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望舒
龍伯是一個古老的種族。
元洲已知的大一統王朝一共四個，人族帝國是第四王朝，羽族第一王朝是第三王朝，第二王朝便是龍伯王朝。
如今都是第四王朝了，龍伯族的曾經闊氣已久遠到元洲還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望舒一直都很好奇。
從雲端跌落塵埃，正常發展都是自暴自棄。
她在玉宮，在蒲阪，見過很多沒落的大貴族，不論如何昌盛，一旦沒落，速度簡直飛流直下三千尺。
無它，從雲端到塵埃，落差太大，而無法及時調整過來心態，自然會迅速沒落，甚至滅亡。
羽族第一王朝時亦是如此，隻是風洲在羽族第一王朝因為心理落差太大而頹廢時來了一出大破大立，生生將羽族從衰亡的邊緣拽了回來。
龍伯族並未建立起新的王朝，甚至分裂成了三部，但也沒有被荒原貧瘠的環境打敗變成失去文明與秩序的野人。
龍伯族究竟是如何發展成如今這般的？
望舒圍著火塘捧著熱氣騰騰的乳酒綴飲著。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阿母給我做過乳酒，是用羊乳發酵製成的，味道倒是挺像的。
你母親應當是毗鄰荒原的遊牧部族人，雖然種族不同，但地理環境相同且相近，飲食很難不相同。
怎麽判斷的？
你沒照過鏡子瞧瞧自己的長相？世代聚居於高緯度地帶的人，頭發會一代代變得卷曲，發、眸以及肌膚的顏色都會變淺，五官輪廓加深。
懂了，這不就是師姐的進化論嗎？
對呀，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望舒在腦子裏與元聊著，嘴上也在同龍伯族聊著。
是的，龍伯族。
極北之地出來除非是去別的洲，不然第一站便是荒原，而荒原是龍伯的地盤，想不碰上龍伯根本不可能。
龍伯三部，西龍伯部居於西荒北部的荒原，東龍伯部則是月照穀地以北的荒原，中龍伯占據荒原中部，也是緯度最高的那部分荒原，北部幹脆就是極北之地了。
大抵也是這種地緣，中龍伯部是半畜牧半狩獵半農耕的社會形態——極北之地北部的海象與雪熊無一不是脂肪肥美的獵物，數量也多，一次豐收能吃很長時間。
至於農耕，望舒也不知道龍伯怎麽做到的，但從羊皮遺書裏能判斷，中部龍伯，也叫拘纓，拘纓是有農業的。
西龍伯部是半畜牧半漁獵，荒原西邊有半島，半島毗鄰海洋，西龍伯部靠著魚獲與海鹽過得倒也可以。
東龍伯部則是半畜牧半農耕地區，不過人族對此並不知情，彼此中間還隔著羽族呢。
望舒也是因為羽族才知道東部龍伯頗為能耐的在荒原南部的寒冷土地上發展出了農耕，不是中部和西部小規模的種植青稞，比奢侈品還奢侈，而是真正的大規模農耕。
就是運氣不太好，小冰期已至，氣候會越來越冷，東部龍伯的農耕也支持不了幾年了。
望舒遇到的這支小部落隸屬於西部龍伯。
這些年，許多龍伯部落都向南遷徙，但他們的遷徙反倒讓中部的人口矛盾緩解了，剩下的部族一看這片土地還能養得起自己，就不繼續遷徙了。倒不是故土難離，而是南邊已經吸納了太多的同族，人口矛盾不會差，他們這些小部族去了也未必能過得好，倒不如留下來，雖然不會過得多好，但至少活得起。
卻也不是因此就失聯了，事實上，龍伯所有部族仍有聯係，王庭也仍舊控製著這些留下來的部族，甚至它們的留下也有王庭的意思。
雖然向南發展，但能不能打進南方的花花世界還不一定呢，因而荒原北部仍舊需要留守、耕作荒原，南方的部族敗了，日後也還有一個去的地方。
南方要發展，但北方也不能就這麽扔在邊任其荒蕪。
因著望舒是帶著一位龍伯的骨灰，還有龍伯族雪狼騎的信物從極北之地走出的，哪怕種族不同，這支小部族也非常熱情的招待了她。發現望舒甚為博學多才後，就更歡迎了，龍伯族喜歡博學的人，不過半日便混熟了。
望舒有些好奇的問：“那麽多人口向南遷徙，荒原南部的土地應該也承受不起吧，怎會接納？”
女族長想也不想的問：“為何不會？”
因為人口矛盾不止你們有，東西部也一定有，食物本來就不夠吃了，你們再遷入，就更不夠吃了。
望舒下意識想跟對方分析一下人口與土地的關係，但看著對方理所當然的眼神，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對方是認真的覺得東西部會接納北方來的同類，不是因為天真，天真的人當不了一族之長。
望舒捋了捋自己的思緒，問：“你為何會覺得南方的部族一定會接納北方的同族？”
“因為我們有共同的祖先，因為盟誓。”女族長回道，見望舒不解，幹脆給望舒講起了龍伯族三分的曆史。
一個種族分為了三部，正常人都會覺得這是曾經爆發過內亂，然後各方勢力誰也沒能幹掉所有對手，於是分裂成了三部。
龍伯三分還真不全是因為內亂，雖然也有點關係，但主因還是局勢問題，也和龍伯的社會形態有些許關係。
龍伯是母係氏族社會，男人與姐妹一同撫養姐妹生下的孩子，孩子長大後再反哺家族裏所有的長輩，這種社會形態最大的保障了龍伯族幼崽的成活率，同時也分薄了培養幼崽的成本。也因此，王朝覆滅，流亡蠻荒之地的龍伯族得以在最短時間死灰複燃，與第三王朝的羽族王朝反複切磋，將第三王朝的半數力量給拽在了北方脫不開身，也讓後來崛起的人族有了機會。
隻是，人口永遠都在增長，土地卻是不變的。
龍伯族的氏族會在人口增長到土地容納不起的時候進行分流，將族中大部分財貨與牲畜交給分出去的族人，讓他們遷徙到未開發的地方從頭開始。
第三王朝與第四王朝交替的時期，因著冰期，龍伯族進行了一次巨大的分流，分成了若幹部族，去開發西荒與荒原中的眾多未開發之地。
望舒知道這段曆史，後來人族建立起第四王朝後發現自己的後方也站起了一個勁敵，真前有狼後有虎。
黃帝時窮兵黷武，戰爭從繼位起一直打到他快死的時候才將前麵的狼，後麵的虎一塊揍趴下，打完的時候虎狼趴了，人族的人口也斷崖式銳減到了一個可怕的程度。
每每閱讀黃帝時期的曆史，望舒就挺佩服的，一百多年的時間裏，元洲的智慧物種全都與人族在戰場上切磋過，每一次切磋都是大戰，無一不被人族按在地上摩擦。
隻是，望舒知道黃帝那段昨天大戰今天大戰明天還是大戰的窮兵黷武曆史後帝國的發展，但龍伯在被帝國給按地上摩擦了一頓後如何發展卻不甚清楚。
如今有答案了。
黃帝時代之後，西荒最肥沃的中部地區完全落入了以太昊氏為首的人族諸國控製中。
白帝時代時，西荒的大部分龍伯族被重新趕回了荒原，少部分則向瘴癘橫行的西荒南部遷徙。
向南方遷徙的龍伯如何了，北方龍伯並不清楚，但北方的龍伯族在回到荒原後重新進行了整合分流，形成了如今的三部龍伯。
“當年沒打起來嗎？”望舒好奇的問。
“沒有呀。”族長道。“人族的繁衍速度太快了，我們若是打起來，種族以後就永遠都無法再和人族抗衡了，權衡利弊後，我們開始嚐試在荒原發展大規模的農耕以養活更多人口。雖然青稞沒能大規模種植，但王草的種植卻是發展得不錯。”
望舒安靜的聽著。
王草，草中之王，在人族中的名字是龍伯草，比著龍伯木這個名字來取的。而從這個名字也不難看出這種牧草的特色，很高，非常高，普遍達十尺以上，整個元洲就找不到更高的牧草了。
龍伯草，直立，叢生，根係發達，將一株龍伯草從土裏挖出來就會發現，這草的地下部分規模至少是地麵部分的四五倍。分蘖能力很強大，葉片互生且肥厚，長度亦是驚人，最短兩尺，最長四五尺，因而產量很高。
不過，龍伯草最大的優勢還是在於，一批種子種下去，能連續收割幾十年，比起兗州辛國的甜象草方便很多。但生長速度比不上後者，而且龍伯草隻有幼嫩時適合做飼料，完全長高後，大部分牲畜就不喜歡吃了，不像辛國的甜象草，牲畜完全不挑食。
曾經荒蕪的荒原經過龍伯族數千年的耕耘播種，時至今日，春夏時的荒原完全是龍伯草的海洋，這也使得荒原得了個草海的別名。
比起戰爭兼並，通過種植龍伯草，和平演變為三部倒是更有益整個種族的未來。
畢竟，這個種族甚為奇葩，龍伯沒有婚姻的同時，卻又不盲目繁衍人口，而是有個傳統：每一個龍伯女子一生要生五個孩子，一個不能少的同時也一個不能多。
當然，若是特殊時期，比如開發了更多的土地，或是發生了什麽事導致人口銳減，就會調整一下。
即便如此，擱在人族，這麽個做法，種族早該亡了。哪怕是貴族能保證自己幼崽的成活率高，但貴族女性也沒有當母豬的興趣，有了繼承人就足矣。真正承擔著種族延續人口增長大頭的還是中層和上層的氓庶，但氓庶幼崽成活率相當慘不忍睹，一個氓庶女子一生不生二三十個幼崽根本不夠。
龍伯族，望舒估摸著這個種族的幼崽成活率哪怕沒有百分百也得百分之八十起步，不然沒法在元洲這環境延續下來。
望舒思索著，忽然產生了一個疑惑。
龍伯族為什麽會有每個女子最多生五個孩子的傳統？
問族長，族長表示這是傳統，祖祖輩輩都是這樣。
問元。
元想也不想的回答：自然是計劃生育，一塊土地能養活的人口可不是無限，不這麽做，龍伯族雖然還是能在荒原這種地方延續，但延續的隻是血脈而非文明。通過計劃生育將人口控製在土地承載能力之內，自然會有富餘的資源保障幼崽的教育，而保障了幼崽的教育，種族便永遠都不會淪為野獸。
隻要能生存，那麽窮途末路之時擯棄文明又有何妨？這是正常人的取舍，從雲端跌入塵埃的正常人，那就墮落得更深了，往深淵狂奔不帶猶豫的。但龍伯族顯然屬於少數派，哪怕從曾經統一元洲的天之驕子墮入塵埃，也要在塵埃裏堅守著文明。
不過這也和龍伯族曾經極度繁盛有關，因為繁盛，懂得就多，這才能及時製定和調整出合適的社會形態來。
龍伯族在龍伯王朝時可不是母係氏族社會，而是近似於如今人族帝國的社會形態，有婚姻，有父親這些概念。
這驚人的取舍，最初得知時元都驚呆了。
見過為生存不擇手段的，沒見過為了堅守文明而如此不擇手段的，雖然曆史證明了龍伯族的取舍是對的，但.……凡人之所以為凡人便在於凡人的目光看不了太遠，更難以克製自私利己的天性。
當真正的災難到來，廢墟之上最頑強的大概率是龍伯族的文明，最早滅亡的，大概率是人族的文明。
隻是，這話元卻是不會告訴望舒的。
人族能這麽做嗎？
那你得先讓人族的幼崽成活率達到龍伯族的程度。
望舒立時放棄了這個話題。
物種不同，體質也不同，龍伯族體質的生命力之頑強，元洲各族就沒誰是能媲美的。
雖然很快通過這支部族知道了不久後會有一支西部龍伯的商隊去給拘纓送鹽，但望舒並未打算馬上就出發，在北極圈凍太久了，她需要好好休息兩日，這個部落就挺不錯的，有吃有喝，燃料也充裕，幾根長矛象的象牙便足矣抵償。
在看到龍伯人在地上挖坑，再將長成熟了的牧草剁碎了堆積其中，用石頭壓了發酵說是能製成牲畜喜歡吃的可口飼料，她更是不想馬上離開了，天天跑到飼料發酵池圍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