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長桑君
高聳的城牆上掛著一條又一條或癡肥或挺拔或蒼老或年幼的身影,隨風搖晃,伴著曲曲折折的嫋嫋炊煙,甚為奇異。
長桑君按了按心口,老人家年紀大了,還是有點吃不消。
城牆上掛著的屍體真的是將人族的各種性別與各種年齡給湊齊了,他甚至在裏頭看到了幾個月大的嬰屍以及大著肚子的孕婦。
哪怕這一路走來,差不多每座城邑都有看到掛城牆上風幹的屍體,郊邑出事封城並沒有對辛箏對別的城邑掌控力下降,哪怕自己把自己給封在了郊邑裏,一條條血腥味十足的命令仍舊從郊邑傳出,證明著她的權力。
隻要她的軍隊還效忠於她,昆北就還是她說了算。
不是沒人試圖拉攏她的軍隊,但辛箏的軍隊成員出身.……除了少數幾個將領,剩下的從上到下不是奴隸就是庶農,大部分連姓氏都沒有,除了辛箏這個不講究的,沒人會給他們爵位,簡直是對爵位的侮辱。
有姓氏的那幾個,宜將每個來拉攏自己的勢力給記了下來,轉頭就給辛箏打報告。
角,這個就算了,貴族瞧不上,他也不相信貴族。
孔乾,雖不至於如宜一般轉身就打小報告,卻也沒有應允任何人,隻能說中立。
最後也是掌控兵力最多的君離。
沒人知道辛箏怎麽想的,一開始給了君離一千人讓君離在自己曾經的地盤上剿匪,在郊邑封城後,又下令將郊邑外駐紮的兩千人馬給君離調遣,使得君離手裏握著的兵力最多。
君離拒絕了所有人的拉攏,非常認真的封鎖著也保護著已經淪為疫區的郊邑。
擺不平這些軍隊,自然就隻能看著辛箏在疫區遙控昆北。
昆北諸城不斷有衣著光鮮的人家全家老小似死狗般被拖出來掛到城牆上風幹。
長桑君始終不能適應,殺也就殺了,何必搞得這麽壯觀。
比起長桑君,夷彭就淡定多了。
“呀,這好像不止固態萌發。”夷彭微微挑眉。
長桑君疑惑的看向夷彭。“此話何意?”
夷彭解釋道:“辛子雖然很喜歡把人掛城牆上風幹,但沒掛過三歲以下的孩子。”
辛箏曾經說過,殺人滿門是為了減少刺客數量。
盡管她已經活到了有刺客來刺殺,嫌疑人名單能寫大半天的境界,但這不代表她就喜歡被刺客沒完沒了的拜訪,能減一兩個也是好的,所以,能趕盡殺絕一定要殺光。但三歲以下的孩子能記什麽事?拿東西燙了身上所有可供辨識的胎記再往育幼堂一扔就是,長相辨識性要是太強的話,那就臉上再劃兩刀,沒必要一塊風幹,長大後哪怕是種地也能創造財富呢。
哪怕是那年搞超級人/肉燒烤,一口氣燒烤了幾百人,其中的繈褓嬰孩,繈褓裏實際上塞的是幹草。
至於會不會有天賦異稟,記事早的。
除非天賦異稟到兩三歲就會偽裝,不然隻要在育幼堂流露出半點,馬上就會被人補一刀。
辛箏對自己的生命,還是很愛惜的。
長桑君對辛箏在辛國的豐功偉績並不了解,但僅僅從夷彭話裏透出的血腥味就足以讓他猜到兩分。
馬車在鹿砦前停下。
“來者何人?”
夷彭取出了一隻匣子,裏頭有許多符節,其中一枚銅符節是辛箏給他的,用來證明他的身份,告訴經商時遇到的貴族們,這隻肥羊是有主的,不能殺。
除此之外還有辛箏在蒲阪時從不同國家的質子手裏弄來的,有的是便於通行的,大部分都是這種,有的是通行加免稅的,比如青陽國的。
夷彭的銅符節還沒翻出來,長桑君便已取出一枚兕角製成的符節遞上。
徙卒的態度立時熱情似盛夏的烈陽。“您是苦行巫醫呀,我們大君等您久矣。”
夷彭:“.……”哦豁,忘了,旁邊這個半路蹭車的老頭是苦行巫醫,苦行巫醫的符節是玉宮發的,整個帝國暢通無阻。
還有,他保證,辛箏絕對不認識這老頭。
徙卒的本職素養顯然還是有的,熱情招待長桑君的同時還沒忘了問夷彭哪位。
苦行巫醫不是獨自一人就是身邊帶一兩個徒弟,夷彭怎麽看都不像藥童,而且夷彭也不是一個人,他帶著一整支商隊。
很容易猜出怎麽回事。
半道上碰上,長桑君蹭了個順風車。
不過,這支龐大的商隊裏不止長桑君一位醫者。
徙卒看到了若幹位被捆著的人,有老年有中年,雖然商隊普遍兼職人/販子,但那幾位明顯不符合貨物標準,沒人會買年紀這麽大的人口,而且還都是男的。
注意到徙卒的目光,夷彭微笑著解釋了下怎麽回事。
他是辛子的人,前段時間不是水患嗎?
雖非先知,但考慮了下曆史上水患過後容易發生的事,辛子為了以防萬一,就給他寫信讓他從蒲阪弄些良醫和疫情期間可能用得上的藥草過來。
富貴鄉裏的這些醫者雖然和苦行巫醫不能比,但也是天底下醫者中比較拔尖的一群人了。
至於綁著。
那個時候疫情還沒出現呢。
夷彭是以為辛子尋醫看幾個病人的理由高價請的人。
財富動人心。
哪怕不圖財,辛子的人情也很不錯,蒲阪是帝都,政治爭鬥複雜,今日朱門酒肉臭,明日曝屍於市也不稀罕,而醫者比貴族更危險,投毒什麽的,太常見了,拒絕也沒用,你已經知道了,既然拒絕,那就得滅口。
很難說哪天辛子的人情不會成為救命稻草。
被打動的醫者不少,跟著商隊一塊過來了,然後半道上知道了疫疾的消息。
苦行巫醫受世人推崇,被允許帝國境內隨便通行?
因為人缺什麽,就推崇什麽。
苦行巫醫很高尚,但能被如此推崇,稱頌的主因卻是在於這樣的奇葩太少。
夷彭找的醫者們,醫術是可以的,但都是普通人,情操不夠高尚,也沒有脫離低級趣味,願意為自己從事的職業燃燒生命的高尚趣味。
麵對醫者們的請辭,夷彭想了想辛箏給自己寫的信,果斷把人全綁了。
真是抱歉。
他也不是什麽君子。
雖然去了疫區,你們可能有危險,但你們走了,危險的就是我了。
徙卒雖然沒聽出夷彭話裏隱藏的很多東西,但至少聽出了這支商隊是辛箏喊來的,因而將事情上報了過去。
夷彭與長桑君還有諸多醫者很快被帶著去見驪嫘。
見到君離,夷彭不會意外,這一路上已聽說辛箏將郊邑的安全交給君離了。
但驪嫘?
“你沒被困在城中?”夷彭有些意外。
辛箏為了以防萬一連自己都給困在城裏了,驪嫘怎麽出來的?
“彼時我去玉國買糧藥了。”驪嫘回道。
治療疫疾,缺不了藥材和糧食,前者是救人的,後者是讓人能渡過隔離時間的。氓庶普遍沒有什麽積蓄,關個十幾日不幹活.……也不用十幾日了,三五日就夠餓死全家了。
玉國位於玉水流域,玉水上遊遍地玉石,下遊也是土地肥美的膏腴之地,整個兗州,最富庶的就是玉國了。
玉文化是元洲各族的共同點,不好說是誰影響了誰,反正每個種族的曆史中都有對美玉的向往。
有需求就有地位。
玉國與很多國家都有商貿往來,商隊被搶的比較少,商貿自然也比較發達,想買什麽也比較容易。
而且,辛箏與玉國也有點交情。
之前與陽生的戰爭中,辛箏用昆北之地的兩座城邑換玉國南下牽扯陽生的部分兵力,以及一枚商隊通行玉國全境的符節。
權衡了下便讓驪嫘去玉國了,要得貨比較多,也很著急,一般人完不成,便讓驪嫘去。
驪嫘回來的時候郊邑已經封城了,不然就被一塊困裏頭了。
驪嫘給商隊帶來的需要的物資做了個登記,至於長桑君,得等君離。
現在郊邑許進不許出,但進也得君離同意。
倒不是阻止別人去送死,而是防止刺客死士。
按照帝國慣例,一地發現瘟疫,先隔離,發召醫令,醫者們努力兩三個月,實在沒轍才會焚城杜絕傳播。
可這裏是郊邑,是昆北,與蒲阪太近了,近到病人幾天時間就能跑到蒲阪去。
沒有人不愛惜生命。
得知郊邑發生了疫情,蒲阪的諸侯公卿們第一反應便是焚城,杜絕傳播。
隔離必須一個月才能焚城的傳統?
這點旁枝末節就不要計較了。
城裏還有個方國國君?
都是旁枝末節,瞎講究什麽呢?
遏止瘟疫蔓延才是對帝國對人族最要緊的事。
即便是驪嫘也得稱讚,蒲阪麵對瘟疫,反應真得很快。
先是王使帶著王令來讓彼時已經接手了郊邑防禦的君離焚城,君離把使者關起來了。
人性充滿了劣根性,發生了疫情且不願為了帝國的安危奉獻的刁民很常見,帝國當然不會縱容刁民。
蒲阪除了派使者,還調遣了軍隊。
軍隊是從北方與玉國的邊境趕來的,來得很快,快得讓人懷疑是不是早就在那等著了。
那支軍隊半道上就回去了。
被君離帶人在半道上伏擊,把軍隊給堵住了,沒殺,殺了事情就完全失控了,但也不可能一直堵著,帝國有很多軍隊,還可以從別的地方再調。
解決問題的是辛箏,她給王寫了一封密函。
王在朝堂上扛住了所有壓力,朝堂紛亂,民間輿情洶湧,王都快讓逼得上吊了,愣是沒妥協,軍隊回去了。
按規矩來,給郊邑三個月,三個月後解決不了瘟疫,焚城。
辛箏怎麽讓王強硬起來的不得而知,但她成功讓整個蒲阪所有人記住了她。
這要是跑過去一個病人,瘟疫圍城的就得是蒲阪了。
如今的辛箏,若是遭遇刺殺,肯定不會再有人思考嫌疑人哪位這種問題。
郊邑雖然淪為疫區,但考慮到辛箏結的仇,君離嚴格審查每一個入城的人。
瘟疫很可怕,但也不是一定會死,隻是死亡率再高,隻要沒到百分百,總有生還率,不然苦行巫醫們早死光了。
為了以防萬一,送幾個死士冒充醫者入郊邑幹一票一本萬利的生意,並非不可能。
實際上,千百年來,帝國內部紛亂,刺客一直很活躍,甚至一度主宰了帝國的曆史。
比起打仗,刺客的成本低得令人發指。
刺客盛行的結果便是這年頭即便是王的安全都不是絕對安全。
辛箏結的仇比王更多,身邊的防護也絕對比不上王。
她給開了通行用的木簡,一起的還有夷彭帶來的醫者,後者的抗議,沒人在意。
長桑君等了好一會才等到君離,大老遠就能聞到君離身上的血腥味。
奇異的是這個一身血腥味的少年身上並無多少戾氣。
因為抽條的關係瘦得有點驚人的少年生得極好,眉目如詩如畫,眉間一點朱砂痣,再加上那清雅如玉的氣質,儼然古老傳說中走出的天人,反正不像一個披堅執銳且剛剛肯定殺了很多人的將軍。
君離檢驗了長桑君的符節,他在連山城見過類似的,一模就摸出來是真的,而且夷彭沒聽說過長桑君,他卻是聽說過的。
苦行巫醫不多,還居無定所,大部分人知道有這麽一群奇葩存在,卻不太清楚具體哪些。
不過苦行巫醫之間卻是大多認識,有一個圈子,認識其中一個,對於別的,自然就會聽說一些,至少知道有哪些。
君離摸著符節確定不是假貨,親衛卻是瞅了眼長桑君腰間的佩飾,不是常見的珠玉佩飾,而是一枚小巧的紫色貝殼,貝殼上用慘不忍睹的手藝刻著三個線條人,兩大一小,手牽著手,貝殼下墜著的還有一枚兕角符節。
再瞅了瞅手裏的符節,樣式與刀工是一致的。
“將軍,他身上還有一枚一模一樣的符節。”
長桑君解釋道:“這枚是我喜歡的女子留下的遺物,我一直戴著做為紀念。”
君離聞言確信對方不是贗品。
贗品不能冒充得這麽細致。
長桑君年輕時愛過一個女子,被渣了,但即便如此也多年念念不忘,始終不婚。
知道這事的人很少,即便是苦行巫醫中也隻有寥寥數人有所耳聞。
渣了長桑君的那名女子也是苦行巫醫。
顯然,享受生活與追求醫道並不衝突。
君離禮遇了長桑君與諸醫,前者是從頭到尾的禮遇,後者是在讓人搜了全身,把所有可能傷人的東西給取了出來後才開始禮遇。
禮遇的終點是把醫者們帶到了城牆下,一人一個籃子,城裏的人會將醫者給拉上去。
城門是不會開的。
之前開城門送物資的時候,裏頭的貴族趁機衝擊城門想跑出來。
結果?
城裏城外各有一道嫋嫋炊煙,肉類燒焦的味道撲鼻而來。
高空懸著的感覺一點安全感都沒有,至少不似羽族一般長著翅膀的人族很難有安全感,尤其是屁股底下還是一個竹製的筐,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感覺心髒都要跳出來了。
來自蒲阪的醫者們忍不住尖叫了起來,唯有長桑君始終冷靜。
瘟疫封城,城門除了早期,根本不會打開,因為封城的人很快就會發現,打開城門雖然很方便接收糧食藥材,卻也很蠢,被教育一兩回後城門就會被關死。
做為一名從醫近四十年的醫者,長桑君並非第一次被吊著入城。
第一回還會覺得心跳如擂鼓,第二回還會好奇的打量高空的視野,第三回,也就那樣。
上了城牆,守在城牆上的徙卒詢問是先去見辛子還是先去見病人。
長桑君表示先見病人。
被解開了繩子的諸醫藥見辛子。
一行人都被帶到了隔離區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