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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少昊君離

  一路黑吃黑的最大好處便是坐騎數量不斷增加,最後人手兩匹,就是種類豐富了點,有馬有驢有騾更有牛。


  到了青水下遊一條支流時辛箏將近三十頭馱獸全都給處理了,因著趕時間,所以處理走的是黑市的路子,價格被壓得不輕,若非同伴在旁拉住了她不讓在這種人口眾多的城邑裏搞事,很難說她會不會繼續上演黑吃黑。


  辛箏最終隻能鬱悶的數錢。


  帝國的錢幣有著悠久的曆史以及足夠混亂的現狀。


  最早的錢幣誕生於什麽時候已無從考據,反正在炎帝統治的時候人族就已經開始用貝殼、皮革、布帛做為錢幣了。不過第一次對錢幣進行統一卻是青帝時,這位商賈發家的帝君上位後對帝國的錢幣進行了規範和統一,被譽為帝國曆史上最早的流氓政策。


  青帝發行的錢幣有三種,第一種是天然貝,貝殼的形狀和個頭都有要求,還有銘文,讓貝錢正式具備了特殊意義,隻是,天然貝的產量終究是不夠的。


  青帝時人族的商貿發展得很快,這位帝君是四帝中最不好戰的,在位近兩百年,幾乎沒有對外征戰,一門心思發展農耕畜牧以及商貿。


  人口增加,商貿發展,天然貝自然就不夠用了,於是增加了人造錢幣,最開始時是陶貝和骨貝,不過陶貝隨著陶器技術的發展變得越來越容易仿造最終被取消了,而骨貝因為要求是猛獸骨骼不易仿造,或者說仿造的成本和正品相差無幾,便一直沿用至今。


  最後一種是銅布,以銅、錫等金屬為材料,仿農具的形狀鑄成,長度在三寸左右,某種意義上,湊合著也可以當農具用。為了防止貨幣混亂,青帝明確規定隻有王才有資格鑄造銅布,其它人,哪怕是諸侯,私鑄銅布,死罪。


  看起來挺好的,實際上也的確很好,緣何會有流氓政策的美譽?

  問題就在這兒,天然貝和陶貝、骨貝的原材料還好,不是很難解決,但銅布,需用銅,青帝哪來那麽多銅?不許私鑄錢幣便意味著她要自己鑄造整個種族需要的銅布,每年消耗的銅料並非小數目。


  答曰,青帝要求所有封臣每年向帝都進貢銅料,然後用那些銅料鑄造錢幣,再用鑄造出來的錢幣向方國和部族購買大宗的貨物,從而將錢幣流通出去。


  青帝的這套流氓政策雖然一直被人罵,效果卻是極好的,用了三千年都沒過時。


  人族事死如事生,孝順的子孫在父祖下葬時是要隨葬大量陪葬品的,要如何體現貴族與氓庶的差異?

  陶器木器顯然不行,會閑得自己和氓庶一般低賤,因而貴族用的都是漆器與銅器,死後也要帶著大量漆器與銅器陪葬,銅器中數量最豐富的陪葬品便是銅布。


  大量的銅布被埋進地裏,再加上青帝那套流氓政策對錢幣的鑄造控製得很嚴格,論理帝國的貨幣係統亂不起來。


  問題在於,計劃趕不上變化。


  黃帝時是人族對外戰爭最激烈也最浩大的時候,軍費的支出也是空前的,黃帝開始鑄大錢。


  何謂大錢?


  同等銅料鑄造的錢幣,上麵有值多少錢的銘文,銅布的購買力不由含銅量來決定,而是由銘文的麵額來決定。


  若隻是鑄少許,且製作工藝足夠高,不易仿造,倒也沒有大的影響,但黃帝鑄大錢是為了填補軍費,自然不可能隻鑄少許。


  大量大錢造成的影響是深遠的,更深遠的是戰爭終於打完,黃帝還沒來得及收拾自己製造的爛攤子就崩了,他崩了後便是綿延百年的扶風之亂,諸侯大亂戰,就沒幾個是不私鑄大錢的。


  人族一度倒退回以物易物的階段,直到白帝橫空出世,力壓諸侯成為王,結束扶風之亂,白帝重新整頓了貨幣體係,用了很長時間將所有大錢都給回收融掉,同時設計鑄造了新的銅布——一種兩寸長的方足布。


  因著上次亂鑄錢幣的影響,哪怕是白帝死後很多年,她鑄造的方足布也沒出什麽問題。


  白帝已崩兩千餘年。


  兩千餘年有多長?長到足以讓一代帝君從曆史變成傳說,從傳說變成神話。


  方足布出問題委實正常不過。


  五百年前,在位的是一個叫敘的王,彼時王權式微,對於方國的控製力達到了空前的低穀。


  許是本著反正也管不了幹脆做個大方的人情,亦或是別的原因,王敘將鑄造錢幣的權力下放給了方國,隻一個要求:必須按著帝國的標準來鑄造錢幣。


  初期諸侯們還是遵守了標準的,但後來,許是為了彰顯國力,開始鑄造大錢,不是黃帝開頭的那種偽大錢,而是真正的能彰顯國力的大錢,個頭和含銅量都很足的大錢。


  這種大錢的購買力很大,因而多用於大宗的交易,完全可以當更高等級的貨幣來用,因而沒出什麽問題。


  問題在於更後來,戰爭頻繁,軍費開支太大,沒錢。


  銅布的個頭雖然沒變,但含銅量越來越低,再後來就完全放飛了,國君鑄造錢幣,封臣們也鑄造錢幣.……隻要是有點能耐的勢力都會鑄造錢幣,但鑄造出的錢幣的品質相當之雜,好的特別好,差的特別差,完全看鑄幣時的實力如何,哪怕是同一個勢力鑄造的錢幣,在不同時期的錢幣品質也是不一樣的。


  布帛做為貨幣的功能分量開始增加。


  辛箏不太想要銅布,銅布的穩定性和通用性遠不如布帛,實在不行的話骨貝也行。然而黑市隻給錢幣,還是銅布,一共兩百餘枚銅布,辛箏愣是數出了三十幾個種類,還都是那種個頭大但含銅量低工藝也粗製濫造的錢幣。


  這是欺生呢。


  然就算知道欺生又能如何?人好歹沒殺人多財,已經很厚道了。


  最重要的是,黑市一般都和權貴階層牽扯很深,不然搞不起來,而這裏並非村社,而是城邑,辛箏等人還沒強到能屠城。


  辛箏將所有的錢都換成了布帛。


  兩百餘枚錢幣,哪怕都是粗製濫造的低含銅量錢幣,數量上去了,重量自然也上去了,必須用箱子裝,而扛著一口裝錢的箱子,這是生怕別人殺人劫財沒有目標嗎?


  換了布帛後辛箏用布帛雇了一艘船。


  礙於質子們的身份,隨便尋個小氏族小國族求助是不靠譜的,誰知道會不會轉手就把人給賣了。


  尋求大國幫助也有同樣的隱憂,但這個也得看具體情況。


  辛箏選擇找青陽國求助,因為青陽國、玉國、以及窮桑國乃兗州最強的三個國家,其中又以青陽國最為強盛,而這也是青陽國隻能是兗南伯而非兗州牧的原因。


  現任王的製衡之道玩得極好。


  既然是大國,那就好說了。


  家境富裕的人總是不如家底薄的人敢拚的,後者敗了也不會更慘,前者敗了卻是一無所有,落差不要太大。


  十幾個質子,除了君離這個特例,全都是權力爭鬥的失敗者。


  對於一個大國而言,若想幹涉另一個國家的內政獲取利益,是扶持一個根基深厚的國君還是扶持一個根基不穩的國君更有利?

  小國依附強者,大國扶持傀儡。


  青陽國不一定會想控製質子們的國族,但局勢這個東西誰也不好說,誰也不知日後會不會用得上。


  野心這東西,隻要是國君就都有。


  辛箏相信,隻要有機會,青陽國肯定不會放過掌控兗州的機會。


  少昊部雖與王結盟,但這世間有永遠的盟友嗎?


  辛箏可以明確的給出答案。


  沒有。


  辛氏的發跡史是聯姻史,又何嚐不是一部充滿了背叛、血腥、出賣以及陰謀的曆史。


  一句話概括便是:利益充足,辛子能夠毫不猶豫的出賣前一天還和自己耳鬢廝磨,誕育了繼承人的配偶。


  辛國公族的親情概念淡薄弑親毫無心理障礙也與這傳統有關。


  做為嗣君,對於父親搞死了母親或是母親搞死了父親這種事接受良好,但接受良好和心無芥蒂是兩回事。


  更有趣的是,嗣君長大後往往會變成和自己曾經的厭惡的人一樣的人。


  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


  在豐厚的利益麵前,沒有什麽是不能出賣的。


  辛箏曾經懷疑過這是否是辛氏的血脈有毛病,但後來開始讀史,恍然,不是辛氏有毛病,而是舉世皆如此。


  辛箏很有把握青陽侯會出手幫忙,就算不幫忙也不會將君離怎樣。


  君離再怎麽廢物,他生母也是連山氏族的人,連山氏族在坑人這方麵極有才華,也是九州大地難得的具備必要時損人不利己就圖個痛快品質的稀有品種。


  雖然曆史每次都證明,那些損人不利己在千百年後都有了回報,但.……付出許多卻要一千年後才能看到回報,哪個正常人做得出來?與損人不利己又有何異?

  辛箏相信青陽侯肯定沒法理解神裔氏族的思維,而不能理解那就必然理解為損人不利己。


  沒人願意招惹一群具備損人不利己精神的瘋子。


  青水流域不止一個國家,青陽國是其中最大的,也是最強的,同時國都青陽也是青水流域最大的城邑,有五萬戶,是兗州最大的巨城大邑。


  辛箏一行人對青陽國都一帶最大的感受,終於有了點人間的味道,路上借宿不至於回回都是會殺人劫財的鬼地方。


  黑村雖無,黑店卻也還是有的,但不多,搶劫就更少了,這裏終究是國君的核心地盤,要搶劫商旅發財也隻能國君來搶,貴族們還是很講究規矩的,遺憾的是國君和封臣是不一樣的,不可能吃相難看到去搶劫過路的遠行商旅,名聲還要不要了?

  辛箏很快就讓少年們明白所謂人間的味道不過錯覺。


  辛箏在船隻補充補給時帶著少年們上岸吃大餐,呆在船上隻能啃幹糧,一口熱食都吃不上,不管是誰都有些受不了了。


  辛箏一點都不想下船,但在所有人都表示受不了糗糧要下船吃口熱食時還是同意了。


  人族的食肆分為四個檔次,看門外掛的幌子數量便能分辨,第一種是掛兩個幌子,有啥吃啥,能吃就行,客人不用點菜,食肆能做什麽就吃什麽,而食肆能做的食物一般就是野菜之類的素材,沒油沒鹽,對味道不要有追求;第二種是掛四個幌子的,吃啥點啥,食肆裏有專門的菜單,菜單上的菜,想點什麽都行,不過以素材為主,肉菜也就一兩道,味道湊合入口;第三種是六個幌子,吃啥有啥,哪怕是千裏之外的特產都能弄來,並且每一道菜肴都色香味俱全,顯然,這是為貴族而開的食肆;第四種是想啥有啥,隻要是你能想到的,世界上存在的,全都能給你做出來,這種即便是貴族也吃不起,能吃得起的無一不是帝國最頂層的貴族。


  辛箏尋的食肆是最為常見的食肆,也就是掛著兩個幌子的那種,另外三個等級的食肆也尋不到。


  八個幌子的食肆隻存在於帝都,六個幌子的則存在於大國都城,四個幌子的存在於小國國都和大國的巨城大邑,兩個幌子的廣泛分布於小城邑中。


  質子們作為貴族,基本不會有在外麵下館子的經曆,都是自己養著出色的皰人為自己做飯食。


  八個幌子的食肆和大部分六個幌子的食肆本質上就是貴族的私家食堂,隻接待特定對像的那種。


  也因此,少年曾經是不懂食肆外麵掛著的幌子數量代表什麽意思的,如今則是被生活給教會了。


  一,兩個幌子和四個幌子的食肆十個至少七個是黑店。


  二,兩個幌子的食肆裏絕對別想吃到什麽人吃的食物,吃不死人就不錯了。


  好吧,不管味道如何,終究是熱食,這個時候有得吃就不錯了。


  食肆也就一件空間比較大的屋子,根本容不下十幾個人,因而少年們最後是在院子裏鋪了塊木板當案,再鋪了草席跽坐。


  “來盤蘆菔,生的。”辛箏一坐下便點了菜。


  質子們則是讓人有什麽來什麽,能吃就行,別的完全不抱希望了,不曾想掌櫃看了看少年們身上還算幹淨整潔的衣服,忽問:“客人們可要肉食?”


  質子們聞言頓時精神一震,這破地方居然有肉?


  “你們這地方竟還有肉?”一名少年奇道。“什麽肉?”


  “新鮮的羊肉。”掌櫃的回道。


  羊肉乃貴者所食,若是過去少年必定會厭惡氓庶破壞禮法,將此等無尊卑之人打殺,如今卻隻是高興於有羊肉可食。


  “來三十斤羊肉。”少年道。


  辛箏點的菜是最先上來的,生蘆菔,直接拿水洗洗就可以上了。


  辛箏用匕將蘆菔的皮削掉,哢嚓咬了一口,清脆多汁,好吃。


  見辛箏吃得開心,與她同案的人也不由感覺餓了,可現在若是吃了,一會兒羊肉上來了就吃不下了。


  君離猶豫了下還是取了根蘆菔生啃起來。


  羊肉還不知道什麽時候上來,肚子委實是餓了,先吃點什麽墊墊再說別的。


  見同案的兩個人都吃了起來,剩下的兩個頓覺更餓,也取了根蘆菔滿滿啃著。


  辛箏哢嚓哢嚓的啃了六根蘆菔後羊肉終於上來了,她這一桌也送來一盆,同案的兩個人立刻放下蘆菔,聞著肉香,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雖饞得恨不得一口吞了一盆水煮肉,但還記得辛箏的地位,三個人都準備等辛箏先用自己再用,不曾想辛箏始終津津有味的啃著蘆菔。


  “辛子你不食肉嗎?肉比蘆菔更好吃。”一名少女道。


  辛箏將蘆菔咽下。“我不食白肉,你們吃你們的,不用顧忌我。”


  見辛箏真的不食,三個人不約而同的下箸。


  君離咬了一口,不僅沒調料,連鹽都沒有,純粹的白水煮肉,味道可想而知,但還是很香,隻是.……君離有些疑惑,味道並非羊肉,他以前時常吃羊肉,對羊肉的味道很熟悉,感覺不太像,不同地方的羊肉質有差異,不像也正常。


  “掌櫃的,這是什麽肉?”君離忍不住問了句。


  “自然是羊肉,新鮮的羊羔肉。”


  君離仔細品了品,不,還是吃不出來,卻仍下意識覺得哪裏有問題,再看辛箏始終津津有味的啃著蘆菔,若是肉食裏加了料,辛箏不可能不提醒,過去遇到食肆時辛箏每次都能一眼看出是否黑店,示意食物裏有東西,不能吃。


  準否?


  自然是準的,遇到的食肆都是黑店,因而每回都以全武行收場。


  “兕子,這肉……”


  “沒加料。”辛箏淡淡道。


  盡管如此,君離最後還是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放棄了羊肉,陪辛箏一同啃蘆菔,同案的兩個人見了隻當君離和辛箏一樣吃素吃久了吃出問題了,不吃正好,她倆正好多吃點。


  一大盆蘆菔啃完時辛箏滿足的打了個飽嗝,然後……拔劍掀案而起。


  所有人都驚呆了。


  一家小小食肆也就兩個主事的,是一對夫妻,哪是辛箏的對手,手起劍落便被斬了頭顱。


  “找找地窖在哪,那裏有更新鮮的羊肉。”辛箏對眾人道。


  眾人:“.……”直覺告訴他們,最好不要去找。


  不想找,可以。


  不去找,自然不可能,辛箏都發話了。


  之前的路途中沒少跟黑店打交道,少年們很快便尋到了地窖裏,地窖裏沒有羊,卻有五六個孩子,最小的是個嬰孩,最大的也不過七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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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現代,人/肉羹、人/肉湯什麽的,但凡是個人都受不了,而在先秦時代,這玩意是很平常的東西,受不了的都是矯情,此文架空的是偽先秦背景,春秋時代有的特色我都會盡量添進去,豐滿血肉細節。


  不過,君離這些貴族公子自幼錦衣玉食,除了這回太倒黴撞上奴隸軍就沒餓過肚子,被上了這麽一堂課,差不多三觀俱碎。帝國上層和底層的意識形態和生活割裂得都能當成兩個物種了,除了辛箏這類特殊例子,一個正常的貴族隻要不是太倒黴,從生到死都會活在一個遠離人/肉湯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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