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夷彭
雲水是一條好河。
至少夷彭覺得如此,雖然水裏大魚巨鱉多了些,很容易將船給弄沉,但它真的很方便。
前期砸鍋賣鐵的投入終於有了回報,他的船隊在雲水上遊地區非常通暢,若沿途林立的關卡與過路稅能少點就更好了。
辛原的西部有不少河流是向西南或匯入雲水支流,或直接匯入雲水,而沿著雲水順流而下可直抵山北地區,再通過瀾水與瀾水支流可以直接跑到大部分學宮“考場”,包括郊邑,不包括垚邑,後者委實是遠了點,且周遭並無大的河流。
夷彭進入郊邑時發現郊邑和自己記憶裏完全不同了。
不僅僅是不少曾是華宅的地方變成了廢墟,有火燒的痕跡,還因為血腥味很濃,也沒法不濃,前不久郊邑的貴族被大量誅殺,儈子手的刀都卷刃了。
不過比起某個將城邑所有貴族給殺幹淨了的家夥,君離還是很仁慈的,隻誅殺了貴族氏族的族長與小宗的宗主們,也就是隻殺了頭頭,剩下的家眷還關著,不太想趕盡殺絕。
貴族不是被殺就是被關,君離成功掌控了郊邑所有的土地——人族的大部分城邑發展得久了,往往除了貴族就是奴隸,鮮有緩衝的中間階層。甚至貴族自身也會在發展中隻剩下幾個姓氏,別的氏族不是被殺幹淨了就是淪為了奴隸。
這也導致君離幹掉貴族再抄個家,郊邑所有的產業便都成了公產。——雖然郊邑因著交通便利的關係還存在不少氓庶,但都直接間接的為貴族服務,並無貲財。
被打擊了一番,君離顯然穩重了很多,將所有奴隸都賜予了氓庶的身份,並丈量土地,將土地重新租給氓庶,並鼓勵氓庶開荒,開墾出來的荒地都是氓庶的私產,不似已經開墾出來的官田,氓庶想要就得花錢買。
夷彭一看便明白了君離什麽意思。
與自己那個同母異父,堅持土地國有一萬年不動搖,卻奇葩的不是尊崇舊有的井田製,而是認為所有土地的所有權都應該是國君的,別的人,哪怕是貴族也沒資格染指,並沿著這一理念邁步的妹妹不同,君離走的是土地私有製理念。
土地私有,也是近百年來很多國家變革的方向。
廢井田,破阡陌,允許土地私有與交易。
每個變革得好的國都成了大國,當然,強盛多久那就不保證了。
變革再好也架不住子孫拆台。
比子孫拆台更無奈的是,那些國變革的時候都未完全廢除血統分封製,純粹是在保留分封製的基礎上進行的變革,並未動搖血統貴族的根基,這也令很多國家的變法最終淪為了貴族瘋狂圈地的雞毛令,進一步增加了貴族的實力,國君進一步被削弱。
君王要享樂,臣子舉雙手讚同;君王愛才,那也沒關係,多多益善;君王要變法,要損害貴族的利益,不好意思,還是請君王去死吧。
很難說辛箏厭惡土地私有製甚至逆時代而行搞起了極端的土地國有製是否與那看似五花八門實則千篇一律的前車之鑒們有關。
夷彭也不知辛箏的做法會如何,但他可以確定一件事:辛箏若是成功,哪怕是大國也會被她按在地上摩擦。
遺憾的是辛箏被驅逐了,變法成功.……能不能歸國都是個問題,辛國的貴族不會允許她活著重新踏上辛國的土地。
夷彭相信,井田製終有一日會被完全廢除,君離的目光很正確,也很長遠,因為沒人確定井田製還需要多少年歲才能完全廢除,超越時代半步是天才——時代祭台上用於祭祀的天才。
心中雖感慨,夷彭卻不曾對人吐露半分,尤其是另一個當事人。
君離很缺牛馬,倒不是用來作戰的牛馬,而是耕作的牛馬。
用於耕作的農具的與牛馬都是很珍貴的東西,若有這兩樣,耕作的效率與收成都會提高,但也因為這兩樣東西太珍貴,隻有貴族才擁有,氓庶之家一塊鐵能當傳家寶。
即便是貴族擁有的農具與牛馬也不多,打造農具的銅鐵也是鑄造武器的材料,牛馬也是拉戰車的牲畜。
種地哪有搶掠來利快?
諸侯與諸侯,公卿大夫與公卿大夫,諸侯與貴族,征伐就沒消停過,銅鐵與牛馬自然先緊著戰爭。
隻有最上等的良田才會用金屬農具與耕牛,次些的田地用的都是人拉犁、木製耒耜、蚌鐮石鐮甚至幹脆靠手掘。
君離沒興趣發起戰爭,也不可能發起戰爭,這是考核,帝都可一直都盯著山北呢,因而他隻想好好種地,但讓氓庶用手或木石農具……效率太低了。
君離無奈得都帶人進林子裏抓野犬抓野羊了,雖不如牛,但湊合著也能拉拉犁。
盼牛盼得花都謝了。
帶著三百匹駿馬與五百牛還有千餘羊、豨而來的夷彭一進城就被請到了君離麵前談生意。
夷彭帶來的辛原駿馬品質完全是戰馬那一等級的,君離有自知之明,沒買不起,退而求其次想買牛。
一聽是想做生意不是想強取豪奪,正想著要不要將辛箏給抬出來威脅人的夷彭立刻道,久仰帝子大名,如今一見果真賢人也(願意掏錢買而非直接沒收的貴族都是賢人),因而願意給帝子打八折,一頭健牛四十蒲阪布幣。
山北之地因著之前的戰事,牛馬價格極為昂貴,一頭牛值六七十布幣,而夷彭帶來的健牛品質都是一流,價格應當再高一些。隻是夷彭顯然不太清楚山北如今的貧困,定價是按著蒲阪來定的,一頭牛約五十布幣,君離無疑占了很大的便宜。
四十布幣一頭牛,很劃算,就是買不起。
他自己的錢又是藥浴,又是低息貸,早就差不多了,抄大戶倒是發了不少橫財,但冬季將至,不準備充足的物資,郊邑不知要凍死多少人,因而那些錢在手裏還沒焐熱便花了出去。
內心懊惱之前為何花錢那麽快,君離麵上卻是不顯分毫,張口便是要買五十頭健牛。
夷彭頓覺心喜,就喜歡這種豪爽大氣的客戶,表示帝子買的多,我還送你五袋辛國甜象草種子,不管是荒地還是荒山都能種植,並且明年還有更多的牛馬送來,都讓你先挑。
君離表達了感謝後與夷彭提起了牛馬。
他去見過那些牛馬,都是上好的牛馬,隻有苦寒的草原環境才能養出那般剽悍高大的牛馬,便問夷彭是否來自辛原的商人。
兗州最盛產良馬健牛的地方就一個:辛原。
別的地方也不是不產牛馬,但比起辛原的牛馬,品質終究是差了些。
夷彭也知道自己帶的貨太好,瞞不住來曆,也不打算瞞,便坦然回答,就是來自辛原。
帝都是帝國的核心,帝都風靡擊鞠,這股風氣自然也四麵八方蔓延開來。
馬別名馬大爺,不僅價格貴,養著也同樣費錢,但貴族不差錢呀,一頓餐食的價值少則幾枚布幣,多則幾十上百枚布幣。
辛原產良馬,隨便一匹馬都是戰馬的品質,最差也能賣兩三百枚布幣。
貴族嘛,衣食住行都得是頂好的,不差錢。
辛原馬銷路大好,辛原還剩下的國原本還養著很多羊的,如今紛紛減少了養羊的草場,增加了養馬的草場。
夷彭與辛原很多貴族都有生意往來,可以說是辛原數國多家貴族的販馬代理人。
這回帶的三百匹馬不過是試試水,證明下自己的能力,若是能賺到令人滿意的錢貨,回到辛原後他的貨源不僅會更加穩定,也會更加廣袤。
君離聽完表示理解,然後問:你的貨源都不是辛國貴族吧?
夷彭詫異。“帝子怎知?”
“你的主人兕子,辛國的貴族不會願意壯大她的實力。”君離回道。
看了辛箏對垚邑貴族的處置,他真的不難猜到辛箏和辛國的貴族關係如何。
因公族內鬥而慘遭驅逐,辛箏你其實是被貴族聯手驅逐的吧。
夷彭不解:“帝子怎知我背後的人是辛子?”
“你太年輕了,又無姓氏,貴族們憑什麽與你合作而非搶掠你或是抓你為奴再為他們辦事?”君離道,怎麽都應該是被抓為奴隸才合理。“你既未被抓為奴隸,顯然是你背後有人,並且你背後的人與辛原數國有部分利益相同。”
除了辛箏,辛原就沒有第二個符合這一標準的人了。
辛國是辛原最強大的國,剩下的國都不樂意辛國更強大,非常願意看到辛國內耗,自然希望辛箏有實力與辛鹿抗衡。
夷彭嘴角微抽,少昊帝子你真是接地氣,挺了解貴族的陰私套路的,不像北邊的那個王孫誦,雖然很聰明,但他的世界太幹淨了,跟溫室裏的花似的,對於世道的黑暗根本沒個概念,哪怕是仗著身份打開了局麵與貴族合作垂拱而治,也是被架空的命。
“帝子與辛子很熟?”夷彭有些疑惑的問。
辛箏的乳名知道的人寥寥無幾,能這般熟稔的喚她兕子的就更沒有了,至少是現在也就兩個還活著。
熟,當然熟,君離與夷彭說了大量關於自己與辛箏相處時的趣事。
十日後辛箏從夷彭手裏接過了一塊犢版,犢版上是君離親筆書寫還用了璽印的欠條。
“你賣了他五十頭牛?送了五袋種子?”
夷彭點頭。“不是你說將辛國甜象草的種子傳播到所有能種植的地方嗎?我也不知那些地方適合,便所有地方都送或賣一些。”
辛箏道。“不是種子的問題,是五十頭牛的問題,你為何不收他錢?”
“少昊帝子手頭暫時有些緊。”
“我幾時讓你開的善堂?”
夷彭小聲。“他說他與你很熟,你欠他很多錢,你不會懲罰我。”
辛箏:“.……他說的是對的,可還有別的事?”
生意上也沒別的事了,現在還在扭虧為盈的路上呢,唯一的需求就是缺錢,但辛箏顯然不可能再給他錢了,夷彭也隻能表示自己生意上沒什麽事。
夷彭的生意沒事,辛原卻是有事。
辛原的鹽湖產的鹽品質雖次於海鹽與西荒青白鹽、寧州井鹽,相對便宜很多,但鹽就沒有不貴的,很多人一輩子都吃不起鹽。長吏虞讓所有成年人丁都去修路修水利修城,都是體力活,必須補充大量脂肪與鹽。前者還好,水利修了好幾年,水產與鴨鵝養殖也搞起來了,再加上辛原吃肉比吃粟麥便宜,沒短著肉食,鹽卻是很無奈。
不僅僅是因為貴,也因為辛原能買到的鹽根本不夠吃。
辛原數國的貴族增加養馬的草場,養的羊少了,需要的奴隸也就少了。
貴族不養閑人,多餘的奴隸都被賣掉了避免浪費糧食。
虞全都買了下來,幹活的勞力是多了,但需要消耗的鹽也更多了。
虞隻能讓人去雲水中遊的解池買鹽,但解池的鹽本身是有毒性的,吃多了生下的孩子也呆頭呆腦的,隻有氓庶才會食。不是沒辦法,虞也不想買,她對每一分人力都愛惜有加。
解池的鹽虞並不打算讓人多吃,而且青婧也說多吃圓蔥、蒜與各類蔬菜能解毒,這才放心。
結果,控製解池的貴族往本來就含有微量毒性的鹽裏摻根本不能吃的毒鹽,哪怕是青婧也表示,放心吃,吃個一年半載保證升天
虞讓人去理論,哪有這樣做生意的,並非長久之道。
貴族表示,這就是做生意的長久之道,我能不買馬,你們能不吃鹽嗎?
若非距離實在是太遠,鞭長莫及,很難說虞會不會讓辛克帶著軍隊去把控製解池的貴族氏族們給屠了。
虞快氣瘋了,卻還是不得不屈服,別人可以不買馬,她卻不能不給氓庶吃鹽。
當然,不是買回去直接給人吃,而是不怕麻煩的進行二次加工再給人吃,不然真得吃死人。
辛箏聽完臉色有些陰沉,卻也沒什麽辦法。
兗州不靠海,離海岸線幾千裏,鹽湖產的鹽與海鹽完全不能比。
買海鹽非常麻煩,兗州的海岸線都掌控在羽族手裏,要買海鹽隻能通過蒲阪再從漓水順流而下去瀾州與豫州的沿海國家購買,路程相當遠。
買寧州井鹽,這個倒是距離近,但寧州東部還亂著呢。
第二件事倒是好事,虞說服了辛國的很多貴族租借荒地安置買來的氓庶奴隸,但租金不是錢糧,而是道路。辛國的駿馬銷量很好,而要方便貿易往來,道路自然要修好,但分封製下.……路修好了就是方便別人來打自己,哪怕不怕別人來打自己,修一條路就得拿人命去耗,得不償失。倒不是心疼奴隸,奴隸本就是消耗品,沒什麽好心疼的,委實是修路需要消耗的消耗品太多了(幹重體力活,兩三天才吃一把草,消耗沒法不快),量變引發質變,心不疼,就是肉疼。
虞答應幫忙修路,所有開銷她都包了,貴族隻需坐享其成便可。
修路,再加上打點了貴族們的身邊人,事情很快便談妥了。
辛箏隻能感慨虞很有創意,也很懂自己。
她想修路,卻不滿足於隻修通國君直屬封地各地的路。
第三件事,辛鹿對虞頗為拉攏,在楊國的戰事結束後還賞了虞個人一塊封地以及大量錢貨,回國後也仍不時賞賜虞東西。
辛箏的反應是:“拙劣的離間計。”
夷彭不解。“你很相信她?”
辛箏回道:“除了自己,我誰都不信。”
那你是怎麽得出這是離間計的,並且篤定虞不會真的背叛?
“跟著我比跟著鹿更有前途,虞有腦子。”辛箏自信道。“下一件事。”
夷彭哦了聲,開始說第四件事。
辛鹿殺光了新得的楊國土地上所有的貴族,然後在那片土地上推行了一些政策,賞賜底層將士土地與奴隸,但受賞者子孫都要自幼習武,長大後加入他的軍隊。同時也在那塊土地上廢井田,破阡陌,推行土地私有製等一係列新政策。
“祝兄長命百歲。”辛箏笑說。
楊國那塊地的貴族不是本國貴族,又都被殺光了,不會妨礙推行新法,但辛鹿若想將新法推行至全國……也不用那個時候了,經過了自己這個糟心國君,辛箏相信貴族們的警惕心已經練出來了,一點苗頭就足以讓他們出手扼殺。
“下一件。”
沒有第五件事。
辛箏表示,既然辛原沒別的事了,那她就給辛原增加一件事。
讓虞修建糧倉,糧食儲存可供一百萬人吃三年的大糧倉。
夷彭被驚到了。
一百萬人吃三年的大糧倉,這種規模的糧倉在帝國自然是有的,但都是為了發動傾國之戰而準備的,加起來都沒超過五座。
夷彭沒說這不可以,沒人嫌糧食少,手裏有糧心裏不慌,隻一個問題,人手不夠。
辛箏表示很夠。
虞去年給她的人口統計裏,國君直屬封地的總人口在三十六萬左右,其中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的男女總人口有三十一萬。
十二萬修水利。
十萬修路。
六萬修城。
三萬開礦。
虞:“.……”
辛箏繼續道:“糧倉要在三年內建好,建好後五年填滿。”
虞很想說你讓我和虞一塊去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