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無名
無名從夢中驚醒時再次確定了一件事,自己是真的不喜歡睡覺。
無名驚坐而起時陽生也跟著醒了,兩人一個睡房間內間,一個睡外間,隻隔了一道屏風,陽生這段時間又時常被刺客造訪,本就淺眠,無名一醒,他很難不跟著醒來。
“又做夢了?”
無名嗯了一聲,同時起身給自己倒了一盞蜜水。
“這次又夢到什麽了?”陽生好奇的問。
無名隻要睡著了必做夢,但和尋常人不是噩夢就是美夢不同,無名的夢很難定義。
她夢到的內容都是支離破碎的片段,詭異的是,這些片段並非完全是混亂,而是以某個視角為中心,無名整理過,如果不是出現在自己的夢裏,其實很像是一個人的經曆。隻是,經曆並不完整,並且,主角並不固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貴族有平民有奴隸,甚至還有非人族的智慧生物。
想了想陽生近來的精神狀態,無名終是開口道:“是一個遊士,以前夢到過。”
夢的主角不固定,但有的時候也會出現連續的情況,某段時間夢到了一個人的一段經曆,很多年又夢到了後來的經曆。
這次的情況便是。
以前夢到的內容是那個遊士為了求學到處跑的經曆。
“我上次夢到他為了求學到處用各種手段到處學東西。”
無名這麽一說陽生也反應了過來,很久以前無名提過這個夢。“這回的內容是他出將入相?”
“不,他是小貴族的庶子,血統低微,而且他的想法都沒人理解,沒人用他。”無名道。“我夢到他最終心灰意冷回了老家收徒專心辦私學。”
陽生說。“你的心情似乎很驚訝。”
“我夢到他的一個弟子叫李起。”無名近乎夢囈的道。
夢境的主角很少有活得長的,即便有活得長的,也因為太過破碎,難以辨別真假,但這回夢到的內容.……不論是遊士還是李起都是史冊之上有記載的人。
遊士的姓名不知,但他是正史上有記載的最早搞私學的人,也正是私學的興起導致了官學的沒落,遊士階層的出現與崛起。
李起,這個就更不必說了,冀州史冊上數一數二的牛人。
陽生也很快聯想到了冀州的那位李起,莫名的,他想起了史冊上記載過,李起曾言其師夢多,因而李起經常收集一些安神的香料,並且一些地方,李起的先生並未去過,卻能對當地情況說得頭頭是道,李起相詢,隻答夢中曾遊。
“說不定無名你和李起的先生一般皆是天賦異稟的能人呢。”陽生開玩笑道。
無名默了一瞬,她覺得,那可能不是天賦異稟,而是前世,雖然那是個男的,但這些年夢裏的內容又不是頭回出現男的,有一個夢的主角還是個雌雄同體的物種呢。
不僅性別豐富,物種也很豐富,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遊的,應有盡有。
“我大部分的夢境中的視角都不長壽。”無名道。
並非每次夢境的視角都出生好,而出生不好,很少有死得遲的。
受困於頻繁夢境的不止她一個,每一段夢境的視角擁有者都被夢境所困擾,嚴重者,甚至影響到了生活。
無名莫名想起了防風侯出事那天的那個刺客。
刺客認識自己,她看自己的眼神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她熟悉自己的術法。
可自己不認識刺客。
無名有點懷疑,刺客認識的是否那些夢境中的某一個。
盡管刺客的皮膚非常年輕,從裏到外透著年輕的蓬勃氣息,對方應當與自己差不多年紀。
可她也記得,自己的夢境中有一個視角的主角不知是抽了什麽瘋,在冰川上靜坐思考人生,一直靜坐到冰川退去。
直覺告訴她,那人靜坐的時間長度絕對驚人。
不飲不食,冰川靜坐至少百年,甚至千年……這本身就違反了常理。
元洲最長壽的物種是羽族,而羽族也是需要吃飯的。
無名試圖將那個冰川靜坐的瘋子給畫出來,卻發現自己記不起那人生得什麽模樣,隻依稀記得一雙美麗而滄桑的墨綠眸子。
陽生道:“說起來,這些年你對夢境的抗拒一點都沒減呢,明明那些夢並未影響到你的生活。”
無名道:“隻是現在沒有罷了。”
“難道以後會影響你的生活?”陽生好奇的問。
無名想了想,不太確定的回答:“我也不確定,隻是有種隱約的感覺。”
“可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一直都沒有事。”陽生道。“甚至因為夢境的緣故,你無師自通了很多知識。”
當年隨著防風國嗣君婚姻的改變、後宮的充盈、庶嗣的陸續出生,他這個嫡嗣愈發的礙人眼。
雖然防風嗣君廣納姬妾聯姻,但也沒想讓嫡嗣去死,因而同意了嫡長子自請前往蒲阪為質和孝順大父的請求。
那一路並不太平,刺客就沒絕過。
陽生到了防風侯跟前便無法再下手,機會不多,自然要珍惜。
保護他的人不斷倒下,最終隻剩下了寥寥數人荒野求生,可一群接受了貴族軍事教育雖是身強體健身手過人,卻也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哪懂什麽荒野求生?
荒野求生說的輕易,實際上想生,需要掌握的知識一點都不少,不然極可能死都不知如何死的。
最終是靠無名才活下來的。
無名的夢境中有不少視角的主角喜歡到處跑,荒野求生內容不少。
無名無言。
夢的確教了她很多東西,但這麽清晰且實用的夢,太過不合理,而她也完全不明白這些夢的原理。
無緣由的好處,受著總是讓人不安心,尤其是這好處連拒絕都不行。
飲了蜜水,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確切說是陽生說,無名聽,她素來少言,陽生不問,很少給予回應,即便給予回應,很多時候都因為懶得說話而用手語回答。
“你覺得衛轅如何?”
“國士之才。”無名回道。
陽生驚訝了下。“你的評價竟如此高”
無名覺得自己的評價還是很可以的,禮崩樂壞,不知何去何從,很多人都思考帝國該怎麽走下去,連向別的種族取經的都有,有說要學龍伯幹脆各自立國,也有說學羽王風洲,分封與郡城並舉。
衛轅走的是第三條路,以法鑄造一個耕戰體係,再用這個耕戰體係將整個天下給犁一遍,徹底重鑄。
沒錯,全天下給犁一遍,這也是沒辦法,衛轅構建的新秩序裏沒有血統分封製的生存之地,哪怕是國君的子嗣,若無耕戰之功,也隻能做一個白身,餓死都不是不可能。
無名道:“因為他的想法可行性很高,就是過於極端了些。”
“你是指完全廢血統分封改以軍功封爵?”
“不是,他的構思裏,隻有農耕與戰爭才能得爵,但一個健康的文明,不應該隻有農耕與戰爭。”無名下意識回道。
陽生道:“但如今這個世道,最重要的難道不是戰爭?”
無名無法反駁。
這戰火綿延的世道,活著都很成問題了,哪有資格去追求別的?
可她也始終覺得衛轅的學說理念很有問題。
陽生很快便說著說著的睡著了,哪怕這會兒想他死的刺客數不清,但無名就在外間,他總歸是能睡得安心的,自然睡得也快。
無名躺在特別定製的長榻上睜著眼等待天明。
或許有一天自己真的會練出不睡覺的本事來。
無名心想。
人的潛力是無窮的,這話仿佛在她身上應證著。
因為不想做夢,所以一直減少睡眠,能不睡就不睡,最終身體竟然慢慢適應了,缺少睡眠對身體健康完全沒造成任何影響。
衛轅大抵是真的很閑,這段時間每天都會來拜訪陽生,陽生亦無法拒絕。
衛轅來尋陽生也不談別的,隻談自己的以法治國理念與政策框架,有條有理還很接地氣,戶籍、土地製度、軍功爵位、行政劃分以及稅賦.……方方麵麵都有涉及,是真正的強國之道,陽生每回都聽得津津有味,以至於衛轅每回要走的時候,人還沒走遠他便已在盼望衛轅下一次的拜訪了。
衛轅第二天來拜訪時,一夜未眠的無名好奇的問衛轅:“先生可曾與辛侯說過這些?”
“說過。”衛轅神情頗為複雜的回答。
憑心而論,沒有人比辛箏更懂他了,可惜……
無名有些奇怪,辛箏既然聽過,怎還會讓衛轅一天到晚的出門勾搭陽生?
沒錯,勾搭。
小一個月下來,不論是陽生還是無名都看出來了,衛轅似乎想投奔陽生。
可衛轅與辛箏的關係似乎非常不錯,沒有轉投他人的理由,陽生不免懷疑自己是否自作多情,卻又忍不住對衛轅的才華心動,哪怕知道對方已經有主也忍不住對衛轅以禮,確切說是以他能給出的最高規格的禮來招待衛轅。
衛轅歎道。“辛侯是我的知己,但,這世上最懂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親人,而是敵人。”
陽生與無名俱是愣住。
二位不是非常處得來的主臣嗎?
反正也無事,而且以後也要和陽生共事,衛轅想了想,覺得有些事還是說清楚比較好,生得以後陽生疑心病太重給自己找麻煩。
“我的治國主張分三類,分別為帝道、王道與霸道,我曾為帝子說過帝道與王道,不過帝子不太有興趣。”衛轅笑道。
陽生略尷尬,豈止不太有興趣,若非衛轅是辛箏極為尊敬的門客,而辛箏那人不可能對一個普通人那麽禮敬,確切說他就沒見辛箏什麽時候對一個人那麽禮敬過,可能就睡著了。
衛轅道:“後來我便為帝子講霸道,帝子聽得很有興趣。”
陽生點頭道。“先生之言,陽生聞之如飲甘露。”
衛轅歎道:“辛侯卻與我打了起來。”
陽生懵住,不是很能理解衛轅的意思。
衛轅解釋道:“辛侯有自己的治國理念,看似與霸道酷似,實則並非霸道,而是帝道。”
帝道有兩種理解,第一種理解是師法造化,更直白點就是無為而治,國君最好什麽都不要管,放任發展就行,這種理解是很多人都推崇的,但哪個國君真這麽幹就等著被架空甚至人頭落地吧。
帝道的另一種理解可以稱之為聖人之道,功在人族千秋萬代,說是帝,不如說是聖人。但難度太高,帝國迄今為止哪怕是加上那些被廢了不作數的人王也有一百多位王了,能夠以功績為帝的攏共才四個。
陽生不會認為辛箏對帝道的第一種理解有興趣,那就隻能是第二種了。
但不管是哪種,陽生都很難想像。“辛侯的性情……”
感覺遺臭萬年更可能。
衛轅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道:“辛侯以霸道行帝道,至於名聲,她不在意的。”
有時他也想不通辛箏的追求是怎麽回事。
不論是心性還是手段,辛箏怎麽看都不應該與帝道沾邊,然她追求的卻是最聖人的路。
霸道,或者說法的核心就是不拿人當人,辛箏卻想讓每個人都是人。
很難不佩服,但也狠白日夢。
有時想想,衛轅也覺得很諷刺。
禮崩樂壞的混沌世道裏,自詡仁義的王侯視人命如螻蟻草芥,反倒是最將氓庶當豚犬的暴君心裏最愛惜人命。
無名瞧著衛轅,忽問:“你們的理念酷似,卻能打起來,你們是理念核心有差異?”
衛轅詫異的看了眼無名,無名大部分時候安靜得仿佛不存在,有時與人交流都是靠手語,他都要以為她是啞巴了。“是。”
無名問:“差異在哪裏?”
衛轅沉吟了須臾,終是道:“辛侯,她所希望的世界裏每個人都是人,無高低貴賤之別,每個人的生命有保障,不會有人餓死,也不會有人凍死,每個人都可以在不違法的前提下做自己想做的事,追求自己想追求的東西。”
陽生無言,這麽天真單蠢的想法,很懷疑衛轅說的是不是另一個人,比如君離。辛箏.……這幾年辛箏的所作所為誰沒看在眼裏?仁這個字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到存在的痕跡。
無名有些恍惚的道:“很美好的夢。”
衛轅點頭。“是啊,很美好的夢。”
美好的就像一個白日夢。
辛箏自己大抵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不然也不會選擇霸道,靠講道理說服別人跟隨是不可能的,幹脆點,武力說服天下人追隨她的意誌。
歎了口氣,衛轅再次為辛侯惋惜。
辛侯的追求但凡腳踏實地接地氣一點,以辛侯的心性手段與才華,有什麽是做不到的呢?他也不至於明明尋到了一個懂自己的知己,卻根本無法共事。
氣歎完了,衛轅決定今天幹脆攤牌好了。“帝子可想過歸國後當如何?”
陽生的處境不歸國是不可能的,沒有了防風侯的支持,他在王畿想更進一步根本不可能,留在王畿,這輩子最多就是一個王畿公卿,唯有歸國,才可能走得更遠。
陽生聞言亦是歎息。“我終是父親的嫡長子,父親正值壯年,想來不會太忌憚於我。”
立一個年紀小,但母族實力過強,有一定概率將自己給拉下去的孩子,和立一個名正言順很有才華最大的弱點就是底子薄弱毫無威脅的孩子,對於任何一個國君而言都是閉著都能做對的題。
衛轅道:“帝子的想法很好,可曾想過您的弟弟妹妹還有庶母們會如何想?他們背後支持的貴族們又會如何想?”
新任防風侯立嫡長為嗣君是不用懷疑的,可古往今來做不上國君之位的嗣君真不少,前腳坐上去後腳就被兄弟姐妹給砍了的更多。
陽生起身對衛轅行禮道。“請先生教我。”
衛轅坦然受了陽生一禮。“我倒是能教帝子,但我得知道,帝子誌向如何,帝子是隻想做防風國的國君,還是一方之伯,亦或是,王。”
無名抬眸看了眼衛轅,說最後一個王字時,衛轅的眼眸深處充滿了期待。
陽生不曾想衛轅會給出這樣一個問題,要問答案是什麽。
多年前來到蒲阪,防風侯便告訴了長孫,他以後要成為王,而非防風國的國君,讓他不要過多糾纏防風國的事。
如今防風侯已不在,他的人王夢已碎,陽生卻發現自己一點都沒有因此輕鬆下來。
這麽多年,人王夢不僅僅是防風侯的野心,也是他的。
咬了咬牙,陽生終是坦誠道:“自是王。”
衛轅對陽生的答案很滿意。“既然帝子誌在帝國,便當清楚,如今的防風國無法滿足您的誌向。”
“陽生當如何做?”陽生恭敬的問。
衛轅回道:“大破大立。”
“如何大破大立?”
“在防風國推行新政是不可能的,遠的不提,隻提近的,辛侯如何被驅逐的,帝子當有所耳聞。”
辛箏都成流亡國君了,自然是不能學她的,但衛轅在辛箏的失敗經驗與基礎上有個更好的想法。
先不管太遠,許諾貴族們足夠的利益,不需要在意對國君的權力有多少影響,貴族封君們本身就兵強馬壯的,國君對他們的控製力.……也就那樣。
總之,不惜任何代價讓貴族們同意陽生為國君,並在國君之位更迭時殺死陽生所有的弟弟妹妹。
置換封地,將國君的直屬封地全部換到一起,再在完全屬於國君沒有別的貴族能幹涉的直屬封地上推行新政,訓練新軍,短則三年,多則五年,防風國最兵強馬壯的就該換成國君了。
※※※※※※※※※※※※※※※※※※※※
無名不睡覺而練出不用睡覺的本事,正常人這麽幹肯定會猝死,她沒猝死隻是因為發生在望舒身上的事也在她的身上發生著,不同的是,發生在她身上的改造是溫和版,屬於身體根據無名的需求而進行的微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