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嘉樹
勝負逆轉後嘉樹毫不猶豫的做出了跑路的決定。
這麽多年了,失敗太多回,不過是又一次失敗罷了,他已經習慣了。
至於盟友的死活,那與他有關係嗎?
無獨有偶,畫棠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稍有不同的是畫棠的跑路方式更簡單一些,為了以防萬一,西荒的人手該藏的該撤的都給撤了,因而找到最近的一口水井縱身一躍便跑掉了。
地底水脈是相同的,可惜的是,人族不可能追上去。
嘉樹也隻需要考慮自己,這場博弈裏完全露麵的隻有他,他別的下屬大多在暗中,並未直接露麵,便是露麵過的,他為了以防萬一,也在前一日讓人都撤離了。
跳井鑽地下水脈這種事是個技術活,沒有鮫人的鰓和能夠承受不同深度的水位壓強的柔韌軀體,不建議這麽幹,哪怕不窒息而亡,水壓也會將內髒給擠出體外。
嘉樹一路鑽各種巷子,各種各樣完全沒有規律的巷子鑽得完全不需要辨識的時間,熟得如同在自己家裏,最終止步於一條偏得不能再偏的巷子口。
嘉樹走進了巷子,推開了巷子最裏麵的一間茅屋的門,從屋子的各個角落翻出了一堆東西,坐在了地上開始往自己臉上塗抹。
頭發染成灰白,皮膚染黃染黑弄糙,臉上再貼上薄薄的人工皺紋,又畫幾筆,讓皺紋更加明顯,再點幾顆痣.……最後貼上淩亂蒼老的胡子,再換上一身穿了三十幾年的舊衣服,一個曆經風霜的底層氓庶便新鮮出爐了。
再調整了下氣質,感覺差不多了,嘉樹這才挑上自己之前放在這裏的家夥什,佝僂著背,步履蹣跚的離開。
雖然蒲阪亂了,但這份混亂並未波及到整個蒲阪,底層氓庶聚居的西郭與南郭該怎樣還是怎樣,貴人們的戰爭主要集中在宮城與台城,最多就是從別的地方抓些人去當肉盾,消耗敵人的箭矢,但短時間內卻是沒影響的,西郭與南郭的治安奇差,死人是很正常的事。
至於渾水摸魚的?
肯定有,但這兩個地方平日裏就很亂,再有渾水摸魚的,也與平日一般。
若是戰爭最終擴大,並且曠日持久,肯定會有影響,但這才過了多久,因而仍舊有小販活動。小販也需得吃飯,不做生意便得餓死,餓死和被殺死,自然不會有人想選前者。
嘉樹挑著擔走了沒多久便看到了熊熊火光。
蒲阪的城邑規劃就是沒有規劃,攤餅似的無序擴張,除了台城與宮城還有東郭是相對整齊的殿宇樓閣,別的地方多為棚屋與半地穴式的草屋,冬日下雪時仿佛地裏長出的雪白蘑菇,美得殘酷。
夏秋時若是起火,很容易蔓延一大片。
蒲阪郭城可以分成兩個環,外環的屋舍分布稀疏得驚人,屋舍之間甚至還有農田,但相對而言曆史更加悠久的內環卻不是,棚屋之間非常擁擠。即便是郭城的外環也隻是如今稀疏,過個三五百年,源源不斷的人口會填入其中,最終將屋舍之間的巨大空隙填滿。
這座都城不會有第二個人比嘉樹更熟悉這座城。
隻一眼,嘉樹便估算出了走水的地點所在,想到了走水那一片的屋舍有多擁擠。
這場火若不能及時控製住,燒掉半座蒲阪都不足為奇。
“瘋了嗎?”
不用猜都知道是誰做的,為了逃走竟然在這樣一座人口擁擠的城邑裏縱火,不怕失控嗎?
思及此,嘉樹心中苦笑,怎麽可能怕失控,便是失控,燒掉半座蒲阪,對縱火者也是沒有損害的,有什麽好顧慮的呢?
嘉樹猶豫了下,還是往走水的方向去,他這個身份的家就在那邊,家的方向失火了,不去看看不合理。
隨著離失火的街巷越近便越能感受到撲麵而來的熱風。
秋日天幹物燥,加上時不時的風,完美的為這場火助力著,而火魔之中是無數哀嚎的人,火海之外亦是無數絕望的看著火海中看得見看不見的親人嚎哭的人。
還離得三條街的時候嘉樹便被抓了壯丁。
辛侯帶著人在滅火,人手不足,便就地征召氓庶將氓庶組織起來一起滅火。
嘉樹以為自己會被拉去挑水,結果不是。
他見到了一場有生之年見過的最簡單粗暴的滅火。
組織起來的氓庶都被拉去扒房子了。
火海之外劃出了一條線,這條線往火海的方向十丈距離所有房子都要扒掉,清出一大片空地來,這也是嘉樹的任務。
房子裏有沒有住戶?
自然是有的。
住戶願不願意被扒房子?
這個,嘉樹覺得沒有幾個人能在披堅執銳的軍隊麵前說不,至少蒲阪的這些氓庶做不到,不僅做不到說不,還被強迫著加入了扒房子的行列。
火勢太大,火海遼闊,這條線也太大,需要扒掉的房子太多,最終還是會有人反抗。
秋日過半,冬日將近,沒了房子,一家老小都得凍死。
嘉樹扒房子時看到了一個忍不了的人的結局:被甲士用戈捅了個對穿。
成千上萬人被組織了起來,再加上棚戶草屋大多本來就是風一吹就能倒的老建築了,十丈距離的屋子不過幾個時辰就被扒幹淨了,郭城內環罕見的出現了一大片空地。
屋子扒幹淨了,人手被重新組織,分成兩半,一半去隔火線內火勢還沒燒到的地方找找有沒有人,有就把人拉出來,拉不出來就敲一棍綁出來;另一半則是分發了鍬鏟鋤耒耜等物,沿著火線挖掘一條溝,將湟水的水給引過來。
火勢蔓延飛快,去隔火線內救人,很可能去了就回不來。
第二個雖然很累,但相對安全,而且郭城很多地方連夯土路都沒有,有工具的情況下,挖起來也容易很多。
鑒於此,去火線內救人的需得自願。
大部分人選擇了去救人。
辛侯許諾救出一個人賞布一尺。
賞賜太厚,委實讓人無法拒絕。
至少什麽都沒有的氓庶無法拒絕,他們很多人不是穿得樹皮衣服便是一身衣服已經穿了幾十年,甚至幾代人。
什麽都沒有的人,隨便一點蠅頭小利便足以讓他們用命去換,何況一尺布這樣的巨額懸賞。
辛侯隻讓人挑選了看起來跑得快的人去執行這一任務。
嘉樹有些詫異,不是詫異辛侯的大方,隔火線內棚屋密密麻麻,人口至少也得一兩萬,一尺布對於一個貴族而言並不多,但一兩萬的一尺布……非常驚人。
可他驚訝的是辛侯這條命令本身。
從來都不會有貴族下這種命令。
能夠想到隔火帶並且將人手組織起來弄隔火帶已經很不錯了,正常貴族這會兒看火勢這麽大,明顯沒得救,才不會舍得讓自己的人手投入其中。至於救人,火勢太大,沒救了,便是救了,那也沒意義。
嘉樹被選中了。
雖然形容枯槁,雖然看著很老邁,但他終究不是真的老人,之前扒房子時表現得很賣力,看著就很結實,身體結實的人多半也跑得快。
嘉樹在被詢問的時候同意了。
在火勢大到已經不可能再救人的時候嘉樹正背著第十九個人,在想辦法將另一個被木頭給砸中了腿的少女給弄出來。
人並未死,但嘉樹挺希望這個少女已經死了,若是死了他就不想在這想辦法把人弄出來,可以背著第十九個人往回跑了。
火勢已經燒過來了,火舌都快舔到兩個人身前了。
少女一直忐忑的看著嘉樹,生怕嘉樹甩下她不管了,哪怕木頭稍微動一下都疼,也愣是忍住了不發出聲音,唯恐讓嘉樹不耐煩。
嘉樹正滿頭大汗的搬著木頭,倏的聽到了鑼鼓聲。
辛侯有令,一旦聽到鑼鼓聲,隔火帶內的所有人都必須馬上回返,不需要再救人,這之後救的人都沒有報酬。
嘉樹換了個姿勢,使勁的喘氣,任他體能再甚於普通人族也並非體能無限。
他背上的人恐懼的看著近在咫尺的火焰,勸道:“來不及了,恩公我們走吧?”
少女哀求的看著嘉樹。“我有錢,你救我,我能給你很多很多錢。”
嘉樹疲憊的想送背上的人閉嘴兩個字,聽到少女的話,頗為無語,求生騙人也請編得像樣點,這一片都是棚屋,有錢還能生活在這?
“你們都閉嘴。”嘉樹咬牙包住木頭用力抬扔了出去,終於將少女的腿給解放了出來,也不管會不會造成二次傷害了,將少女夾在腋下就趕緊往回跑,與火舌賽跑。
那個鮫人跑的時候我為什麽不攔著她?
感覺到自己進來時被要求在水裏將全身泡濕時不僅濕透,還吸了許多水的衣服已經完全幹了,嘉樹忍不住想起了畫棠。
鮫人的術士普遍都很會玩水,畫棠敢在帝都這麽蹦躂,自身實力必定是不差的,有這麽一尾鮫人在,簡直是最佳救火人員。
許是存激發潛力,在快被火舌追上時嘉樹猛的提速,很快甩開了火舌。
隔火帶已經被倔出了一條三尺寬的淺溝,溝裏有水,跑到時嘉樹毫不猶豫的坐在了淺溝裏,終於沒有自己的衣服隨時都會燒起來的感覺了。
很快有人將嘉樹身上背的和腋下夾的人給接過,再將不想動彈的嘉樹抬到火場救人的勇者休息的地方,隔火帶不能有人的。
嘉樹一被放下來便被塞了一碗不知道是什麽肉的肉羹,詫異的看著給自己肉羹的人。
“這是辛侯吩咐為你們準備的,可以放心吃。”
我不擔心我吃了後被認為是小偷,反正我跑得掉,我隻是沒想到還會有這種待遇。
嘉樹默默腹誹,嚐了一口肉羹,味道有點雜,感覺雞豚狗彘的肉味都嚐到了。
在他用肉羹時也有人來找他登記身份和救了的人。
“之前沒見過你,你是從哪邊進火場的?”
怎麽會沒見過我?
我上上次進火場時你還和我說了句話……嘉樹的疑惑止步於發現自己光禿禿的下巴,又是泡水又是火烤,還是反複的,他臉上的妝容還能保住就是個奇跡。
嘉樹回道:“我叫木頭,今天醒來的時候突然發現走水了,一直被困在裏麵,差點就出不來了。”
對方哦了聲,原來不是被選出來衝進火場救人的人呀。
雖如此,也沒將嘉樹手裏的肉羹搶走,而是給嘉樹登記了身份後便走了。
嘉樹捧著肉羹慢慢用著,目光望向不遠處失去了家園的氓庶。
幸運的沒被燒死,卻也沒有生的希望。
家沒什麽,什麽都沒了,甚至連親人也沒了。
下一頓吃什麽完全沒著落,晚上住哪裏更沒著落。
嘉樹賣豆羹的家也沒了,但他和那些氓庶不一樣,那些氓庶沒了一個家,便是隨時可能熄滅的燭火,而他是盤根錯節的大樹,有的是活下去的法子,但他幫不了任何人。
嘉樹突然覺得肉羹也沒那麽好吃了。
想起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前,自己為了說服靖族複國軍時說過的話。
帝國王侯貴族吃肉喝血是不分種族的。
靖族不是人,同類又何嚐是人?
縱火會焚毀無數屋舍,燒死無數人,造成成千上萬的人流離失所,可是,這些有什麽好顧慮的呢?
豚犬罷了,怎能與自己的安全比?
嘉樹不難猜到縱火時那些貴族的心態。
蠻荒紀元的尾聲中炎帝建立了一個以人為名字的新種族,隻是人,不是某人族,某某人族,充滿了野心與狂妄。
時光流逝,今人已非古人。
嘉樹忍不住想,若炎帝還活著,看到如今的人族,炎帝會是什麽表情。
不過這個想法也隻是腦海中一瞬的雜念,炎帝早已死去數千年,根本不可能看到人族如今的種種,而且,比起炎帝什麽表情,他還是更在意當下,更在意靖族複國軍。
帝國的王侯貴族越暴虐,某種意義上對他也越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