故意設計,讓男人犯下了可以稱之為背叛的錯誤,老板讓他去暗殺敵對組織首領的女兒,一個不到八歲大女孩,以男人的性格自然無法下手,他放走了她,整個過程被老板安排的人錄下,男人成了組織的叛徒,老板正式對他動手,同時肅清他手下的勢力,其中也包括了林樺。
林樺找到了那個男人,要求與他並肩作戰,推翻老板,然而男人卻拒絕了。
“我早就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了,所以我也已經做好了準備。”男人說:“幫派也好,社會也好,遠沒有你想象的那樣美好,忠心與信任隻是利益的謊言罷了。小林,我已經老了,打打殺殺已經不適合我了,也不再適合這個時代,這就是我的結局,我可以平靜地接受,但你還年輕,我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轍,也不希望你受到牽連。”
林樺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忽然發現當林幫戰鬼這個光環褪去時,他隻是個已經開始謝頂的、對首領和幫派失望的老男人罷了。
男人衝他微笑,而後表情突然變了,他從抽屜裏取出兩把刀,將其中一把扔到林樺麵前:“來吧,殺死我!”
林樺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殺死我,與叛徒劃清界限,這樣老板就會相信你,相信你與我毫無關係,你是我的敵人,這樣你才能活下去,老死在病榻上。”男人大吼著,變回了當年在餐廳裏一夫當關的模樣。
林樺想要拒絕,男人卻不給他機會,他如一道驚雷般躍起,手裏的尖刀仿佛頭狼的獠牙劃向林樺的咽喉,他是認真的,他在逼迫林樺應戰,不然他就會殺了林樺。
林樺不得不撿起刀來,兩人在午後的陽光裏旋身,交戰,林樺繃緊了肌肉,應對男人的每一次攻擊,然後麻木地回擊,然後再阻擋,再回擊,無比熟悉,因為這些年來男人已經將所有的戰鬥技巧都交給了他。
結果顯而易見,是年齡和技巧帶來的優勢,還是男人放水的結果?這些都不重要了。當男人捂著腹部的致命傷到在血泊中時,林樺丟下了手裏的刀,站在他身旁。
“幹得漂亮。”男人支撐著做起來,推開了試圖扶他的林樺,嘴裏含著血卻異常清晰:“你成長了,林樺,但這還不夠,不夠,你還有太多要學的,但從我這裏你已經學不到什麽,我隻能給你忠告,不要相信幫派裏的任何人,哪怕是你的心腹、你的左膀右臂,乃至你枕邊的人,至少留心。而且一定要記住,不要去做太過出色的那個人,不要去當出頭鳥。”
林樺對他說自己一定會幫他報仇,男人卻說:“不,不用了,你隻要能活著,活下去,結婚生子,然後懶散地死在床上,不要像我一樣,這就是我希望你做的,是我想要托付給你的東西。”
在咽氣之前,男人眯起眼睛喃喃道:“啊,原來有人可以托付後背的感覺,是這樣的嗎?”他斜靠著牆壁肮髒地死去,以叛徒的的身份,送他的隻有林樺。
之後,正如男人所料,林樺在組織的人趕到前殺掉了男人,在老板麵前重申了自己的立場,因而沒有被劃為男人的同黨被誅殺,而是繼續作為組織的幹部為林幫效命,在親手將男人的屍體扔進荒郊野外喂給野狗後,林樺繼續著他向上攀登的生活,但此時,他的信念就已經變了。
在之後的十年裏,林樺繼續為林幫的壯大做著貢獻,幫組織處理事務,訓練新人,他絲毫沒有抱怨過辛勞,再之後,他替代了那個男人,成為了老板身邊的紅人,當地下活動已經無法滿足時,老板開始著手轉型,將林幫洗白成為一家餐飲娛樂企業,林樺的身份也從黑幫幹部變成了老板的保鏢兼得力助手,在外人看來,他對老板和老板一家忠心耿耿,甚至連老板的兒子都是他看著長大的,除了在老板進行商務會談時出麵陪同,他還客串司機,接送老板和老板娘上下班,接送老板的兒子上下學,數年如一日,老板也將他看做自己人,他在幫派中的地位幾乎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程度,一些羨慕他的人甚至私下裏說他是老板的私生子。
但林樺的目標很明確,他遵循著男人的教導,不好大喜功,重要的貢獻都刻意讓給老板和其他人,而且他不相信任何人,老板、部下,甚至幫派以外的人。林樺誰都不相信,隻相信他自己,他戴上了厚厚的麵具,將真實的自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角落裏,就這樣過了十五年,一直到老板因為慢行病住院,他依舊忠心耿耿地照顧老板,同時以老師的身份教導年輕的老板,也就是老板的兒子,將他培養成出色的接班人,就這樣,老板終於徹底信任了他。
同樣是在一個午後,老板將他和兒子兩人叫到病房裏交代他們以後幫派的走向,因為信任他,老板沒有在病房外安排任何保鏢,也沒有人搜他的身。當那個老頭子在病床上高談闊論時,林樺拔出了藏在袖管裏的刀,但他沒有殺死老板,而是將刀刺進了老板兒子的背心,他看著老板歇斯底裏卻又發不出聲音地掙紮著從床上跌下來,試圖去抓住已經倒地死去的兒子的手,漠然地抽出刀,擦掉上麵的指紋,將刀放在老板的手裏,讓他看清這把刀,這是那個男人留下的武器,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在擦洗磨礪,所以它無比鋒利,鋒利到可以輕鬆貫穿人體。
老板在巨大的驚愕中昏死過去,他則淡定地整理好老板的衣服,幫他疊好被子,打理桌麵,就像是以前常做的那樣,然後他出門離開,鎖上了門,在醫生和護士趕來前消失在了醫院外的人群裏。
一周後,他出席了老板和他兒子的葬禮,老板的死因是因為過度悲傷和震驚導致的心力衰竭,他兒子則是被不知從哪闖入的凶犯殺死,沒有人懷疑他,也不敢懷疑他,因為他早已經買通了搖擺不定的中間人,而前老板的忠實餘黨也已經被他肅清,一切就像老板十五年前對那個男人所做的事一樣,然後,毫無懸念的,他坐上了林幫首領的寶座,成為了華安市最著名幫派的頭目之一,但即便如此,在此後的老板生涯中他依舊不信任任何人,所有人在他看來隻是利益和利益的交接工具,忠義、熱血和羈絆,這些都被他封鎖在黑暗的匣子裏,隻剩下冷酷無情的林幫首領林樺,再到後來,他離開了幫派,來到了主神空間。
……………
林樺從回憶中清醒過來,看著手裏的酒杯,酒液在燈光下透出琥珀色的光。
“這是什麽酒?”林樺的清了清嗓子問。
“‘回憶’,還不錯吧?”李喬克在吧台後說,手裏擦拭著一個玻璃杯:“喝一口就能回憶起過去的事,無論是多久以前的記憶,這酒都能幫你在滿是灰塵和蜘蛛網的角落裏找回他。”
“確實不錯。”林樺搖晃著酒杯,看向自己右臂的V字型傷疤,主神的修複可以修複身體上的任何損傷,包括這道疤,但林樺卻選擇了將它留下。
“你剛才回憶了很久,一定想起了很多往事吧?”李喬克一邊指導旁邊的蘇延調酒,一邊說:“有故事的人都這樣,我有不少顧客都一樣,他們喜歡來我這裏,點上一杯回憶,然後默默回憶自己的故事,你能夠像這麽久,一定是個很精彩的故事吧?”
“算不上。”林樺偏了偏頭:“都是些不好的事,真的會有人喜歡回憶嗎?”
“當然會。”李喬克聲音拖得很長:“人們總在回憶中看見未來,告訴自己自己以前是什麽樣的人,將來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林樺沉默著,他想到自己來到主神空間之後的事。是的,剛剛進來主神空間的他依舊是一個不信任任何人的孤僻家夥,我行我素,在當了一段時間的獨狼後,他遇到了唐崎鬆。
起初他很看不起唐崎鬆——雖然唐崎鬆比他強——也看不起小隊,在他看來這些人隻是為了增加存活率迫不得已才抱團的,反正遇到危險他們都會隻顧著自己,這樣的事他見的太多了。
但在後來的相處中他的關鍵開始發生改變,秉持一個觀念十多年卻在半年內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著看上去根本不可能,但經曆過的人會知道,變化所需的時間其實很短,甚至隻是一念之間,在幻境中,隊友不止一次地救了他的命,就像當年在餐廳他救下那個男人的命那樣,沒人跟他討價還價;而在幻境之外,他們一起訓練,一起玩樂,無話不談,讓林樺藏在深處的感情重新解封,他逐漸開始接納其他人,在危難關頭挺身而出,成為他們堅實的後盾。
林樺半眯起眼睛看著酒杯,回想起埃及貓小隊的其他人,蕭雲山,平時一副不正經的樣子,關鍵時刻卻格外可靠;江煙緋,婆婆媽媽的但很關心隊友的心理狀態,或許因為是精神控製者吧;陽龍,大大咧咧的女漢子,是性情中人,對小隊的人很好;淩霜,成熟的小姑娘,但偶爾也有孩子氣的一麵,還有幾個新人,沈弋、白銘、齊方想他們,都是很有潛力的年輕人;最後是唐崎鬆,這個比他小的男人卻展示出了無與倫比的領導魄力和果斷,比他這個一心想著複仇的虛假領導要強太多,事隔多年他又一次體會到了被命令的感覺——但他一點都不討厭這個感覺。
回憶到了盡頭,林樺一口喝幹杯子裏的酒,他感覺自己這幾十年的人生仿佛一場夢,隻有在主神空間裏時他才重新醒來,不得不說,這個地方,還有這裏的人,他的隊友們,是他們改變了他。
“他們都是很棒的人啊,”林樺心想:“或許即使要為他們而死,可能我也會義無反顧地衝上去吧?”
他笑了起來,推開酒吧的門走進夜色,風卷起門上的掛飾,丁零零地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