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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衛轅

  既已有了決定,衛轅自然要同辛箏說一聲,雖然辛箏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在做什麽,但別人猜到了和自己要不要說是兩回事。


  決賽結束辛箏一回來衛轅便去尋她了,開門見山的告辭顯然不太禮貌,又不是有急事抬腳就要走,因而衛轅便以決賽為話題了。“辛侯可玩得開心?”


  辛箏道:“也挺有意思的。”


  衛轅怔了下,辛箏的標準與正常人有別,她的有意思.……“決賽可是出了什麽事?”


  “東郭綽贏了,但君離從一開始就沒去奪王旗,他將另外六名對手全都給教訓了一番,俘虜了對手的所有奴隸。”辛箏笑道。“他牽著一串對手出來時,別提多精彩了。”


  習慣了場外招解決對手的貴族們大概是頭回碰到這麽不講理的對手,勝負?那是什麽?

  當然,心氣是順了,但君離也有麻煩要收拾,為了避免戰敗的奴隸們被處死,他索要了所有的奴隸。


  奴隸又不值錢,他有興趣,王自然隨手送了他,但問題也在這,一千多名奴隸,吃飯是個大問題,也不知君離要如何收場。


  衛轅能想象那會兒很多人的表情會有多精彩,但不是很能理解辛箏的神清氣爽,好像每次看別人倒黴,少年辛侯都會格外的開心,甚至嫌棄事不夠大,不夠熱鬧,恨不能往上澆幾壇烈酒。


  正聊著,便見一名仆人扛著個麻袋進來了,見到衛轅在,下意識看了辛箏,衛轅見了下意識想起身告辭避免聽到什麽不該聽的。


  辛箏道:“無事,此事衛先生可以知道。”


  聞言,衛轅重新坐好,有些好奇的看著麻袋,不知道辛箏想給自己看什麽。


  仆人將麻袋口往下一倒,倒出來一個大活人,衛轅瞧了瞧,不認識,疑惑的看向辛箏。


  辛箏道:“我突然發現,這世上似乎還有人能聽懂你我的想法。”


  衛轅聞言頓時來了興趣,能聽懂自己想法的,雖然很少,但帝國之大並非沒有,可能聽懂辛箏想法的……那是真正的稀有。


  “不至於是他吧?”衛轅指著麻袋男道。


  “當然不是,不過他可能知道。”辛箏道。


  東郭綽聽得懂自己的想法,雖然和衛轅一樣不認同,但聽得懂本身就是個很有意思的事。


  師從山鬼。


  綁了東郭綽審問顯然不靠譜,東郭綽之才華,不宜往死裏得罪,但綁個魚國貴族就沒那麽多顧慮了,莫說綁了,便是殺了也不過是小事。


  魚國貴族在被送來之前顯然被教育過了,辛箏問什麽就答什麽。


  東郭綽是小吏之子,不是騙人的,但師從山鬼,辛箏原以為這山鬼是什麽奇葩名字,結果……這就是個單純的稱呼,並非名字。


  在人族的觀念裏,鬼和神是相通的,山鬼的解釋是山神。


  這麽稱呼人也是無奈,沒人知道山鬼叫什麽,是什麽人,從哪來。


  山鬼最早的蹤跡是十幾年前,突然出現在敖岸山的,最早見到她的是一些獵人和山中遊獵的貴族。


  白衣白發,頭生四角,容貌傾國傾城,遊蕩於山林中卻一點都不野人,她看上去比貴族還精致,也一點都不像人。


  元洲五族,長什麽樣的都有,就是沒她那樣的。


  被誤以為是山鬼再正常不過了,不過後來隨著她與周圍人族的交流增加,慢慢的也就知道她不是山鬼了,不過一來已經習慣稱呼其為山鬼了,二來山鬼相當.……博學多才。


  天文地理、兵法治國無一不通。


  山鬼辦了私學,學生想學的東西,就沒有她教不了的。


  辛箏頗為詫異。“如此大才,怎無人招攬?”


  換了她,這麽個人才在附近,哪怕是綁也要綁回家。


  “非是不願招攬,而是山鬼說她要在敖岸山等一個人,不會離開敖岸山。”魚國貴族道。


  辛箏對此表示懷疑,更加具體的盤問了幾遭,得出結論:等人的說法多半是騙人的,不過山鬼委實是真隱士。


  敖岸山周圍四季如春,土地肥沃,糧食產量很高,非常富庶,理論上,易子而食,糧食不夠吃又狠不下吃了孩子就把孩子扔掉這種事情不會在那裏。但富庶也分人,貴族富得流油,但氓庶……反正每年因為養不起而扔到山裏自生自滅的孩童數量一點都不少。


  正常情況下,那些孩子是死定了。


  辛箏多年前荒野求生時沒少在荒山野嶺踩到幼童的骨頭,初始還有些觸動,後來看多了便沒感覺了,足可見那些被舍棄的孩童存活率如何。


  但,敖岸山有位山鬼。


  一堆孩子在自己周圍自生自滅,化為白骨,這年頭能活下來的大部分人都不會多管閑事,自己活著都很不容易了,還管別人?當自己是聖人呢?

  不能說這種想法是錯的,不遵從這一想法的人九成九都死了,反倒是遵從的大多活了下來,至少死得沒那麽快。


  山鬼顯然屬於少數,她做不到看著一堆孩童在自己眼皮底下化為白骨,但她又有能力不成為違背世道生存的真理而被世道給碾死的螳螂,因而將那些孩童給收養了。


  也是因為這些孩童,山鬼不得不改變原本不問世事的深山隱居生活開始和周圍的人族城邑聚落頻繁打交道。


  她自己原本靠什麽生存不得而知,但她撿回去的那些孩童肯定得吃飯穿衣。


  最開始時山鬼是用山裏珍貴的藥材和名貴礦石換糧食布帛,不過後來大概是發現這太惹眼了,又改成了辦私學收束脩度日。


  十多年的時間裏,自然也有人找過山鬼的麻煩。


  求才的還好,山鬼是堅定的隱居避世者,隻要沒倒向他們的對手,野心勃勃且自詡明主的王侯貴族是不會幹把人才尤其是這種大才往死裏得罪的事的。


  曆史上的許多人才都充分詮釋了一個真理:腦子好就是能為所欲為。


  求美色的就有點麻煩了,山鬼生得傾國傾城,容顏精致無一絲瑕疵,見之不動心者少,而貴族看上什麽美人基本不會考慮對方願不願意。尤其是山鬼還不是人族,既然不是人族,默認是禽獸,既是禽獸,自然不受帝國的法律保護。


  山鬼怎麽解決的麻煩不清楚,但每個想跟她發生點什麽的人,不拘男女後來都清心寡欲得仿佛受了腐刑似的。


  “為何那麽確定她並非人族?”辛箏奇怪的問。


  生命形態有問題可不代表就一定不是人,典型例子便是青婧。


  思及青婧,辛箏有些詫異,青婧曾經跑到敖岸山挖墳,完全沒提過山裏有這樣一位山鬼,除了身世,青婧對她素來是知無不言的,是沒遇到還是別的原因?


  “山鬼的容貌十數年不曾有過分毫變化。”魚國貴族補充道。“且人又如何會弱冠的模樣卻一頭白發?還頭生四角。”


  “什麽樣的角?”辛箏好奇的問。


  “據說是仿佛鹿角一般的角。”


  辛箏問足跡差不多遍九州的衛轅。“你可聽說過有哪個族群生得如此?”


  衛轅搖頭表示沒聽說過。“不過能教出東郭綽那般的人才,這樣的人為何不曾聽聞?她的學生當不止東郭綽一人成才吧。”


  “山鬼與學生們有約定,學生們出師後不得提及師承,以免打擾她的生活。”


  衛轅道:“這位山鬼倒是真隱士。”


  能隱到這份上的人真心不多,衛轅有點懷疑對方是否理想主義者慘遭現實毒打後心灰意冷所以隱居避世。


  既然無法改變,那就隱居避世,眼不見為淨。


  辛箏道:“管她是否真隱士,弄到手當學宮祭酒一定很有意思。”


  “你的雙子學宮不是已擇了徐清為祭酒?”


  辛箏不假思索的回答。“學宮誰會嫌多,再建一座便是。”


  “那便祝辛侯多發橫財。”衛轅道,雖然他感覺辛箏哪怕天天發橫財,錢也不會禁花。


  “客氣。”辛箏道。“對了,你是來告辭的?”


  衛轅點頭。“我已選防風陽生,為保他能順利歸國,我需得先行一步前往防風國。”


  辛箏道:“你這個選擇可談不上太好,他老子正值盛年,你至少也得再等二三十年的時間陪他在嗣君的位置上磨,而二三十年,且不說你等不等得起,便是盛年的國君與已成年的嗣君,委實不是好搭配。”


  衛轅道:“這不是問題。”


  辛箏看了眼衛轅,瞬間就懂了。“我真遺憾你和我理念不同。”


  “我也遺憾。”衛轅同樣惋惜。


  兩個同樣遺憾惋惜的人對視了須臾,最終還是衛轅換了個不那麽紮心的話題。“辛侯你真的認為你想要的世界能實現?”


  “我不知道。”辛箏想也不想的回答。“實際上我自己也覺得很白日夢。”


  衛轅默了一瞬。“那你為何?”


  辛箏沉默了很久,終是回道:“我不想當一個正常的國君,人生一眼就能從開頭望到結尾,太無聊了。不做夢,我怕自己會無聊到忍不住毀了所有人,毀了這個糟心的世界,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唯有做夢,告訴自己,世界是能改變的,改變它是一件很有意義也很有意思的事,我才能控製自己。”


  “但也許永遠不會實現。”


  “隻有拚盡全力去實踐卻還是做不到,你才能說一件事是無法做到的。”


  “那時你也將死。”


  “那不是很好嗎?我永遠都不用擔心自己變成瘋子了。”辛箏不以為意。


  衛轅沉默了。


  他想他終於能理解辛箏的一些思維和行為了。


  雖然都是為了改變世界,為了天下太平,但他倆出發點真的是差了十萬八千裏。


  他是為了結束烽火紛爭,海晏河清,而辛箏,她純粹是為了人生不那麽無聊,能有意思。


  “可你若死也沒做到,不會後悔嗎?”


  辛箏道:“我有個亦師亦友的友人,她告訴我,智慧生物創造文明不是為了犯賤,是為了過得更好。即便我無法讓我的夢變成現實,但隻要我能改變哪怕一點點,自然會有更多的人信了我的夢在我死後繼續走下去,雖然看不到,但想想也會很有意思。”


  衛轅徹底放棄了掰正辛箏的想法。


  辛箏若不是如今這種思維理念,她就會是個瘋子,辛原傳來的那些關於辛侯暴虐瘋狂的傳言未必是假。


  他想掰正辛箏是想有一個理智的同行知己,而非一個閑著也是閑著,幹脆殺人放火吧的瘋子。


  衛轅辭別時將自己這段時間加以整理的新政給了辛箏一份。


  “雖然你我核心理念不同,但路是相同的,這裏頭的東西,你哪怕無法直接用,也可借鑒。”


  辛箏接過,沒馬上看,核心理念衝突太大,當麵看很容易往人身/攻擊的方向發展。


  “我也有禮物給你。”辛箏遞給了衛轅一箱子寫滿了字的縑帛。“這些是我直屬封地上正在推行和準備推行的政策,你也可借鑒。”


  衛轅聞言也沒客氣,坦然收下了。


  帝國疆域太遼闊,在各自的理念兩分天下之前,同樣推崇法治的他倆在禮樂宗法製麵前是天然的盟友,他們都需要彼此在帝國的另一邊打下法治的基礎。


  目送衛轅抱著箱子走遠,辛箏這才打開衛轅給自己的裝滿了簡牘的箱子,都是衛轅打算去防風國以後推行的政策,辛箏不眠不休的看了兩天兩夜才看完,連衛轅收拾了東西去湟水渡口乘船時都沒去送。


  衛轅的政策可以總結為九策。


  一為土地製度,立定廢井田、開阡陌、田地買賣之法令。但土地仍舊是授田製,和辛箏一樣,不同的是衛轅是拿土地來當軍功的賞賜,而辛箏是非常極端的土地國有製,不管有沒有軍功都隻有土地的使用權沒有所有權。


  二為稅賦,拋棄貢物無定數的舊稅製,使農按田畝、工按作坊、商按交易納稅之新法,如此則民富國亦富。


  三為農爵,農人力耕致富並多繳糧稅者,可獲國家爵位。以此激發農人勤奮耕耘,可聚更多的糧食。


  四為軍功,凡戰陣斬首者,以斬獲首級數目賜爵。使國人皆以從軍殺敵為榮耀,舉國皆兵,士卒奮勇,傷殘無憂,何患無戰勝之功。


  辛箏瞅了瞅撫恤政策,更多的是減免稅賦這方麵的,和她按月發糧發錢是兩個方向,不過她也學不了,她不允許任何人在稅賦方麵有特權。


  五為郡縣製,將貴族氏族們的自治封地一律取締,設郡縣兩級官府,直轄於國府之下,使全國治權一統,如臂使指。


  辛箏點頭,想法很好,曆史上這麽幹的王侯也不少,有一個算一個,不是暴斃就是被殺,也有被逼自殺的,更有甚者被指控叛國罪而被處死,反正人亡政息,希望陽生和衛轅能汲取教訓,變革的時候殺貴族殺得狠點,不然回頭死的就是陽生和衛轅全家了。


  畢竟,不是誰都有她的好運氣,推行新政失敗後還能僥幸撿回一條命。


  六為連坐論,城下設裏、丘、鄰三級小吏。民以十戶為一鄰,一人犯罪,十戶連坐,使民眾怯於私鬥犯罪而勇於公戰立功。


  七為度量衡,將國中所行之長度、重量、容器一體統一,由國府製作標準校正,杜絕商賈與奸惡吏員對庶民的盤剝。


  辛箏忍不住想了想辛鹿為了統一錢幣差點把命給搭上了的事,衛轅比辛鹿激進多了,不僅錢幣要統一,而是所有東西都要統一標準。


  八為官製,限定各級官府官吏定員與治權,杜絕政出私門。


  辛箏忍不住點頭,貴族職權劃分混亂真的是太容易鑽空子也太耽誤事了,一件事根本不知道該找誰才能辦好。


  九為齊俗,強製取締山野之民的愚蠻風習,譬如寒食、舉家同眠、妻妾人殉等等。


  辛箏仍舊忍不住點頭,人殉真的是太暴殄天物了。


  每條政策後麵都跟著一長串的具體條律,很多地方細致得完美滿足強迫症,適用性也很廣,不管套哪個國族都能用上。顯然,這些東西是衛轅十多年來一直都在思考和總結的,並非心血來潮。


  全數看完,辛箏沉思道。“以法為核心,對內嚴刑峻法,對外軍事擴張,戰爭時無疑是很好用,但戰爭結束了,衛轅,你該不會根本沒考慮過戰爭結束後怎麽治理吧?也不排除你想將這套沿用到戰爭結束以後,不過應不至於,真那麽幹,國祚能超過二十年算命硬。”


  如何保持氓庶對戰爭的熱情?


  答曰,讓氓庶始終掙紮在生死線上,通過稅賦的那部分不難看出,衛轅的辦法是拿走氓庶生產的大部分糧食,讓氓庶處於一個餓不死的水平,想吃飽,可以,上戰場。


  雖然辛箏自己也是這麽幹的,但兩者還是有區別,辛箏逼氓庶上戰場的同時也逼氓庶去讀書,鼓勵氓庶去思考。


  想到戰爭結束以後,辛箏忽的低笑。“戰爭結束以後,是我想多了,就帝國這情況,沒個幾百年根本不可能。還有,元洲可不止人族一個種族。”


  衛轅的耕戰體係與那些長生種顯而易見的合不來。


  漫長的壽命,讓長生種的水化水平都相當的高,至少長生種基本沒有文盲,既然讀書識字,又活得長,自然會思考。


  衛轅的耕戰體係不需要能思考的人,隻需要服從命令的農人與士卒。


  讓學會了思考的人放棄思考,這太有難度,再加上衛轅的政策是純粹的人族立場。


  毫無懸念,衛轅的政策搞到最後肯定要和別的種族不死不休。


  可戰爭推動文明發展的手段,不是目的呀,元洲五族好不容易從種族大亂戰的泥潭裏爬出來得以喘息,若再掉進去,真的就是誰都別想過安生日子了。


  “最重要的是,衛轅,你的耕戰體係有一個最致命的問題。”辛箏歎道。“高度集權於國君,你如何保證每代國君都是明君?當國君不用考核,隻需要血統,真可怕,更悲哀的是這是普世認同的主流觀念。”


  法的威信不是那麽好立的,一旦破壞,想重建需要花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偏偏國君想搞破壞,非常容易,畢竟衛轅之法的核心便是國君的意誌,國君是個有野心有能力的明君,這套體係無疑是極好的,國君若是個昏君.……想想就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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