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望舒
三途將最後一道醃竹筍弄好從廚房出來時便看到了食案前坐著的人,邪靈蒼白的臉上頓時露出了無言以對的神情。
人的皮相非常重要,尤其是皮相與骨相皆是上上品且完美契合時,那種美無疑是驚豔的,好看的人無論穿什麽衣服都是好看的。
哪怕望舒從來都不注重打扮,所有心思一半給了複仇一半給了知識,穿衣打扮真不在她的認知裏。縱是如此,望舒也是有所喜好的,卻不好說是天性還是後天影響。
草原上遼闊無邊,視野開闊,因而看起來天空是所有地方最藍的,雲也是最白的,加之白色布料不需要染色,便宜,藍色的染料獲取起來也是諸多顏色中比較廉價的,故而崇藍尚白。
芕對望舒的影響很大,望舒的衣著多為白色與藍色,赫胥國滅後為了守孝也是習慣,望舒更是能穿白就不穿別的顏色。
白衣並不好穿,穿得好那叫謫仙,穿得不好就叫醜人多作怪了。
望舒哪怕是一身普普通通沒有任何圖案的白衣都能穿得很出彩,何況玉宮為她紡織裁剪的白衣遍布暗紋,在不同的光線角度下會呈現不同的圖案光澤,無疑更加出彩。
看習慣了望舒往日皎皎如月的白衣神女形像,如今.……不能說難看,望舒的身材,至少曾經是衣架子,如今哪怕人皮包骷髏,人皮的美麗也足以彌補很多,而元的氣質一點都不比望舒的皎皎如月遜色,就是風格南轅北轍了些罷了。
隻是,一天一身衣服,而且一件比一件花裏胡哨,仍不免覺得不適應。
縱是如此,三途仍舊覺得佩服,花裏胡哨的打扮,真不是什麽人都能駕馭的,即便是今兒這一身至少染七八種鮮豔色彩一看就很辣眼的衣服,這人也愣是穿出了傾國傾城的風采,委實讓人不知該感慨望舒皮相出色是個天生的衣架子還是元自身的氣質太好。
三途都有點懷疑,給這家夥一身乞兒的衣服,搞不好這人都能穿出王袍加身的味道來。
見三途從廚房出來,元將嘴裏的卷耳咽下,對三途道:“我頭回知道邪靈原來也是會做飯的。”
三途將竹筍放在案上。“邪靈也曾是人,自然會做菜。”
她是數十萬人的怨靈殘魂所化,雖然為了不崩潰,並未繼承所有人的所有記憶,隻是繼承了數十萬亡魂最深刻的記憶,但廚藝這東西,每個人提供一點記憶便足夠了。
元道:“但邪靈以人為食。”
生吞活剝,委實沒有做飯的需求。
三途道:“沒有做飯的需要罷了,還有,我做飯不是給你吃的。”
元笑:“我就是望舒,望舒就是我。”
三途目露殺機。“你們倆莫非都當我是傻子?離魂症兩種病因以為我一無所知?人格分裂,縱然有兩種性格,卻也的確是同一個人,但一體雙魂,靈魂都不是一個,又如何是同一個人?”
元不解:“怎麽看出來的?”
三途道:“我是邪靈,對靈魂比較敏銳,且,喬是知情的吧?”
元哦了聲。
忘了這茬。
她與望舒的靈魂根本不是一個位階的,邪靈很難什麽感覺都沒有。
還有喬,喬是知道望舒一體多魂情況的,稍有不同的是喬當年是靠直覺發現的問題。
元道:“的確,我不是望舒,你是想殺了我嗎?別忘了,這身體可是望舒的。這軀體死了,我不一定死,望舒卻是死定了。”
三途被噎得不輕,這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自己沒能耐將元的靈魂拆出來。
“你為何會在卷毛的身體裏?”三途問。
元支著下頜道:“這個說來話長。”
三途陰沉著臉道:“那就長話短說。”
“長話短說就是我與她有個約定,我許她十二個願望,每許一個願望,她身體的控製權就得分我十二分之一。”元回道。
“你沒有自己的軀體嗎?”
“我原來的軀體在幾千年前便碎成了齏粉。”元一臉我也很無奈,比碎屍萬段更碎的死法,某種意義上也是空前絕後了。
“為何是卷毛?”三途問。
沒問約定是怎麽回事,不管約定是怎麽回事,隻要元的力量足夠強大,望舒都注定墜入深淵,沒有人能一生都遇不到無能為力的時候。
元道:“她合適。”
三途道:“我若是為你尋一具更合適的,你可能離開?”
元挑眉。“自然是能的,但你如何能找到第二具?”
祂等了四五千年才等來望舒,這要能輕鬆找到第二具,祂何至於等待四五千年?
三途問:“你的子孫應當不少吧?”
元微笑著看著三途。
三途道:“靈魂與軀體並非隨便搭配就能合適,最適合靈魂的軀體永遠都是十月懷胎時孕育的最初那具軀體。其次便是擁有相同血脈者,不然將人的靈魂塞到羽族的軀體裏一定會適應不良,血脈越相近越好,卷毛是你的後代?”
最後一句雖是疑問句卻用的篤定語氣。
元頜首。“是,她是我的後代。”
三途默了一息。“你對待自己的子孫真是.……”
元不以為然。“我是我,子孫是子孫,若因為子孫是我的後代,我就得無私奉獻,那也太荒謬了。我的壽命長達數百萬年,有無子孫傳遞我的生命信息,於我並無意義。”
三途道:“數百萬年.……縱是如此,也還是會死的吧?你死後,除了你的血脈,還有什麽能證明你存在過?”
元點頭。“是啊,但神話生物和凡人不太一樣的,神話生物除非快死了,否則很少會留下真正的後代。”
“真正的後代?什麽叫真正的後代?”
“生下來就是神話生物的後代。”元道。
越是強大的物種,繁衍能力就越慘不忍睹,哪怕沒被先天限製繁衍能力的,如神話生物,想要後代也得付出很大的代價,沒哪個神話生物會那麽幹。
這是自然規律,食物鏈的位置越高,生存所需的空間與資源就越多,若不加限製,宇宙再大也得因資源耗盡而崩潰。
你的遺傳不是一點都不穩定嗎?
“是不穩定呀,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隻是代價有點大。”元歎道。“不過不管我以後會不會有神話生物的後代,你都是我的後代,隻是,時光如殺豬刀,我的思維亦在不斷的向一個正常的神話生物蛻變,你可莫要因為我是你的祖宗就對我抱有什麽人性的期待。”
三途疑惑。“你在和誰說話?”
“望舒呀。”元道。“我和她隨時隨地都能溝通的。”
三途:“.……你倆相處得倒是挺不錯的。”
元笑答:“多年相伴,這點感情還是有的。”
三途道:“那希望找到新的軀體時你能念在這份相伴之情的份上幹脆利落的離開。”
元,你回來,讓我來。
元無所謂的讓出了身體的控製權,切換望舒。
妖女與神女,哪怕披著同一副皮囊,差別也無異天與地。
三途無言的看著瞬間恢複了皎皎如月氣質的眼前人。
望舒道:“與元的約定是我心甘情願的。”
雖然最開始約定是元單方麵給的,但最後開啟約定而許願的終究是自己。
三途道:“為了複仇,將父母給予的身體一步步的賣給別人,你可曾想過圉與芕的心情?十月懷胎生下你不是為了給別人做嫁衣。”
望舒道:“我覺得你有點誤會,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不會為了複仇而將自己的身體給別人,複仇,必須我親手做到才是複仇,別人用我的身體做到,那不是複仇。”
三途詫異了下,但想了想望舒的性格,又覺得合理:“你用它來填補生命中的遺憾?”
望舒點頭。
“誰的人生會沒有遺憾,你終究會消失。”三途道。
望舒道。“即便消失,那也是我自己的選擇。”
三途怒。“胡鬧。”
望舒無語。“我二十九歲了,不是三歲,且即便我三歲時,我父母也從來不會對我說胡鬧。”
“對,他們隻會陪著你一起胡鬧。”三途說。
望舒一時語塞,這個委實無法反駁,哪怕是變著法折騰她的芕,本質上也是放縱她的。
三途道。“罷了,隨你怎麽想,我會為她尋找到新的軀體。”
既然望舒是元的後代,那就從望舒的父係和母係地域血緣去找。
人族講究故土難離,這也使得生活在同一塊地方的人族往往有著同一個祖先,青北這麽大,三途就不信找不到,即便青北找不到,那就去西荒。
望舒道:“但我不會答應。”
三途詫異的看著望舒,什麽意思?
望舒道:“元的完整複活必須有一個人消失,我不想害人。”
“那你就害自己”
望舒搖頭。“我若是消失了,那也談不上害人,因為我不會被元所誘惑與操控,我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
而換個人,能扛得住元的誘惑?
你將我想得真壞,明明咱倆處得很好呀。
若我當年無法克製自己的欲/望,你確定你我如今是朋友而非我是你的傀儡玩具?
元無言。
若非望舒理智得克製住了欲/望,沒有因為任何願望都可以被滿足的約定誘惑迷失本心,祂會怎樣對待望舒?
元不清楚,因為沒有先例,但元了解自己的性格,如果宿主是個輕易被欲/望所操控的人,祂絕對不會與宿主成為朋友。
沒意思。
望舒總結:你找上我,我很慶幸。
三途怒視望舒須臾,忽道:“我繼承的記憶裏有不少關於你的。”
望舒詫異的看著三途,沒反應過來三途想表達什麽。
三途歎道。“赫胥城第一神童,三個月就會說話,還耍著圉玩,騙他喊你父。”
望舒麵露尷尬之色。“你也說了,我那時才三個月,我那時也不知阿父這兩個字代表什麽。”
指望一個才出生三個月的小寶寶懂得孝悌……當年差點被熊孩子逼得精神失常的圉足以證明這種期望有多不現實。
三途點頭。“我知道,但你很有名。”
望舒捋了捋自己的微卷的長發。“赫胥除了我阿母就是一個我卷毛。”
三途繼續道:“我繼承的記憶裏有一個是神殿裏的巫,她與芕相識,曾問過芕一個問題,為何如此縱容溺愛你。”
望舒愣住。
三途頗為羨慕的看著望舒。“芕說,她不是在縱容溺愛你,她是在教你如何愛,她不知道沒有被愛過人的能不能學會愛,但隻有被愛過的人才能在人生中去愛自己喜歡的一切。人生充滿了生離死別,早學會是好事,不然等到學會了,想愛的人可能已經不在了。”
望舒一時哽咽。
阿母你生離死別見得太多除了心理問題原來還見出了人生哲學。
三途總結:“你放棄複仇吧。”
說完三途便離開了。
望舒睜大了眼睛看著三途的背影,這幾句話前後有聯係嗎?
傻子,曾被認真愛過的人往往也懂得如何去愛。
“所以?”
懂得愛的人,心不夠狠。
望舒聽懂了,卻也不認為有什麽問題。“生命何其可貴,為一己之私去害人性命,本就是不妥的事。”
元道:你的父母真的很愛你。
愛有很多種,也有很多層次,但不是所有的愛都是對孩子好。
望舒的父母不是愛到了骨子裏,不會養出這樣的孩子。
隻有愛到了骨子裏,才會如此用心的培養孩子的三觀基礎。
“我倒是希望他們沒那麽愛我。”望舒說著拿起箸品嚐起了三途為自己做的飯菜。
赫胥國滅後這麽多年,除了喬,這還是頭回有人為她做菜,並且多了一份故園的味道,這是別人做的飯菜裏永遠都吃不到的。
嚐了一口又一口,望舒忽然感覺那裏怪怪的。“元,我想哭。”
那你哭便是。
“但我哭不出來。”望舒摸了摸自己淺茶色的眸子,一點多餘的水分都沒有。
哦,那大概是因為你淚腺被我關了。
“什麽叫淚腺被你關了?”
產生眼淚也是要耗費能量的,這是一種冗餘功能,為了節能,我順手替你關了,不用謝我。
“你真混蛋。”
你真無恥。
望舒想了想,還是決定別糟蹋了這一案的飯菜,有事等吃晚飯再溝通,不然太破壞吃飯的心情了。
每一口都細細品嚐,一頓飯望舒足足吃了半個時辰,珍惜的將最後一片菜葉子吃完,望舒終於有空與某人溝通一下身體改造問題了,然喬也在這個時候回來了,懷裏還抱著用衣服包著的一兜野果。
“望舒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喬將野果全都推到了望舒麵前。
望舒看了眼,都是本地的果子,但不是自家種的那種,是野生的,她幼時經常吃,因而分得出來,卻有些奇怪。
哪怕她自己不介意自己的人皮骷髏形像也要考慮到出門很難不嚇到人這一事實,幹脆這兩個月就沒出門,整天悶在屋裏為喬製作新的軀體。
軀體今天淩晨才做好,喬今天就跑出去逛街了。
新軀體和舊軀體有著共同的優點:不需要進食。
看著再像活人,也終究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軀,而是木革金等物製造出來的。
“你怎會想到買果子?還是野果?”
“果子挺可口的,我想到你近來一直都在吃肉,不免影響腸胃克化,便為你帶了果子解膩。”喬想也不想的回答。
“那為何不買種植的果子?”望舒道。“馴化培育的家果可比野果可口。”
喬無奈坦誠。“賣果子的小孩太可憐了,我便買了。”
望舒取了一枚果子咬了一口,比不上果農精心培育的,但也不差太多,再拿一個,被改造過後的身體已經不存在肉食吃多了腸胃出問題的毛病,但天天吃肉嘴裏也膩。最令人無奈的是元控製身體時不止吃肉,有時還會啃幾塊石頭和金屬,望舒簡直沒法直視自己的身體究竟被改造成了什麽樣。
“這個世道,無人不可憐。”望舒道。
喬問:“赫胥國以前國泰民安嗎?”
望舒想了想,問:“你是問哪個階層?”
喬不解的看著望舒。
望舒道:“對於貴族而言,生活永遠都是好的,至少衣食無憂,你要是問底層的話,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赫胥侯是個明君,但明君也不能讓底層氓庶吃飽,甚至因為明君好征伐與開疆拓土的問題,民間過得更苦。
打仗最是燒錢,錢從哪來?
喬懂了。“全天下都是一樣呀。”
“嗯。”望舒點頭。
喬苦笑。“我以為家鄉會有些不一樣。”
望舒想了想,委婉道:“我記得我給你安的眼睛材質非常好。”
喬:“.……我眼睛沒問題,對了,我今天走了一些地方,發現自己看著感覺熟悉,我以前一定是個很皮的孩子。”不然不能看那麽多地方都覺得熟悉。
望舒:“.……”
喬繼續道:“雖然故園不複,不過我還是想做點什麽。”
望舒懵了下。“做點什麽?”
“這裏離羽族太近了。”
望舒想了想,是挺近的,往北也就幾百裏就是羽族的地盤,本來沒這麽近的,奈何當年的赫胥國滅時的連番大戰,人族在青北的底子耗得差不多了,疆域自然縮水。
“你遇到羽族了?”
“我也不確定是不是羽族,但很少有女子能生得很高六尺還體型勻稱修長的。”喬道。“人族的女子若是生得如此身高,很難還保持勻稱修長。”
隻有羽族,不論身高多少都始終勻稱修長,比例恰當好處。
望舒道:“那也不一定就是羽族,人族並非沒有身高可觀又身形勻稱修長的,少並不代表沒有。”
“可人族也沒有眼睛是赤金的。”喬道。“她肯定不是人。”
望舒怔了下。“你說什麽?”
喬不解,但還是回道:“她肯定不是人。”
“前麵那句。”
“人族也沒有眼睛是赤金色的,怎麽了?”
望舒道。“我要出趟門。”
人族的確沒有誰的眼睛是赤金色的,確切說,整個元洲就沒有任何一個物種的眼眸顏色是赤金色的,不巧的是,她認識一個不知道是遺傳變異還是別的情況的赤金眼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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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有沒有人看懂元為什麽說望舒無恥,她倆之間是十二個願望後元就可以完全接手望舒的身體,但望舒,她永遠都不會許第十二個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