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驪嫘
“大君不怕他們都走了嗎?”
回府的路上驪嫘好奇的問辛箏,辛侯今天的做法太……要麽就是非常自信,要麽就是打算轉身殺人。
辛侯的心性談不上好人,但也談不上狹隘,哪怕是強壓下了門客們,但也隻是一段時間,共處一段時間後門客若還是想走,她也不會再阻攔了,還會大方的給盤纏道別。當然,她想留人,人最終肯定是走不了的。
驪嫘估摸著辛侯是格外自信,自信那些奴隸不會走。
辛箏聞言反問:“他們走了又能去哪呢?”
“你許諾了一筆錢,他們又有足夠的武力,哪裏不能去?”驪嫘下意識道。
辛箏笑。“他們和你不一樣的,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但他們,從有記憶起便是做為鬥獸取樂的玩物而存活,他們有武力,卻是用來與猛獸與同類搏殺以取樂貴族,你會用武力保護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們卻不知自己的武力除了取樂貴族外還有什麽用處。”
“身體是自由了,心卻沒有。”辛箏悠悠歎道。“習慣了被奴役的奴隸無法想像沒有主人的生活。”
驪嫘沉默。
辛箏撐著案幾,以手支額。“你這種能夠跳出習慣了的圈子真正按自己的心意活的人真的非常難得。”
驪嫘聞言不由看向辛箏,眸光複雜。“你知道?”
辛箏道:“這麽多年了,我的多疑你難道不知,自然是會查你的。冀州雖遙遠,但青婧她見過驪武侯,她告訴我,你與驪武侯生得非常像。”
卻也隻是外表像。
驪嫘沒驪武侯那麽旺盛的權力欲望,當然,也不排除是被驪武侯給逼得物極必反了,生於統治階層,正常情況下不可能有人如驪嫘這般豁達權力。
驪嫘道:“你欲圖謀驪國?”
辛箏往嘴裏扔了一枚糖丸。“你想太多了,驪武侯時的驪國我可能還會發愁一下,但如今的驪國,平均兩年換一任國君,我真不需要費多餘的心思。”
驪武侯死後,唯一一個勉強有繼承權的女兒也跟著出事,旁支上位。
理論上不應該出太大問題,禮崩樂壞,旁支幹掉嫡支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問題在於上位的旁支委實是有點旁,不僅旁,血統認真的論起來其實真不咋的,驪嫘是侍女所從,那位旁支也沒見多好。和驪嫘比,他最大的優勢就是他是個男的,國人對男性國君的接受度比女性高,並且這位旁支比驪嫘好控製,臣子都比較喜歡好控製的國君。
這真是開了一個好頭。
這麽遠還血統低賤的旁支都能上位,別的旁支呢?他們雖然遠,但祖上血統可是非常高貴的。
於是乎,驪國最亂的時候一年換了三任國君。
現在再位的驪侯的血統偏遠得……用一句話來形容便是,他和驪武侯一千年前是一家。
驪嫘的身份的確是一枚對付驪國的好籌碼,但驪國與辛原離得太遠了,再加上冀州之地人口稠密,大國雲集,驪嫘的身份真起不到太有價值的用處。
驪嫘道:“我隨口一問,你卻如此答,你不過是小小諸侯,心中惦念的委實有些驚人。”
“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不謀天下者不足以謀一國。”辛箏道。
“任何名言到你嘴裏都能改得麵目全非。”驪嫘無語的搖頭。“不是為了我的身份,那你這些年對我?”
辛箏重用驪嫘嗎?
這個很難說,她交給驪嫘做的事不多,但也不少,方方麵麵的事驪嫘都有參與,可以說,辛箏如今用的人裏,驪嫘是與她最近的。
很有點位不高但非常親信的味道,可辛箏會真的相信誰嗎?
“自然是為了你的才幹。”辛箏道。“驪武侯傾盡心血培養的嗣君,雖然你的心性當嗣君非常不合格,但你的才幹卻是很出色。”
不管讓驪嫘幹什麽驪嫘都能辦得妥妥當當的,不論是軍政外交還是風花雪月,驪嫘是真樣樣精通。
考慮一下驪武侯死時驪嫘的年紀,小小年紀就能如此多才多藝,想來驪武侯在世對驪嫘的教育絕對是嚴到極致的那種。
不過大抵也是因此,後來僥幸活下來離開了驪國的驪嫘才會變成放飛自我的巨狡。
“你老子對你的教育是你身上最大的財富。”辛箏道。
驪嫘神情複雜的歎道。“是啊。”
從兩歲起就接受驪武侯安排的教育,不管是學什麽,驪武侯都要求女兒必須學到最好。驪武侯的理由非常充分,雖然挖坑最後埋的是自己,但坑已經挖了,比起追究坑是怎麽挖的,怎麽填才是最重要的。
性別是驪嫘的天然劣勢,想坐穩江山,驪嫘就不能像男性國君一般放縱自己享受安逸,覺得隻要不影響自己享樂就行,驪嫘要那麽幹,她也別想活了,因而驪嫘不僅要做得出色,還要做得非常出色,比男人更出色,唯有如此,她才能以女性君侯的身份在男尊女卑風氣嚴重的冀州立足。
基於此,驪嫘的生活真的就隻有七個字能形容:學不死就往死裏學。
這般日子過了十幾年,沒有最痛苦隻有更痛苦,然而最後,她卻發現,沒有驪武侯那十幾年對她學不死就往死裏學的教育,在失去庇護後她根本無法獨立生存。
曾經的每一滴汗水都沒有白費,每一分痛苦也都沒白受。
就是最後的發展是誰也沒想到的,她的所學都沒白學,卻也沒如驪武侯所願,她還沒坐上國君之位就被貴族們給否了繼承資格,最終隻能假死逃離驪國求活。
辛箏安慰道:“當不上國君其實也不是壞事,驪國那混亂的局勢,你真當上了,這會墳頭草也該三尺了。你看當年將你拉下來的仇家,現在還有幾個是活的?”
驪嫘:“.……雖然沒覺得被安慰到,但還是謝謝大君。”
辛箏無語道:“實話就是不中聽。”
驪嫘不想說話。
說的是實話沒錯,但安慰人時說實話才更紮心呀。
馬車轔轔,終是回府,一進門仆人便稟報徐清祭酒來訪。
驪嫘扭頭對後麵還沒從車廂裏下來的辛箏道:“大概是為了教材來找你麻煩的。”
“那可不一定。”辛箏道。“我覺得她更可能是不確定我想做什麽,所以來找我試探的,要不要打賭?”
“賭什麽?”
“自然是賭錢。”
“賭錢之前你先將這些年欠我的薪俸發了。”驪嫘伸手道。
“你的衣食住行那樣不是我在花錢?”辛箏拍掉驪嫘的手。“要不要去旁聽?”
驪嫘想了想,搖頭。“還是算了,我今天的事還沒處理完呢,不過你若是願意盡主公的責任而非將事情都推給我.……”
“我先走了。”才下馬車的辛箏拔腿便走,好不容易找到這麽一個全能助手,她怎麽可能還一天到晚的案牘勞形,雖然哪怕有全能助手自己也還是沒閑過……
辦學就得有教材,若隻是幾個學生,自然可以如帝國如今比較常見的私學一般,按著夫子擅長的教,夫子讀過什麽書就教什麽書。沒辦法,這年頭看書論斤,書籍又是珍貴之物,哪怕是貴族之家,家裏的藏書也不會太多,真正藏書萬卷的無一不是貴族中頂級存在。因而大部分人求學還真的是有什麽就學什麽,夫子也是會什麽就教什麽,教育質量參差不齊,人族文盲的人口比例也始終居高不下。
那不是辛箏想要的,她想要的是消滅所有文盲,自然不能按老一套來,而且她也沒那麽多博學多才的教師人才,幹脆點,將教材的範圍給定下來,如此也可以批量製造能教書育人的夫子。
統一的教材很重要,辛箏非常幹脆的將辛國最新編纂的各個年級的教材送了一份給徐清,因著一直都還在摸索,辛國正在使用的教材差不多每年都在修改,為此老巫與虞不得不專門養了一支容納了各行各業人才的脫產團隊專職負責教材的完善。
教材的質量非常高,至少在辛箏看來很高,照著這教材教學,旁的不說,眼界肯定會很開闊,絕對不會出現現今很多貴族那種五穀不分的情況。
隻一點,帝國的主流觀念是仁義禮,其中禮是最核心的東西。
禮樂體係是為了尊卑等級而設計出來的東西,隻要教禮,就不免需要涉及到尊卑等級與血統神聖。
辛箏從一開始便將禮這玩意給剔掉了,序學教的所謂禮更多是保持自身和周圍環境的幹淨整潔、如何防疫、談吐禮貌言行舉止要有精氣神等方麵的,尊卑等級與血統神聖完全沒有。
以徐清的性子,收到教材後肯定會認真的將教材全都給研究一遍,研究完了來拜訪也是必然。
辛箏有些好奇徐清的反應,這決定她在十年,也可能是十五年後對徐清的安排,是殺徐清,還是不殺。
辛箏到的時候徐清正在梅樹下煮茗湯,悠哉得仿佛不是在做客,想了想徐清的性格,又覺得這很正常。
茗,又名苦荼,最大也是唯一的特點便是苦,苦到讓人懷疑人生。
這種植物據說是人族擴張到豫州時發現的,因為食之有諸多藥用價值而被巫彭殿收集馴化,然,都幾千年了,苦荼仍舊不負苦荼之名,單獨煮湯根本沒法喝,必須加各種佐料。
因著人的口味不同,煮茗湯時加的料也不同,辛箏最喜歡的是往茗湯裏加羊肉。
不過不常這麽做,苦荼和糖一樣都是珍貴的藥品。
平日裏拿糖當零嘴吃已經很奢侈了,再拿苦荼天天煮肉,遲早破產。
辛箏坐下後瞅了瞅徐清煮的茗湯,出乎意料,徐清煮的茗湯裏竟然沒加太多的料,隻是加了一些從冰窖裏取出的橘子。
見辛箏來了,徐清給辛箏倒了一盞茗湯。“嚐一嚐。”
辛箏不是很想嚐,倒不是怕下毒,而是徐清加的料太少,想也知這茗湯會有多苦,人生已經夠吃了,何苦還要想不開找虐?
徐清也不勉強,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飲了一口,苦,苦得讓人懷疑人生,因著加了橘子,苦澀中有幾分酸澀。
辛箏好奇的問:“不苦嗎?”
“苦啊,非常苦。”徐清回道。
辛箏無聲的用眼神表示,既如此你還好這一口?
徐清道:“雖然很苦,但回甘時亦是格外的甘甜,甚於飴糖,很劃算。”
辛箏懂了。“下回我也試試,飴糖委實是貴了點。”
品質好的飴糖和同等重量的金子的價值是一樣的,甚至比後者更值錢。
徐清聞言不由看了眼辛箏,這位的心性她雖然不太認同,卻也真的是一個越相處越有意思的人。“我將你給我的教材看完了。”
“編纂得如何?是不是很全?”辛箏問。
“非常全,也非常注重務實與民生。”徐清道。“不過,按著這些教材培養,似乎隻能培養吏。”
辛箏點頭。“對呀對呀,就是培養吏,我看分封貴族不順眼,祭酒也知,既然要幹掉他們,我總得準備有可以替代他們管理地方的人手。若是招賢,賢才都是奔著公卿大夫的位置去的,哪看得上底層的吏職?”
徐清哦了聲,又道:“可我仔細研究了一番,為何教材裏沒有任何涉及禮的東西”
辛箏麵不改色的道:“我不是加了信、智與體嗎?仁義智信體不比仁義禮更豐富嗎?”
是很豐富,豐富得將主流的觀念給剔幹淨了。
徐清道:“禮是人族的根基。”
“禮崩樂壞難道不足以說明禮已過時了?”辛箏平淡的道。“過時了的,就應該扔掉。”
幾百年的亂世太鐵證,徐清昧著良心都沒法反駁辛箏的前半句,遂問:“你又如何確定你的理念能取代禮成為新的基石?”
“不論我說得怎樣信誓旦旦,祭酒也是不會信的吧?”辛箏輕笑。
徐清無言。
辛箏道:“祭酒也不知帝國日後當如何吧,既如此,何不且行且看,不到最後誰知道帝國如何才能重新安定下來?”
徐清默然須臾。“帝國很多人都在思考帝國日後當何去何從,但我總覺得,你是最危險的。”
辛箏為自己叫屈:“祭酒你對我有偏見。”
徐清道:“我見過很多充滿理想的人,但無一人有你的冷血。”
理想主義者必熱血沸騰,辛箏這種截然不同的類型完全不像理想主義者,但她又真的在思考帝國未來何去何從,而且看上去很有想法。
徐清無法用自己的眼光與經驗來判斷辛箏會帶來什麽,便隻能靠直覺,而直覺.……兩個字足以形容她對辛箏的直覺:不祥。
辛箏不以為然:“理想很美好,但現實是冰冷的,熱血成不了事。”
徐清笑。“你怎麽都能理直氣壯。”
“理不直如何能氣壯?”辛箏坦然道。
徐清深以為,辛箏哪怕理不直也會氣很壯。
“我不會改教材。”徐清道。
辛箏挑眉,這麽好說話。
徐清繼續道。“你的教材隻有十年,十年之後學的便沒了。”
辛箏也很無奈。“人手不夠。”連後麵幾年的教材編纂得其實也不是很好,但一時半會也沒辦法。
“我可以為你完善教材。”徐清想了想,又補了句。“十年之後要學的,若你沒有頭緒,我也可幫忙。”
辛箏不由道。“讓你將禮加進去?”
“辛侯緣何對禮如此排斥?”徐清疑惑,哪怕禮崩樂壞證明禮已經不適應時代了,也不至於排斥至此吧?
辛箏默然須臾,沒有解釋,而是道:“你可以參與對教材的編纂,但不能往裏麵加任何關於禮的東西,並且必須我或我安排的人親自審核後才能投入使用。”
徐清沒意見,雖然自己是祭酒,但學宮的金主是辛箏,誰才是學宮真正的主人她心裏還是有數的。
聊完了教材,徐清又聊起了夫子的人手問題,這年頭識字的人少,自然,蒲阪乃帝國中心,識字的人口比例還是很高的。
辛箏很快就要出征了,關於學宮的事需要辛箏做主的徐清都想趁著她還沒走一次性解決完,省得回頭人走了自己哪怕有想法也因為沒有權力而無能為力。
“你想從蒲阪招募貧困的遊士當先生?想法不錯,但那些遊士不會幹一輩子的。”辛箏道。“一旦找到願意收他們為門客的貴族,他們便不會再貧困了,又如何能再看得上骨子裏離經叛道的雙子學宮?”
“但他們找到冤大頭之前還是要吃飯的。”徐清道。“我不知辛侯想做什麽,但辛侯比起接受了禮的遊士,應當更喜歡用自己培養的人才吧?”
辛箏點頭。
徐清道。“既如此,遊士便很合適,他們往來列國,見多識廣,又不會長久的留在學宮,待學宮渡過前期人手短缺的時期他們也會自己離開,到時學宮培養的學生也可以擔任新的先生了。”
辛箏扶額。“我怕那些遊士呆不了幾個月就走了,學生讀書,少則數日,多則幾個月就換先生……精力全花在怎麽磨合新先生的教學風格上了。”
“我有一策讓他們至少呆上一年。”徐清篤定道。
辛箏詫異的看著徐清。“祭酒有何良策?”
徐清道:“我願將我所有的藏書捐獻給學宮,學宮不論是先生還是學生,隻要有興趣,皆可閱覽藏書室任何藏書。”
辛箏想了想徐清的藏書,再想了想那麽多藏書的保存需要的開銷……最終還是理智戰勝了散財的肉疼。“祭酒高義。”
一千鎰金能用三年都算她輸,隻願望舒沒忘了學宮的事,不然她就有的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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驪武侯,他為了登上國君之位推動了驪國境內男尊女卑風氣的發展,晚年倒黴的現世報了,他隻有女兒,辛苦登上國君之位,一輩子勵精圖治將國家給治理得強大起來,自然不會想便宜他人。
雖然是男人,但他也是個國君,腦子非常拎得清楚,或者說,他比很多女人都更清楚女人的處境,隻是以前做為既得利益者,他不會在意。繼承人問題逼得他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
同樣是養女兒,他和辛襄子是兩個極端,辛襄子沒有男尊女卑的觀念,但他對女兒完全是寵寵寵,想要什麽就給什麽。而驪武侯卻是學不死就往死裏學,明確的告訴驪嫘,想要在男人的世界獨立自主的生存,你就得比男人更出色,而要做男人的國君,就得比所有男人都出色。
如果不是驪國的內部情況太複雜,到最後他自己也壓不住了,他有一定概率將驪嫘給推上嗣君之位,從而改變驪國的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