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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青婧

  海上有個說法,最風平浪靜的時候往往是風災前夕。


  蘇橫感覺高丘城現在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青婧不想走,也不能走,夷彭定的船關係未來陵光半島的開發,絕對不能打水漂。


  蘇橫隻能留下來青婧一起等待結果,順便準備個出路。


  若實在是無法,蘇橫相信辛箏一定會選擇青婧而非船。


  扶風國的造船業發達,但南方也不是沒有別的船坊了,隻是皆不如扶風國罷了,但也能用,實在不行,大不了自己造船。


  夷彭列島的森林很多,多良木,再想辦法弄些匠人,總能造出船來,就是費時,臨時趕總歸是比不上別人千百年的積累。


  比起蘇橫的緊張,青婧反而甚為淡定,每天到大街上連兩個時辰的養氣功夫,不論世界是美好還是汙穢,我卻如此暴躁,不美,很不美。


  養氣功夫練完了便是培育農作物。


  高丘城去歲下了雪,但今歲卻是好多了,雖然比起更早之前還是冷,但至少比去歲暖和,無雪。


  既然無雪,氣候又溫暖濕潤,冬季時自然也可以耕作。


  平靜的日子過了兩日,青婧收到了辛箏遣人送來的包裹。


  包裹裏是十餘種沒見過的植物種子,還有一封帛書,厚度非常可觀,顯然寫了很多字。


  青婧打開帛書看了看,不由挑眉。


  難怪沒有消息了,原來是跑去環球遊了。


  雌雄同體的長族,兩棲類的疍族,疑似植物進化而來的無啟,生長期超不走尋常路的古妖,還有無形無相的無相水族。


  聽起來就很有意思。


  青婧頓覺後悔。


  自己當年為何要放棄巫女之位?

  自己若是巫女,鯤鵬就是自己的了,乘著鯤鵬,哪裏去不得?萬裏之遙亦不過須臾。


  如今卻隻能對遠方沒見過的生物望洋興歎。


  太遠了,哪怕是坐船……倒是去得了,但不認識路,而且路程鬼知道要多久。


  不過……

  青婧微微蹙眉。


  她記得,小師妹對星空非常有興趣,夢想就是飛到星星上。


  讓一個人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原因隻有兩種,一位死亡,不全身心投入會死,求生欲是這世上最刺激潛力爆發的東西;二為興趣,感興趣到真愛的那種興趣。


  望舒對星星的興趣無疑是真愛級別的。


  雖然望舒遠遠談不上全身心投入,但背負血海深仇,人生意義隻剩下複仇的人還堅持在百忙之中從仇恨中分出精力來研究星星,除了真愛還能有什麽解釋?

  人要是吃飯的,愛這玩意不長久。


  但一來望舒不需要發愁吃飯問題,二來她足夠聰慧,三來她足夠堅持。


  研究出點什麽來是必然。


  望舒提出過一個理論。


  大荒是一顆星星,圍繞著太陽轉動,如雙月繞大荒轉動。


  望舒相信別的星星也是一樣的,星空之中有很多太陽,每顆太陽的周圍都環繞著很多星星。


  鑒於已知的星辰都是有規律的運轉,望舒覺得,有理由懷疑太陽是否也環繞著什麽東西做更大的運動,可能是更大的太陽,也不可能不是太陽,但吸力比太陽更大的東西。


  那麽問題來了。


  大荒環繞著太陽運轉,太陽照耀著大荒,帶來了勃勃生機,孕育了這顆星球上數以億計的物種,那麽別的星星上有沒有生命?

  望舒已然身體力行的證明了大荒是一顆球,並且這顆球大概率存在著十洲,古老的十洲傳說並未虛無縹緲的神話。


  在別的陸地上有很多和元洲一樣的動植物,也有不一樣的,很有研究價值。


  那麽,環繞著不同的太陽轉動,與太陽的距離也與大荒同太陽的距離不同的星星呢?


  星星之上若是有生命,與元洲的物種又該有怎樣的差異?

  真想飛到星星上去看看呀。


  青婧第一次如此發自內心的認同望舒的夢想。


  “小師妹你可千萬莫將自己玩死了。”青婧充滿期待的道。“一定要長長久久的活著,待師姐日後建立起統一全球的帝國,師姐定以傾國之力助你實現夢想。”


  星星之上有什麽,非常值得期待。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另外幾個洲的生物。


  青婧瞅了瞅花園裏種著的作物,輕歎。


  做人要言而有信,好吧,她食言而肥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但辛箏和她談得來,她很欣賞辛箏,就……不是很想辜負辛箏了,尤其是辜負了辛箏,辛箏有一定概率真能弄死自己。


  辛箏終究不是當年那些因為公憤而派人追殺她的諸侯,諸侯們會為了延年益壽的藥方而妥協,辛箏不會。


  辛箏求長生,也不求長生。


  無欲則剛,這話套到辛箏身上便是無所求,也可以理解為所求太貪太狂妄以至於本質與無所求無區別了,既然無所求,自然無敵。


  農作物的改良進度必須加快。


  早點搞完早點交差早點解脫。


  青婧全身心的撲在了自己的作物改良上,用各種或正常或詭異的東西來刺激種子。


  進化的表現形式便是變異,不合適的變異被淘汰,合適的保留,於是萬物成了如今的模樣。


  純粹的適者生存是自然選擇。


  青婧正在做的便是將自然選擇變成人工選擇。


  生物不會隨隨便便就出現變異,若是出現了變異,隻能是生存環境發生了變化,生存環境不發生變化的話……青婧推測理論上物種真能千萬年不變。


  但那不現實,哪怕生存環境不變化,物種內部也會產生變化,而物種內部的變化終將影響到環境,環境的變化亦將影響到物種本身。


  青婧沒能耐改變自然環境,但用不同的東西來刺激種子讓種子以為環境產生了變化從而產生變異還是可以的。


  物種的自然變異並沒有具體的方向,純粹是反正不知道最合適的姿態是什麽,那隨便長長,最後活下來的那種姿態就是最合適的。


  這種特性決定了青婧無法在一兩年之內完成作物改良,青婧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抵就是自己好歹生物學知識豐富,比起祖先好多了,人族的祖先可是花了幾千年的時間才馴化培育出的如今的農作物。


  不是每個都跟炎帝似的能突破先天壽命上限,活蹦亂跳個幾千年還是一副年輕強大的模樣。


  青婧能從自己的身體狀態判斷自己會很長壽,她不僅僅是外表二十餘年沒有變化,軀體的內在亦如是,始終停留在少年時的狀態,甚至更好了,但仍不能確定自己能否與炎帝一般活蹦亂跳幾千年。


  真讓她效仿祖先用幾千年的時間去培育新的作物.……她會瘋的,人生苦短,她還有很多事要做的。


  青婧全身心投入培育作物中,扶風國的局勢卻是照舊湧動著。


  在扶風侯的調停下,船坊與奴隸們最終達成了妥協。


  奴隸們在船坊幹滿五年後便可脫了奴籍成為良家子,獲授田,也可以選擇做自由手工業者,或者之後接受船坊的雇傭繼續在船坊造船,這項政策被寫進了成文法裏。


  奴隸們則要忍受短時間更加沉重的工作,以及更高的死亡率。


  無法完成蒲阪需要的船隻船坊主人得人頭落地,耽誤了生意,同樣得餓死。


  因著辛箏說過青婧可以不管,卻不能不知時事,因而蘇橫每天都會將最新消息同青婧說說。


  “那些奴隸十個能有半個活過五年就不錯了。”青婧非常犀利的道。“扶風侯想廢奴。”


  蘇橫完全不理解青婧是怎麽將兩件怎麽看都相反的事聯係在一起的。


  青婧想了想,看在辛箏的麵上,最重要的是自己與蘇橫接下來還要共事十年八載,遂解釋了下。“帝國的疆域十分遼闊,但真正開發出來的土地不過九牛一毛,而王侯們想要開疆拓土便需要更多的糧食,更多的糧食需要更多的人口種地。雖然大部分奴隸都是田奴,也種地,但奴隸不是人,不用繳稅,而奴隸的主人往往是貴族,有免稅的權力。這是王侯與貴族們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以前矛盾還不是很明顯時還能互相容忍,但隨著最近一兩百年的烽火亂世,王侯與貴族們對人口的需求越來越大,這一矛盾便徹底激化了,國君與國需要更多的兵源與稅賦。要麽廢奴,要麽讓貴族繳稅,後者,曆史證明,所有走後一條路的都死了,無一幸免。”


  扶風侯不想死,但又需要更多的稅賦與兵源,便隻能走第一條路。


  “這與奴隸活不過五年又有何關係?”蘇橫還是沒明白。


  “你買了一頭牲口,原本是要用到它死的,你難道不會好好照料,盡量讓它活得久一些,能幹更多的活。可如今,你隻能用五年,五年之後它就不是你的了?你還會像之前一樣珍惜得用嗎?”青婧篤定的道。“五年時間,能多用一分,絕不會少用一分。”


  蘇橫懂了。


  原本用得珍惜尚且經常有奴隸累死,如今不再珍惜著用,活活累死隻會成為奴隸們的常態。


  奴隸們會答應嗎?

  若是以前,蘇橫自然是覺得奴隸們什麽想法不重要,但如今……看過了扶風國南方的亂象,顯然不會再這麽想。


  “奴隸們日後的爆發越嚴重,廢奴通過的機會也越大。”蘇橫道。


  青婧頜首。“孺子可教也。”


  蘇橫道:“扶風侯真是個狠人。”


  想也知道奴隸們忍無可忍大爆發時會有何等無差別的傷亡。


  青婧不以為然。“你當廢奴是請客吃飯?”


  “為何一定要廢奴呢?”


  “因為廢奴為國家創造的財富比不上氓庶。”青婧回答。


  蘇橫無言。


  扶風侯雖然計劃著多年後的混亂,但這會兒顯然是想盡量不生亂子,以穩為主,哪怕要亂也得等帝國同西荒的戰事結束,但顯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她的背叛。


  哪怕五年的時間裏瘋狂壓榨,雖然收獲是購買奴隸的很多倍,卻總歸是不如曾經的。


  且奴隸的子孫也是奴隸,這意味著奴隸不僅是能靠生產創造財富的好牲畜,更完美的是它還會自我增殖。


  扶風侯推行的新政策無疑很傷人。


  傷心的人們決定不再愛扶風侯了,他們要換一個不會讓他們傷心的人去愛。


  亙白1114年暮冬的初一是個好日子,宜喪葬,宜出殯。


  青婧被魔音穿腦般湧入腦海的哀嚎、痛苦、絕望與求救聲驚醒,從農作物中回過神來。


  禮崩樂壞數百年,弑君如殺雞。


  王侯貴族們宰殺國君相當有經驗,深諳宰完了國君後想要什麽有什麽,因而都是以宰殺國君為第一目標,在國君死之前不會徒生枝節,但他們目標明確,氓庶中也有很多頭腦靈活的人眼尖,看出了這是好機會。


  台城打成一團,不會有任何官方勢力在這個時候顧及秩序與治安,委實是個殺人放火劫富濟貧的好機會。


  夷彭購置的宅邸是豪宅,毫無懸念是劫富濟貧中富的名單上一員。


  所幸蘇橫準備足,試圖來打劫的全宰了,屍體掛在牆上威懾亂民,掛上幾十具屍體後宅邸便完全安全了。


  除了青婧。


  高丘是座名副其實的巨城大邑,人口七萬戶,宜喪葬宜出兵的好日子,七萬戶人家除了嬰孩,不會有人睡得著。


  青婧捂著耳朵坐在地上,恨不能一把毒藥毒死這座城所有的活人。


  好吵!


  太吵了!

  為什麽不去死?


  都去死不好嗎?


  死了就清淨了。


  求神?


  求神不如去死呀。


  神祇是什麽?真的存在嗎?即便存在,它有什麽義務要理會凡人的死活?當自己是神祇的阿父阿母還是神祇的親生子嗣?


  有這功夫求神何不自盡?

  沒有比自盡更省事省時省力的解脫之道了。


  事實一如既往的證明捂耳朵沒用,青婧無奈在自己的腦海裏做起了進化演習,轉移自己所有的注意力。


  最早的生物應該是什麽樣的?

  現在的生物會因為什麽原因而進化出如今的器官?


  有什麽辦法能刺激農作物變異出和樹木一般高大,穗如掃帚的生命信息來?
……

  在青婧都在自己的意識世界裏構建出無數虛擬圖像時,高丘城的動蕩終於結束。


  青婧頗為不舍的離開了自己的意識世界。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潛意識,所有人的潛意識共同組成了潛意識大海,但沒人能進入這片海洋,在這片海洋裏蹦躂,除了她,她可以進入自己在潛意識大海的島嶼,甚至將自己的意識島嶼變成了自己的個人書樓,也可以在經過他人允許時跑到別人的潛意識島嶼裏串門。


  不出所料,高丘城動亂的最後幸存者是扶風侯。


  就是從菜市口每天砍的人頭數量可以判斷這件事讓扶風侯的心情如何。


  青婧不太確定扶風侯還會不會對自己有興趣,決定多等兩日。


  蘇橫則是趁著這個機會購買了大量的匠奴。


  縱然禮崩樂壞,弑君如殺雞,不說遙遠的創造了記錄的辛國十二位國君,便是扶風國的曆史上被臣子給宰了的國君也不少,但不管是理解還是不理解,坐在國君之位上差點死了的人都不會接受。


  參與者全部族誅。


  連坐會將五服甚至五服之外的血親都給宰了,但一般情況下不會殺奴隸。


  一來奴隸不是人,二來奴隸重新發賣可以為國庫增加一筆收入。


  那些手藝頂尖的匠奴在發賣之前就會被瓜分幹淨,但手藝一般隻有皮毛的卻會剩下來,蘇橫全都要了,連沒有手藝的也要了。


  夷彭列島的開發正缺人口呢。


  也不止缺人口,島上什麽都沒有,自然什麽都缺。


  蘇橫到最後完全是抱著金子掃街,衣食住行、生產工具.……各種各樣,有多少買多少。


  青婧仍舊保持著原本的作息,培育農作物,在最熱鬧的那條街上的一株裟欏樹下靜坐兩個時辰。


  初七,宜訪友。


  青婧在來到裟欏樹下時發現自己習慣了的位置被人給占了,一對青年男女正在樹下下六博,兩個人之間的相處有一種相濡以沫的親昵與默契,不是夫妻就是情人。


  這株裟欏樹很大,樹齡至少一千兩百年,樹蔭很大,青婧卻沒有換個位置,而是將自己帶來的茵席在棋盤邊鋪好,坐下,觀賞起了棋局。


  六博是一種很容易入手卻很難玩好的棋。


  這種棋對運氣的依賴太重,投擲骰子點數不好,棋藝再好也是白搭。


  當然,出千技術太好,能克服運氣因素另當別論。


  這對青年男女頗為有意思,女子投擲骰子的運氣.……青婧想到了辛箏。


  需要考驗運氣的事情,不管是遊戲還是別的什麽,辛箏的運氣素來不咋的,有時甚至沒有最差隻有更差。


  辛箏自己都曾自嘲她這輩子所有的運氣大抵消耗在了投胎之上,生為國君嫡嗣,生下來就是儲君,錦衣玉食,不像奴隸與氓庶,很多生下來就因為缺衣少食而亡,哪怕能活下來也很難有吃飽的機會。


  男子投擲骰子的運氣不得而知,出千技術太高,骰子在他手裏想幾點就是幾點,卻沒有用這份技術來獲勝,而是保持在比女子略高一些的水平,讓棋局不至於玩不下去。


  青婧安靜的看著這倆人一邊玩棋一邊聊孩子,仿佛一對最平常的夫妻,最多就是生得出色了點,一個清麗絕倫,一個風流旖旎。


  外形風格差得有點大,但兩個人坐在棋盤兩邊又有一種詭異的天造地設之感。


  六博終究不是弈棋,很快便結束了,男子將自己隨身帶的用竹筒盛著的酪漿打開蓋子遞給女子,正好看到女子遞來一條帕子。


  南方,尤其是南到高丘這種地方的氣候,哪怕是冬日也不是北方人的男子受得了的,加之男子本身又是易出汗的體質,這麽一會兒便出汗了。


  “你給我擦。”男子不客氣的要求。


  女子一手接過酪漿一手將帕子按在男子的臉上仿佛抹案幾一般抹了兩下,惹得男子惱怒的瞪著女子,說是惱怒,但也沒真的生氣,再加上男子那副風流旖旎的相貌,更像是在用眼神打情罵俏。


  青婧伸出手指敲了敲棋盤。“二位專程來尋我便是為了讓我看你們如何秀恩愛?”


  女子隨手將帕子扔給男子。“你如此自信?”


  青婧道:“我見過你,我記憶很好。”


  女子的記憶也很好,哪怕不好,她也很難忘了青婧。


  不是因為青婧十四歲時那場百年一遇的冊封巫子的典禮,而是……多年後青婧被逐出玉宮的原因。


  玉宮做為帝國的雙子中心,自然有的是人盯著它,對於扶風侯與隰叔而言,玉宮的大部分消息可能會有滯後性,卻不會一無所知,尤其是無光當年也沒有家醜不外揚的意思。


  有人收集扶風國各地的種子雖然很奇怪,但暗衛也隻是隨便了解一下的意思,這個人與夷彭有關,鑒於夷彭在扶風國所有船坊定的船隻數量,暗衛自然多查一下。


  收集種子的人每天不是在裟欏樹下發呆就是在種地。


  那個人叫青婧.……這個名字在王畿甚至辛原可是很有點名氣的。


  辛箏在推廣辛原甜象草的種子時不止一次提過,是青婧想辦法讓甜象草的畝產翻了一番。


  扶風侯很難沒興趣,甚至想將人留下。


  正好這兩日答應放下庶務與隰叔在高丘到處逛逛,順便禮賢下士。


  看到人後之前滿腦子怎麽招攬賢士,看到人之後……隻想送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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