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驪嫘
人生能有多浪?
驪嫘覺得,辛子無疑是能浪上天與太陽星肩並肩的牛人。
郊邑的時候因著辛子出發時隻帶了足夠隊伍走到垚邑的食物,到了垚邑後就得想辦法弄糧食,而辛箏又研究了一番垚邑的地緣與土壤後因地製宜了開山引水以及修路、開墾荒地荒山等等需要大量人力的政策,這也是辛箏一定要滅了郊邑諸多貴族全族的緣故。
她需要人,可以抓流民,但比起離散野外的流民,那些被貴族給抹去了戶籍淪為無名奴隸的流民以及有名也有實的奴隸顯然更容易獲得,前者還得漫山遍野的找,數量也不可能及得上後者。
她需要錢糧,整個垚邑除了貴族,別的人家都是家無餘糧,而貴族塢堡中的穀倉堆滿了糧食,足夠辛箏至少吃半年,省著點吃也能吃一年。
她需要土地安置流民生產食物,而整個垚邑不論是明麵上的還是見不得光的私田,全是貴族的財產
垚邑爛成這般模樣,驪嫘甚為懷疑辛箏被派到這究竟是運氣太差還是被人故意坑的,這種地方,在任何一個正常人看來,誰來誰死。——
實際上王過去也不是沒派人來管理過垚邑,但來的人,不是死在路上就是上任後不久就去世了。
隻是,大抵也沒人能想到辛箏的思維與眾不同。
既然從一開始就無法共存,那還客氣什麽?
辛箏一開始便舉起了屠刀,殺人殺得格外的幹脆利落,也嚇壞了垚邑所有人。
在郊邑打聽辛箏過去的豐功偉績,完全沒人敢說,驪嫘隻能等到了交通更為便利的郊邑再行打聽,頓覺無言。
辛箏的老子辛襄子死得.……也不能說早,死的時候都是耳順之年了,人族能活到這歲數也算得長壽了,問題是辛箏是老來子呀。
辛襄子晚年的時候才得了辛箏,因而辛國毫無懸念的麵臨了主少國疑的局麵。
這種情況於國很不好,但驪嫘不是一般人,她接受過完整的王侯教育,比尋常人更了解現實。
主少國疑,於國不利,卻很符合貴族的利益。
國弱臣強,臣強國弱。
王侯與貴族雖相互依存,卻也相互對立。
辛箏的叔父老成持重,很符合國賴長君的要求,貴族們不會喜歡這樣的國君。
理論上,辛箏可能淪為國中大貴族的傀儡,甚至大貴族們為了掌控傀儡而爭鬥,導致幼主不斷換靠山,但怎麽也不應該是辛箏在現實中的發展軌跡。
除了頭一年不知為何辛箏消停得緊,跟個活印章似的,誰厲害就聽誰的,充分詮釋了傀儡的釋義。但之後的時間裏,辛箏都不用叔父踅摸怎麽搞定貴族好奪位,她自己就和貴族懟起來了。
從年頭到年尾,辛箏殺人殺得相當歡實,殺人的方式也是花樣百出。
不過這不是辛箏聲名狼藉的緣故,她聲名狼藉的緣故在於她是親自動手殺人。
王侯哪有不殺人的,更沒有殺人殺得少的,辛箏的奇葩在於,她不是指使別人動手,而是自己動手殺,且花樣百出,活人燒烤、活人燉湯、活活溺死.……
帝國往前數三千年都沒這麽奇葩且凶殘的王侯。
更臭名遠揚的是辛箏辦了個育幼堂從氓庶手裏搶孩子,並且很沒天理的禁止氓庶買賣孩童以及溺死孩童,違者全都腦袋按水裏活活淹死,知情不報同罪,一塊淹死。因著這項沒天理沒人倫的法律,辛箏據說淹死了大幾千人。
林林總總一大堆,全都和殺人相關。
驪嫘完全理解辛箏為何會被驅逐了。
把花式殺人的部分給去了,這家夥幹的事完全可以用一句話來總結:損貴族利益,任用底層貴族與遊士與上層貴族抗衡。
辛箏如今的處境已證明這場抗衡孰勝孰負。
雖如此,驪嫘並不認為辛箏就完全失去對辛國的掌控力了。
辛箏很不講究,一國之君朝堂之上親自動手殺人,隻是,愚民看到的是辛箏的殘暴,驪嫘看到的卻是辛箏的勢單力孤以及擔當。
支持者太少,而要殺的又都不是一般的貴族,氓庶與尋常貴族殺了也就殺了,根本不會如此聲名遠揚。不管是指使誰來殺,負責動手的那個人都事後都活不了多久,辛箏自己動手就不一定了,貴族隻能在忍耐與造反之間二選一,前者損害不了辛箏,後者.……失敗了是全族死幹淨,成功幹掉辛箏換一個國君,這也不一定是好事,因為新君會想,你們能幹掉前任扶持我,哪天我不如你們的意了,你們是不是也會幹掉我?
忠於辛箏的人沒有任何一個成為她的替罪羊。
遊士追求功名利祿,青史留名,為此不擇手段,可若能不遭遇兔死狗烹的結局,遊士無疑會很喜歡。
這樣的主君,讓人很安心。
辛箏是孤身一人抵達的蒲阪,她曾經的追隨者與下屬呢?
不至於都死了吧?
若還活著,卻留在了辛國,他們會背叛辛箏嗎?
驪嫘捫心自問了下,若是自己.……大概率會在辛國為辛箏日後歸國做準備。
辛箏的年齡是她的劣勢也是優勢,劣勢是因為太小了,容易被認為不靠譜,而且,辛箏不是一般的小,完全可以稱之為孩童,而人族孩童的夭折率.……相當恐怖。
優勢便是正因為她年幼,比起那些已是壯年的君王,她有長出一倍的時間,隻要不夭折,那麽遊士哪怕是搞變法也不需要擔心變法未成,國君卻薨了,失去了支持者的自己也不得不淪為殉人。
不過,能如她一般思考這裏頭彎彎繞繞的少,世間最多的還是看聽風就是雨的愚民,理論上,辛箏的名聲應該是一邊倒的狼藉才對,但辛箏的信譽卻詭異的極好,傳言很多。
最早的是辛箏還是嗣君的時候與人打賭,賭輸了要脫了衣裳,隻著中衣從辛邑最大的大街從一頭跑到另一頭,這家夥輸了,並且真的照做了。
驪嫘覺得,這條應該是假的,中衣雖然也是穿的衣服,卻是裏衣,隻著中衣在人族而言是很傷風敗俗的事,辛箏真這麽幹了,她老子還不被氣死?而且哪個人敢跟嗣君打賭提這種賭注?自己丟人還是小事,讓嗣君丟人丟大了,辛箏.……她自己多半不會在意,但別人會在意,比如當時還活著的辛襄子。
不過這事若是真的,驪嫘估摸辛國彼時可能有人不知道國君是誰,但一定記得辛國的嗣君是辛箏。
再之後就是受賄。
商人為了做生意順遂平安,不免上下打點,而打點嘛,自然是打點的對像地位越高越好,隻是……在辛箏之前,商賈的打點名單上從未有過國君這一等級的存在。倒不是國君不受賄,而是國君眼界太高,尋常商賈也拿不出什麽能令國君感興趣的東西,錢糧方麵的東西,整個國族短了誰的用度也短不了國君的。
辛箏剛繼位時不太挑,商賈拿的奇珍,隻要珍貴或是有趣,她都有收,收了後也都會保障對方經商方便。這也一度導致了民間製造奇珍的風氣,卻也隻是一度,孩童心性不定,喜好也常變,辛箏很快就對奇珍沒興趣了,隻對糧食有興趣。商人拿來賄賂她的東西變成了糧食,奇珍的奢靡風氣自然迅速回落。
這些因為辛箏受賄而受益的商賈對辛箏的印像非常好,無償替辛箏宣傳了一波,又因為商賈做生意,帝國各個階層都會接觸到,因而辛箏的信譽在兗州不論是國君還是奴隸都有所耳聞。
最有名的卻不是和商賈有關,而是與一場天災有關。
辛原發生了大火,大片牧場被焚毀,隨之而來的自然是饑饉。
辛箏許諾會弄到足夠的糧食,然後她真的弄到了足夠的糧食,讓辛國渡過了饑饉。
驪嫘算了算時間,發現那場饑饉的時間和辛箏身上那樁喪權辱國婚約的時間差不離。
以國君之身許嫁。
辛箏簡直開了一代先河。
自帝國的繼承製度確認以後,國君的婚姻隻能娶或合,嫁.……在辛箏之前沒出現過,王子王女隻要選擇了嫁,便等於放棄繼承權。哪怕繼位時未婚的國君,繼位後也不會再選擇嫁,因為那樣會很難理清楚一個問題:國君都嫁了,那麽國以後由誰來繼承?子嗣繼承?嫁者的後代不繼承嫁的這一方的姓氏,這不是變相的亡國嗎?
這個問題很好解決,宰了那個腦子壞掉了想嫁人的國君,從公室再挑個人立為新君便誰都不用頭疼亡國不亡國了。
辛箏倒沒被幹掉,但這樁婚事再加上她過去的所作所為鑄就了她的流亡命運。
於貴族而言,開一代先河的辛箏就是個瘋子傻子,但於氓庶而言:雖然是個瘋子傻子,但挺守信的。
思及辛箏身上的婚事,驪嫘若有所思,雖然這樁堪稱賣國的婚約很認真,另一方是世代擔任兗州牧的窮桑國,不認真也得認真。但以她這些日子對辛箏的了解,日後辛箏將窮桑氏所有男丁盡數斬殺讓這樁婚約找不到擔任未婚夫的人選而作廢的可能性遠大於辛箏嫁入窮桑國。
當然,也不排除辛箏更狠一點,屠盡窮桑王族。
驪嫘個人感覺,辛箏做得出來,當她試探性的提醒辛子你身上的婚約實在是很阻礙遊士投效你時,辛箏的語氣,辛箏的神情無一不是風輕雲淡的,風輕雲淡的表示,婚約會解決的。
驪嫘彼時的感覺.……有種眼前的不是一個孩童,甚至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凶獸的感覺。
驪嫘將一塊糕餅丟進嘴裏,好吃,不時看一眼坐在火邊的君離,這位生得舉世無雙的帝子如今甚是狼狽。
長大嘛,自然要狠狠的跌一跤,生死邊緣走一遭,隻要不是生來智商突破下限,都會長大。
這是驪嫘的經驗之談。
驪嫘冷靜且理智的看著君離毫無所覺的坐在火山上,不加提醒,然後火山爆發了。
流民衝擊了官署,因著她早就有所準備,君離帶著大部分人活著逃了出來,但對於衝擊官署的流民,不論是她還是君離都不會信。
流民的生存環境比奴隸還惡劣,也更加混亂,而衝擊官署的流民目的性太強,而且其中不少流民的戰鬥力太過精銳,分明是死士。
雖然成功脫離了,但君離也並不輕鬆,很多人也是迷茫的,不知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除了,君離。
雲夢澤位於兗州的中心區域,但以雲夢澤為核心的數百湖泊及因著這些水域而演化出來的雲夢澤密林卻不是,雲夢澤密林從西到東,幾乎橫穿了兗州。
為了擺脫追兵,他們逃入了雲夢澤密林裏,因著是外圍的邊緣森林,自然沒有深處那般危險,但追兵也不敢追上來。
雲夢澤密林,最有名的除了珍貴藥材便是泛濫成災的猛獸,甚至在別的地方都很罕見的異獸,除了走投無路者與獵人,正常人都不會往這片林子裏鑽。
君離讓人去獵了野物,生火烤東西吃,然後就一直坐在火邊思考著什麽。
在驪嫘將糕餅完全咽下時君離終於開口問她:“你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麽?”
驪嫘回道:“不是早知道,是必然。”
君離問:“為何?”
驪嫘道:“貴族的生活是怎樣的,你可曾真正了解?”
她留意過,不論是辛箏還是君離都是貴族群體中的奇葩,尤其是飲食方麵,辛箏吃得很隨便,能吃飽就行,比下等人還不講究,但可以看出來,她純粹是心理陰影問題,別人給的東西都不吃,隻吃自己弄的或是絕對不會有毒的新鮮水果。驪嫘懷疑辛箏被人投毒過,還不止一次,搞到最後她對食物的要求降到隻剩下無毒這一項。
君離倒沒辛箏的被害妄想症,但他的飲食很清淡也很樸素,一般都是一葷一素一湯,完全不像一個帝子該有的配置,一個正常的帝子,怎麽也該是一頓飯二三十個菜。
因而驪嫘也不能確定,君離知不知道一個貴族的正常用度是什麽標準,辛箏倒不必多問,那家夥也不知當國君時有多閑,什麽東西都有涉獵與研究,真正意義上的閑出境界了。
君離一臉懵,貴族生活是什麽樣的,他就是貴族,他過的難道不是貴族生活?
驪嫘道:“幾片菜葉七八隻雞鴨來配,菜葉中能吃出雞蝦的鮮美,活燒鵝掌,食材隻取最好的部分,如魚隻取魚眼睛,羊隻取唇,別的都扔掉。”
君離聽懂了。
在蒲阪時他與辛箏都參加過不少宴飲,辛箏在外頭不食肉類,隻食清淡不容易被人加料的素食,但食了一片菜葉後便連素都不食了。
菜葉吃在嘴裏不是菜葉的味道,居然是鴨肉的味道。
七八隻鴨調的高湯配幾片菜葉,能吃出原來的味道才怪。
還有一次宴飲,是品嚐食物是由什麽食材什麽地方的調料製成的,他與辛箏是倒數一二名,他是沒有那樣的金舌頭,後者則是拒絕清水以外的東西入口。
若非宴飲是貴族交際的重要途徑,不論是他還是辛箏都不太想去湊熱鬧,倒不是怕被人嘲笑,而是委實接受不能那些閑的蛋疼的講究。
“這與我如今的境遇有什麽關係?”君離不解。
關係大著呢。
驪嫘道:“帝子覺得,封地稅賦能滿足大部分貴族過這樣的生活?”
君離愣住。“自是不能的。”
他的封地是少昊旅在世時精心挑選的,但就算他的封地稅賦也不能讓他過那樣的生活。
“可大部分貴族都過著那般生活。”驪嫘問:“他們維持如此奢靡生活的財富是如何得來的?帝子可曾思考過?”
君離雖非辛箏那等閑出境界的,卻也是聰慧過人之輩,驪嫘稍微一提點他便明白了。“原來如此。”
君離沒再問驪嫘為何不提醒自己,這不難猜,驪嫘會跟著自己來到郊邑是辛箏的意思,而辛箏的性情,他還是能猜到一兩分的。
“明天我要打回去。”君離對驪嫘道。“今晚上所有人都要吃飽,好好休息,為明天的戰鬥做準備。”
驪嫘詫異的看著君離,少年你今天才被人趕出來呀。
君離道:“流民並不好控製,我們走了,他們得花費不少精力收拾被驅趕而來的流民,而且,也沒人會想到我會前腳逃出來後腳便打回去。”
沒人能反駁。
正常人的確不會有這思維,倒是懷疑君離跑了,回帝都搬救兵打回來才屬於正常思維,而基於這種正常思維,隻要敵人不傻,君離回蒲阪的路上必定危機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