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辛箏
因為是桓焰推薦的人才而得到了點特殊待遇可以乘舟楫而非趴在木筏上的衛轅問辛箏:“辛侯何以覺得這幾萬陵奴能解蒲阪之困?”
同樣在舟楫上的辛箏反問:“你何以覺得不能?”
“公卿貴族的甲士無一不是自幼習武。”衛轅道。
從小接受軍事訓練的和臨時抱神腳的……這對比怎麽瞅都很慘烈。
辛箏道:“但決定戰爭勝負的從來都不僅僅是單兵作戰能力,還有軍隊的組織性與士氣、天時與地利,除了單兵作戰能力,我們全部占上風。”
衛轅用眼神表示我沒看出來陵奴這麽有優勢。
辛箏解釋道:“先說組織性,陵奴與礦奴幹的活決定了他們必須擁有高度的組織性,為何如此,你有空可以去看看王陵修建的全部流程與采礦是什麽模樣。說起來,陵奴與礦奴是造反最頻繁的奴隸種類也和他們的組織性有關。”
擁有高度組織性的群體,生存還差得不行,造反簡直不要太方便。
“貴族甲士的組織性是自幼學習沒錯,但生而尊貴,他們有幾個是能向人低頭的?且不管學得好不好,一生都不愁吃穿,而學習也有學得好和學得差的區別。陵奴與礦奴卻不然,他們組織性若不高是會死人的。你說,這兩者誰更有紀律?”辛箏問。
自然是奴隸。
衛轅問:“士氣是因為你許諾,立功,他們便不再是奴隸,可為庶人甚至貴族,而陵奴要麽成為陵墓的材料,要麽於陵墓落成之日充作人殉。這關係到他們和他們的子孫能否活下去,士氣自然高,可天時地利的上風何解?”
辛箏指了指夜色。“如今是晚上,再好的禦者也不可能駕著戰車在夜晚狂奔,哪怕禦者眼神好也得考慮下馬的眼神。”
衛轅道:“陵奴皆有夜盲症。”
若非辛箏規定每個木筏一支火把,大軍早走丟了。
“陵墓是有夜盲症,但大部分時間都在陵墓裏幹活的他們耳朵很敏銳的,而且我們到的時候應該是淩晨了,那時候是人最困的時候。”辛箏道。
為了保持陵奴趕到蒲阪後還能有作戰能力她可是很用心的,白天跑到渡口後便一直休息,直到天黑以後所有人飽食一餐才乘木筏漂流至蒲阪,幸虧這段河道水流平緩,不然辛箏這麽搞天知道會有多少非戰鬥傷亡。
辛箏補充道:“再說了,甲胄齊全的貴族甲士比我們好辨認。”
分辨不出袍澤沒關係,認得出敵人就行。
陵奴的材料有限,甲胄都是用藤條和竹木做的,根本扛不住幾下攻擊。
至於地利,那就不用說了,前不久才被蒲阪的街巷給虐過,衛轅很確定蒲阪隻能打巷戰,想車站就隻能出了蒲阪,但辛箏也不可能傻到去開闊地和人擺開車馬來一場符合禮的會戰。
衛轅瞅了瞅陵奴們的甲胄。“這藤甲木盾是他們自己做的?”
辛箏頜首。
衛轅問:“他們怎會做?”
“我讓人教的。”
“.……辛侯如此篤定王畿的貴族會造反?”
“五五開。”
“那若未反呢?”陵奴卻已經掌握了造反需要的技藝,而陵奴是奴隸中造反最頻繁的.……衛轅簡直沒法想象辛箏要怎麽收場。
辛箏道:“那正好嚐試下能否在王畿廢除奴隸製。”
盜趾湊了一頓,沒反應,那說明揍得太輕了,讓奴隸多揍幾頓就行了。
辛箏相信,帝國一定會醒悟過來奴隸也是人,是帝國的子民。
衛轅覺得辛箏真是個瘋子,但他喜歡。“王又如何能答應?”
這麽大的事不可能瞞得過王。
辛箏道:“王一直都想擴張王師。”
奈何財政和兵源以及外部條件都不支持。
衛轅懂了。
陵奴有四萬,根據辛箏對湟水之地各個貴族的了解,造反的貴族能夠拉起的兵力不會超過這個數,除非諸侯和質子們也擼起袖子下場,但這個可能不大。
王畿貴族拿不出能讓諸侯與質子們親自下場的好處,諸侯與質子們不至於想為王畿貴族的利益無私奉獻。
而且,諸侯在蒲阪自下場是違反規則的。
若蒲阪薪火台可以任由諸侯們想打就打,那帝國早亡了。
諸侯們看王不順眼想收拾王,一般都是推動王畿貴族和國人動手,除非有人開了先河,做了出頭鳥。
出頭鳥會死的很慘,但學它的就不一定了。
再說回陵奴,辛箏覺得陵奴們的進步很大。
她教他們采藥,再幫他們用草藥換肉食補充營養,輪流進行軍事訓練,小一年下來已然有模有樣。
反正辛箏覺得這變化很大。
可正如衛轅所擔心的,單兵作戰能力對比太懸殊了。
這是雙方打小的生存環境造成的差異,不是短時間能追上的。
辛箏最終想到的法子便是充分打擊叛軍的士氣,沒了士氣,哪怕有十成的戰鬥力,能發揮出一成就不錯了。而且軍隊最忌諱士氣低落,失去組織性,軍隊內部陷入混亂對己方的殺傷力可是很大的。
到了蒲阪城外的渡口後,辛箏一邊等後麵的陵奴都跟上一邊問衛轅:“你要不要留在這裏等我?”
這是對衛轅身手的不信任,衛轅也沒生氣。
之前在蒲阪城外遇到,他想借辛箏的馬車不成反被抓了起來,若非身上有桓焰給的信物,搞不好命都沒了,辛箏有資格瞧不起他的身手。
衛轅想了想,說:“我還是與你一同吧。”
目前為止他對辛箏的觀感很好,也很好奇辛箏接下來想幹嘛。
等陵奴大部分都到齊了,辛箏將陵奴的陣型重新整了整,整齊了後便殺向蒲阪。
薪火台太大,叛軍自然不可能全都聚在一處,真這麽幹,王想跑掉就太容易了。
辛箏將自己代入叛軍的角度,估摸薪火台四個城門需要投入多少兵力攻打。
估摸出來後辛箏將兵力最少的那處城門當做自己的第一個目標。
四萬陵奴的數量差距加上巷戰足以碾死叛軍的士氣。
辛箏也不追求殲敵成果,把對方擊潰,士氣打沒了就滿意的分兵。
隻要碰上大股的叛軍就衝上去打散,同時通過不斷的分兵將陵奴分布到整個戰場。
叛軍不會知道她是從哪弄來的援軍,也不會知道她帶來了多少援軍,麵對從各個地方傳來的失利消息隻會誤以為援軍非常多,多到可怕。
一旦產生了這種錯覺,士氣也就崩了。
這種因利而合的聯軍,一旦覺得贏不了,士氣崩了,刹那間就會比散沙還要散沙,想再凝聚起來就難了。
貴族中不會缺乏能夠為了信念與利益豁出命的人,但更多的還是愛惜生命的正常人,生在人生起點,什麽都不做也能錦衣玉食,左擁右抱安享一生,這種環境裏長大的人,誰舍得拚命?尤其是逆風時。
當然,辛箏也不能排除自己夠倒黴,叛軍中有能人,生生拽住了雪崩般的士氣。
雖然可能性不大,公卿貴族中要真有這樣的能人,就不可能摻和這事。靠自己的才華能得到更多,沒必要在意那點私田,得不償失。
以防萬一,辛箏也有考慮這點。
如果真這麽倒黴,那就打一場不死不休的巷戰好了,以人命為柴薪,看誰的柴薪能燒得更久。
論在狹窄空間裏的身手,貴族肯定比不上陵奴,陵墓就沒有不空間狹窄的,大部分陵奴都是生在陵墓長在陵墓。
慶幸的是辛箏沒那麽倒黴,叛軍士氣如雪崩,一發不可收拾,陵奴越打越順手,勝負已定。
衛轅一直都跟著辛箏,擔任著辛箏的侍從,看到最終叛軍潰不成軍,而看勢頭不對後許多諸侯與質子也紛紛帶著自己的甲士門客出來幫忙平叛,塵埃落定的更快了。
衛轅深以為,辛箏是個玩弄人心的好手。
將叛軍給擊潰了,辛箏馬不停蹄的跑進了薪火台找王。
王可千萬別死了呀,不然她會很頭疼的。
慶幸的是王的脖頸上雖然纏著白布,但人還活著,再看王孫誦手上也包紮著,辛箏不難猜到發生了什麽事,權當自己沒看出來,對王行禮道:“請王贖罪,臣救駕來遲。”
王沒讓辛箏真的將禮給行全了,伸手將人扶了起來,表示這不是愛卿的錯,都是叛軍的錯,愛卿是救了孤王的功臣。
君臣倆客套著吹捧了兩句便默契的進入了正題,吹也要看看時間,現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是先把亂子平了再說。
辛箏向王請求一道王令。
叛軍若是潰散在整個湟水之地,勢必化為盜匪,那破壞性就太大了。
幹脆點,讓他們跑不掉好了。
重金懸賞,抓得多還有爵位,相信蒲阪城數十萬以及湟水之地百萬氓庶會很有興趣的。
而百萬人的圍追堵截,辛箏不信這還能跑掉。
王想了想,同意了,兩個人討論了下怎麽把爛攤子收拾得更齊整點後王仿佛突然想起般問起辛箏怎麽來得這般早。
辛箏道:“是君離提醒我的。”
王不解。
君離不是去當勸農官了嗎?遠離蒲阪,哪來的消息?
辛箏聞言向王解釋了下怎麽回事。
君離這個勸農官也不是那麽好當的,哪怕是剛開始時因為辛箏太凶殘,殺了不少人,因而君離碰到的都是軟釘子,君離的耐性和脾氣生生被磨得境界更高了。
君離自己可能也沒意識到,這段時間他遇到的麻煩中開始出現了不是軟釘子的麻煩。
君離被保護得太好,很多東西都還在學,但辛箏卻是殘酷的權力爭鬥中的幸存者,一些東西已經成了她的本能,僅憑直覺就覺得不妥,再思索一下,馬上就知道自己的直覺為何覺得不妥了。
貴族們對君離的態度是惹不起,但又咽不下這口氣,隻敢找些不痛不癢的麻煩。
但現在,有個別貴族對待君離的態度變得強硬了許多。
是誰給了他們底氣?
不管是誰給的,都意味著蒲阪即將發生變故。
辛箏也因此與君離分開後便直接往陵園那邊去,大不了多等幾天,哪怕是白等,那也算是好事。
不過半道上遇到了衛轅,事實證明她沒多想。
王一時間默然。
類似的敏銳直覺不少國君都有。
雖然不知道有什麽問題,但憑著當了幾十年國君的經驗,就是覺得有不妥。
可辛箏還沒到當國君幾十年的境界呀。
王最後隻能表示你可以去抓潰兵了。
辛箏沒動,而是問了個問題:“陵奴們此次立功。”
以為辛箏是擔心陵奴白白付出,得不到回報,王回道:“全部赦為庶人,根據功勞決定賞錢還是封爵。”
“之後呢?”辛箏問。“交給勸農官安排當村社耕作嗎?”
王搖頭。“放心,我不會虧待他們的。”
辛箏道:“臣不建議直接將他們編入王師。”
王詫異的看著辛箏,似乎沒想到辛箏會這麽說。“為何?”
辛箏想了想,舉了個比喻。“奴隸成為奴隸主後,往往會比曾經的主人更加殘酷。”
小人得誌便猖狂最早可不是用來罵人的,而是寫實的。
王道:“孤王一直以為你很同情奴隸。”
辛箏搖頭。“我從來都不同情奴隸。”
有那同情的功夫,還不如直接給把劍教奴隸怎麽殺掉主人。
王沒看出來,他活了九十多年了,並非沒見過同情奴隸的貴族,但辛箏絕對是其中最有行動力的。“他們很適合編入軍隊,孤王意已決。”
辛箏:“.……”我沒說不能編入軍隊,但編入軍隊之前至少先讓他們去種兩年地,當兩年庶人,先學著怎麽做一個人。
奴隸不被當做人,所有人都是用對待牲畜的心態來對待奴隸,哪怕是同情奴隸的人,也是居高臨下的對弱者的同情,心裏其實也沒將奴隸當做人。
一個人的三觀形成受環境的影響很大,從出生起就在和周圍互動,靠著反饋慢慢建立起對自我的認知和三觀。
奴隸的情況.……想也知他們沒幾個知道如何做一個人,甚至因為他們接觸最多的就是奴隸主,遇到問題時下意識就會模仿自己最熟悉的人。
奴隸成為奴隸主,會更加殘酷。
直接編進軍隊,辛箏沒法想像這支軍隊對底層的可怕殺傷力。
辛箏想說奴隸需要的是循序漸進,不管以後做什麽人,先教會他們怎麽做人。
但她從王的眼睛裏能看出,自己的這些理由是不可能說服王的,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辛箏最終還是決定這階段該幹嘛就幹嘛去,但一出宮室便看到了仿佛火燒雲一般的天空,然而那並非火燒雲。
察覺到辛箏在門口駐足,王奇怪的順著辛箏看的方向望去,隻見無邊火光。
戰爭已經結束,剩下的便是收尾,即,抓人。
照辛箏的意思,趁著戰爭剛結束瘋狂抓潰兵,現在抓的越多,回頭潰兵造成的破壞就越小,但所有計劃都被火災打亂了。
整個蒲阪所有人手都不得不緊著滅火之事,哪怕王出動了不少術士,也直到正午時才將火熄滅,但受災範圍仍舊驚人。
起火的地方是氓庶居住的郭城,有很多棚屋,屋舍極為密集,又是多處起火,火勢連成了一片.……郭城被燒毀的屋舍粗略估計超過萬家,便是宮城內也有部分府邸受到了波及。
叛軍也籍著這場大火逃走了大半,王慷慨的將原本已經寫好了的懸賞加了三倍。
叛軍中參與的一共有四方勢力。
主力是王畿的公卿貴族,尤其是湟水之地的公卿貴族,參與得極深。
其次是諸侯們,雖然大部分諸侯都是中立,但也有少數因為某些原因選擇了參與。
然後是靖族複國軍,帝國陰影裏最陰魂不散的代表,據說這次參與的人裏有靖族複國軍的下軍佐嘉樹,但.……想抓嘉樹太難了,嘉樹據說是人族,在這到處都是人族的蒲阪要找一個根本不知道長什麽樣也不知道多少歲了的人族,做白日夢比較實際。
最後是西荒金烏台的細作,抓了一大串人拷打之後知道了為何這回會鬧得差點失控,太昊琰的使者許了很多很美好的承諾。
至於細作哪位?
也不難猜。
哪怕公卿貴族們是太貪了才會栽的,但人也不是傻子,若是許諾的人有足夠的分量,不至於如此豪賭。
這個人必須與太昊琰有很深的關係,深到她的存在某種意義上可以代表太昊琰。
辛箏出了台城第一件事是救火,第二件事便是派了一隊人馬直撲畫棠的府邸,不出所料,人去樓空。
辛箏也不執著將人給抓住,湟水連著漓水,畫棠是鮫人混血,往水裏一鑽,誰也別想逮著她。
有空想著怎麽抓住不可能抓住的畫棠,不如多抓幾家公卿貴族,都是錢。
因為參與者太多,全殺了不靠譜,但放過了的話更不靠譜。
王最終的想法是隻殺罪行嚴重的,以及死不悔改的。
援軍到來後投降的,以及之後陸續願意投降的,可以不殺,具體怎麽處置辛箏給了他一個建議,讓他們填個數字,他們自己的命值多少錢。
填得讓人滿意,可以赦免,填得讓人不滿意,全族上刑場。
辛箏保證這麽幹能掏空貴族們的家底。
諸侯們殺了也沒意義,幹脆也比著這待遇。
饒是如此篩選,最終要被族誅的還是有六十五家,而貴族崇尚多子多孫,每個氏族都枝繁葉茂……最後一估算,株連得超過兩萬人。
辛箏被無數貴族贈了一個“美譽”:禍人。
辛箏想了想,覺得不能辜負別人給自己的美譽,給王上了一封奏疏。
大意是陵奴們都被赦為人了,但陵墓顯然不可能因此就不修了,但陵奴都走了,也修不起來,肯定得從別的地方調集新的奴隸過來。可遷徙的死亡率本就高,奴隸的死亡率就更高了,十個奴隸能有一個活著到蒲阪就不錯了。
這太浪費也太折騰了,不如廢物利用一下,這兩萬多罪人拉去修陵吧。
罪人接受不了會自殺?
扯淡,陵奴們修了一輩子的陵墓可沒見著自殺的。當然,也不排除是沒來得及,畢竟陵奴和礦奴的消耗速度是所有奴隸中最快的。
罪人若是自殺,那就矯情,
矯情是病,好治。
誰自殺了,就將他五服之內的血親不拘男女老幼都送去軍營勞軍,反正王你本來也準備務色些奴隸去犒賞軍隊的,現在可以省下了。
王允了。
辛箏的名聲亦成功迎風臭十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