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辛箏
“人不能不讀書。”
辛箏發自肺腑的感慨。
與辛箏一同坐在酒肆裏聽酒客們聊天的驪嫘聞言茫然的看向辛箏,又仔細分析了下酒肆裏正在發生的事。
大部分在陰陽怪氣的諷刺王,但賤民詆毀貴族是死罪,何況那是王,因而酒客們非常完美的詮釋了什麽叫罵人不帶髒字。
小部分在歌頌王的仁政和笑話辛箏是條瘋狗。
前者是因為丈量土地的事。
曆史上每次丈量土地都是血淋淋的,做為括地官的辛箏在非常短的時間裏讓王畿各個階層的人都對曆史上每次丈量土地的血腥有了個初步認知。
牽扯的既得利益者太多,不管是誰搞,被罵都是必然。
仁政則是因為王頒布了十二條關於奴隸的成文法,保護奴隸的人身安全,即便是奴隸的主人也不能隨意打殺奴隸,殺了就得罰款,當然,如果奴隸犯了錯,主人想殺了奴隸作為懲罰是允許的,但必須去官府登記,官府允許才能殺,不允許就不能殺。
不管是哪個都與讀書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是她沒想到什麽還是辛箏的思維太跳脫?
辛箏招手讓在酒肆門口賣鮮果的小販過來,同時對驪嫘解釋道:“丈量土地,王隻動了貴族的私田,並未動氓庶中的小地主們的私田,即便是貴族也隻拿了七成,並未每家每戶的私田全都拿走。雖然在我看來著很蠢,都已經把人給得罪得狠了,居然還如此手下留情。果子怎麽賣?”
“一枚骨貝五個。”
辛箏摸了兩枚骨貝,賣果子的年輕人數了十枚果子給辛箏,數得很慢,因為數一下就要對一下手指。
辛箏接過了十枚果子,分了兩枚給驪嫘。“剛才說到哪了?王拿了貴族的七成的私田,有一部分貴族的私田更是分毫未動,但貴族都沒叫,這些氓庶地主反倒吠得歡,就差來句昏君誤國了。”
能跑到酒肆裏來飲酒的,即便是氓庶,也不會是底層氓庶,而是氓庶中的上層,近兩百年借著壓榨奴隸開墾私田而積攢起了家業的氓庶地主。家中擁有許多田地與奴隸,雖然比不上那些貴族氏族動輒良田萬畝,奴隸成千上萬,卻也可觀,供養得起他們的衣食,這才有時間和錢來酒肆消磨時間。
驪嫘道:“丈量土地,他們的私田同樣不合法,關心則亂。”
貴族不合法的土地都被收走了,何況氓庶,自然擔心。
辛箏嗤道:“且不說他們那點土地連貴族的零頭都抵不上,便是要收,也早收了,如今都還沒動,顯然是不會動的。吠得這麽歡,說背後沒有貴族在推波助瀾我可不信,等民憤發酵得差不多了,就該是國人暴/動了。說起來,也不知是哪個貴族主導的,反應真快。”
輿情如此洶湧,顯然是第一時間就做出了反應,貴族們之前被她括地時若有這敏銳反應與行動力,何至於被迫吐出那麽多好處?
辛箏啃了一口果子。“不過,蚊子腿再小也是肉,這些氓庶若傻到稀裏糊塗的給別人做刀,那也不能怪我趁機發財。”
收割上層才能獲得足夠的資源反哺下層,維持穩定,相信王很明白這個道理,雖然顧慮諸多,怕生亂子。
氓庶生亂是很要命,但貴族也一樣,而且貴族比氓庶不能忍,會哭的孩子有奶喝,不能忍的孩子享更多利益。
但也不可能因為貴族比氓庶更不能忍就忽略了氓庶,忍無可忍的破壞力比不能忍更大。
她不慣著任何人,不論是貴族還是氓庶,屠刀之前,不論是貴族還是氓庶都不會手軟。
蚊子腿也是肉,怎能浪費?
“還有奴隸法,在我看來就是個笑話。”辛箏道。
驪嫘不明白。“奴隸法有什麽問題嗎?”
辛箏反問:“你知道會打殺奴隸的都是什麽人嗎?”
“奴隸主。”驪嫘不假思索的回答。
辛箏沉默了一瞬,道:“不是所有奴隸主都會打殺奴隸,很大一部分奴隸主對奴隸相當愛惜。”
驪嫘一臉懵。“奴隸主愛惜奴隸?”
哪怕她不是奴隸也想嗬嗬。
辛箏理所當然的道:“你可曾見過虐待耕牛的農人?奴隸主亦然,他們比誰都愛惜自己的財產,舍不得殺死奴隸。會打殺奴隸的,都是大奴隸主,也就是貴族。有錢,任性。但即便是貴族,他們打殺的也是家庭奴隸,用於田地礦山生產的奴隸,除非奴隸逃跑或是反抗,難以再獲取利益,不然也是不會殺的。小奴隸主根本不會打殺奴隸,而大奴隸主,差殺奴隸需繳納的那倆錢?又有哪個官吏敢找貴族要罰金?”
辛箏總結道:“奴隸保護法對奴隸的處境不會有任何改善。”
驪嫘怔了下,問:“王可知奴隸法不會有任何作用?”
辛箏道。“雖然他很努力做出自己低頭了的模樣,但他從未低頭。”
驪嫘聽懂了。
辛箏望著滿座酒客歎道:“所以說上學真的很重要啊。”
驪嫘問:“為何?”
“讀書不一定長腦子,但不讀書一定不長腦子,沒腦子就是養肥了宰食的豚犬。”辛箏不假思索的回答。
驪嫘無語了一瞬,發現自己實在是接不了這個話題,便換了一個。“大君覺得將私田收歸公有能解決問題?”
辛箏反問:“你覺得呢?”
驪嫘道。“我覺得不能,帝國的人口比起千年前增長了很多,需要更多的耕地來養活帝國,但井田製,並不能讓占據大部分人口比例的氓庶積極開墾荒地。”
私田收歸公有,對開墾荒地的積極性打擊絕對是恐怖的。
別人辛辛苦苦開荒可不是為了給帝國奉獻,而是為了自己。
辛箏道:“所以我們沒有動氓庶地主的私田呀。”
動貴族純粹是貴族挖牆角太狠了,再不治治,薪火台就得破產了。
“但問題並未解決。”
辛箏問:“那你覺得應該如何?”
“井田已經不合時宜了。”驪嫘道。
辛箏道:“但王畿並不能改變。”
驪嫘看著辛箏等待下文。
辛箏解釋道:“若廢井田製,那私田該怎麽辦?”
“自然是按田畝繳稅。”
“然後王被會群起而攻之。”辛箏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著驪嫘。“王丹王洋便是他的前車之鑒。”
讓貴族繳稅,古往今來無數王侯的頭顱證明了其難度。
驪嫘道:“也不是馬上就繳稅,可以互相妥協,比如貴族可以免稅。”
帝國萬邦中近兩百年通過變革崛起的新晉方國,基本都是這條路,用貴族免稅和足夠的武力換去井田製的廢除。
“貴族免稅,氓庶不免稅,前者飛快的累積,再掠奪氓庶辛苦開墾的荒地,等貴族占據帝國大部分……也不用大部分,占據個半數土地就足夠帝國崩潰了。”辛箏冷笑。“這與如今井田製下私田遍地有何區別?”
辛箏啃著果子道。“元洲不是人族的獨角戲,等帝國崩潰時,你猜猜人族的文明還能堅持多久?”
驪嫘道:“至少續了一波命,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
辛箏道:“等我的宴會結束後我給你半個月的休沐,你去君離那裏看看。”
驪嫘怔了下。“大君是要讓我去做勸農吏?”
辛箏想了想,說:“你這提議不錯,回頭我幫你弄個勸農吏的位置。”
勸農官的位置就一個,但君離一個人也不可能忙得過來,因而他手裏還有勸農吏幫忙,都是他自己挑選培養的人手,辛箏覺得自己和君離的位置應該夠君離送個小吏的位置。
驪嫘聞言苦笑。“我做不來。”
君離的勸農官當得所有人都要寫個服字。
怎麽讓逃跑的氓庶回去公田上耕作?
正常人的答案都是:不回去就去死,賤民自然會回去。
君離卻不。
他先給王上奏章表示原本八家共耕公田,公事畢才敢治私事實在是太麻煩了,不如廢了共耕公田的做法,改為征收實物地租,在授田之後讓庶農按著土地的數量和優劣繳稅。
這是在變相的廢井田製。
王畿是帝國的中心,一旦王畿廢除了井田製,那麽這種趨勢會蔓延至整個帝國。這也使得王畿搞變法的難度是最高的,諸侯變革隻需要麵對自己國內的反對勢力,而王畿變革還得考慮到王畿之外的反對勢力,也包括諸侯。
諸侯雖然也想廢井田製,但更不願意見到王權獨大。
君離在薪火台被各路人馬引經據典的罵了個狗血淋頭。
數典忘祖什麽的層出不窮,不帶重複的。
不知道的還以為君離幹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呢,呃,好像也差不多,真按他的提議做了,利益受害者不可謂不多。
最終的結果便是王效仿了天底下的諸侯們。
公田仍舊要共耕,但實物地租也要繳。
一塊土地,兩份收入,這還沒算各種勞役和附加的稅賦貢助。
這也是沒辦法,禮崩樂壞,列國紛爭,比起善待氓庶,打贏戰爭和維持體麵更重要,橫征暴斂在所難免。
王已經很不錯了,為了吸引人回來耕地,他隻拿走氓庶十之六七的糧食,勞役也減免了許多。
君離也沒要求太多,有得減,比別人少就夠了。
第一個要求被滿足了一半後君離又遞了第二卷奏章。
胥吏本身是勞役,既然是勞役,自然是自帶幹糧上任。
君離要求提高胥吏的待遇,管飯且發俸祿,完全是照抄了辛箏曾經在昆北之地幹的事。
理由是,胥吏也要生存也要養家糊口,不給俸祿,他們會自己想辦法撈錢。明明上麵規定的是十稅一,最終收的卻是十稅三,很難說沒有這方麵的因素。
毫無懸念的被打了回去,辛箏當年能讓胥吏吃飽又有錢拿,隻需要做好本職工作就行,生活完全不需要發愁是因為辛箏洗劫了昆北的貴族氏族幾十代人的積累,不然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一個胥吏吃的飯食和俸祿並不高,但治理一方需要的基層胥吏數量相當驚人,沒有哪個地方負擔得起,若非如此,也不會發展起鄉賢自治,以至於王侯的權力不下鄉。
王砸鍋賣鐵都沒那個錢,自然不會想不開。
君離退了一步,俸祿發不了就算了,但至少得管飯吧。
一天七八封奏章,把王煩得不行,但他給的理由又無法反駁。
王現在是要跟別人搶人,若沒有足夠的優勢,憑什麽把人搶回來?
除非王願意廢除兵役,但想也知道那不可能。
沒有足夠的優勢,硬把人搶回來了,回頭也會再跑回貴族那裏去。
要想馬兒跑得快就得給馬兒多吃草。
王最終同意了。
君離也終於去幹活了。
怎麽勸農?
君離把道理和利弊掰開了揉碎了,確保對方隻要不是天生弱智都能聽懂的分析給氓庶聽。
兵役是不可能廢除的,但如今公田激增,庶農的數量也大增,哪怕是征伐兵役,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給征了,也就征一部分,基數那麽大,還是有可能不被抽中的。而且王畿四周的戰事都已經結束了,進入休養生息階段,也不太可能征伐兵役。
在這裏,君離非常有耐心的將王畿這幾年的局勢演變用非常通俗易懂的語言給氓庶分析了一通以證明自己話語的可信度。
還有稅賦,君離將每一項稅賦都給氓庶分析了,再加一加,讓氓庶對自己需要繳納多少稅賦,能留下多少糧食心裏有個數,肯定比當隸農時多。
為了吸引庶農,讓庶農願意心甘情願的坐下來聽自己說話,君離在來之前向青婧請教了很多農耕知識,比如輪作,幾種作物輪流耕作,對地力的損耗會少,每年也能收獲更多的作物;又找辛箏要了一套青婧寫的生存與行醫手劄,上麵有很多怎麽簡單粗暴怎麽來的方子,其中很大一部分不僅在南方有用,在王畿也同樣有用;最後又去研究了瀾北的聯軍在擊敗盜趾後從盜趾哪裏繳獲的各種新式農具,學會了這些農具應該怎麽做。
最後就很簡單了。
燃起一堆篝火,教人怎麽輪作,怎麽用隨處可見的野草枯枝治病,怎麽製作農具……庶農很難控製自己不坐下來認真聽他說話。
隻要肯認真聽,被說服是遲早的事。
而因為君離自己如此親力親為,被他同樣要求的勸農吏自然也都很信服的學著他的做法。
說起來很容易,做起來……整個蒲阪估計就君離能做到。
氓庶愚昧無知,蠢笨不堪,交流難度大於雞同鴨講,沒有任何一個貴族能如君離一般與氓庶溝通時,一遍說了對方不懂就說第二遍,第二遍不行就第三遍,一遍又一遍,掰開了,揉碎了,總有聽懂的時候。
辛箏都做不到,她最多說一遍,一遍之後聽不懂馬上就會換手段。
大道三千,條條通蒲阪,此路不通就換一條,隻要記著目標是什麽即可,沒必要在一條堵了的路上死磕。
驪嫘很佩服君離,但佩服不代表她就想體驗一下君離正在過的生活。
她是巨狡,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沒錯,但讓她不出於欺騙的目的和氓庶溝通.……也不是做不到,但讓她像君離那般,著實做不到。
辛箏道:“我也不是讓你去學他,就是讓你去多看看庶農。土地問題是帝國的根本問題,而與土地關係最密切的從來都不是貴族,而是庶農,如果不夠了解就擅下定論。哪怕氓庶愚昧,會被騙一時,但時間久了總會反應過來,到時你要怎麽圓呢?做為巨狡,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什麽叫一個謊言得一百個謊言去圓。”
驪嫘哦了聲,表示可以接受,又有些奇怪,辛箏這是在教導自己嗎?雖說三人行必有我師,但辛箏可不是什麽好為人師的性情。
仲夏之月十二日。
前辛子府,今辛侯府設宴。
括地工作差不多後,辛箏這些年為王辛勞的酬勞全都下來了。
爵位從子爵變成了侯爵,辛國以後就不是子爵國,而是侯爵國了。
兗北伯的位置換人了,條侯愈發不馴,獻的黃金越來越少,且前幾年前黃金船被搶的事直接導致了後來雲水水運上的重新洗牌,不知多少人恨死了辦事不利的條侯,樂見他倒黴。伯的職位隻能侯爵國擔任,辛國正好從子爵國變成了侯爵國,有資格競爭了,於是乎兗北伯之位花落辛國。
伯為長,諸侯之長,無疑意味著辛國以後能名正言順的討伐兗北的方國,隻要找的借口過得去就行,不需要擔心被人找茬沒資格。
名分,非常重要。
隻一點,辛箏根本不在辛國,如今辛國做主的代君辛鹿,不管侯爵與兗北伯的位置好處多大,都與辛箏沒有關係,最大的獲利者反倒是遠在幾千裏外還什麽都不知道的辛鹿。
這讓大部分人都摸不準王對辛箏是什麽心態。
說賞吧,賞得,也不能說重,相對於辛箏為王做的,這點賞賜其實挺吝嗇的。
可說不重吧,王給了辛國最重要的名,雖然帝國禮崩樂壞,但還沒崩到名正言順也變成了一坨屎。
可這賞賜,除了做為添頭的財帛,辛箏根本沒落著什麽實惠。
賞賜再奇怪也是王的賞賜,何況這賞賜還是自己開口要的。
爵位升高加上兗北伯的位置,哪怕辛箏一點都不想設宴,也不得不設宴廣邀賓朋慶賀。
辛箏不喜歡設宴,貴族的宴會都是怎麽窮奢極欲怎麽來,兩個字概況:燒錢。
她前段時間撈的錢已經花得差不多了。
讓她辦一場符合身份的宴飲,就算她突然被雷劈了轉了性子願意燒錢了也無錢可燒。
辛箏將事情甩給了驪嫘和造篾歲,怎麽省錢怎麽來,她不怕丟臉。也不怕兩個下屬偷偷燒錢,府庫裏根本沒幾個錢。
辛箏不怕丟臉,驪嫘與造篾歲也不可能真的讓她丟臉,隻能另辟蹊徑。
辛箏也沒去問他們怎麽做,一直忙著自己的事,偶有空閑也是跑出去聽聽街頭巷尾的輿論發酵,問問穀米雞蛋菜蔬等的價格。
終於想起時已是被雁鳴帶人喊醒洗漱打扮,穿上了一身辛箏自己都想不起多久沒穿過的國君正裝。
不是最正式的那種各種花紋都能湊齊的袞服,那是祭祀朝覲等場合穿的。
那些圖案都是金線繡的,各種花紋繡完了,再加上各種配套的飾物,甲胄也就那分量了。偶爾穿還行,天天穿那就是要人命了。
她穿的是次一些的降級版袞服,介於袞服與玄端之間。
辛國是炎帝後裔,尚火德,正裝都是赤色的,衣襟與袖口兩肩繡著以辛國圖騰畢方為主的圖案。根據身份的高低不同,顏色和圖案的細節會有些差異,辛箏的袍服是最尊貴的褚紅色,畢方鳥的圖騰格外的細致與完善。
就是有點舊了。
辛箏的正裝就一身,還是剛來蒲阪時做的,早就不能穿了。但這麽一身正裝得數十織女忙碌一年半載才能完成,做件新的也來不及,驪嫘最終隻能無奈的讓人將衣服給改大。
改得非常好,完全看不出改過的痕跡,所有被改過的地方都用繁複的刺繡和圖案給遮掩了。
辛箏頗為滿意,又可以穿很久了,省了重做一身的錢。
打扮完了便是去宴會上見賓客。
辛箏大老遠的便看到了宴飲的地方,立時就驚呆了。
她錯了,她不該不聞不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