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辛箏
出征並非小事,王親征就更不是小事了。
國之大事,在祀在戎。
按照帝國的慣例,大軍開拔出征前是要舉行祭祀的,一等祭品是敵人的質子,沒毛病,兩個國族交戰,最先死的就是質子,這也是質子的高風險所在。隨著禮崩樂壞,方國之間比起和平共處更希望吞並彼此後,本來是為了表示信任與結盟的質子存在也完全變了性質。
西荒與帝都決裂也有幾十年了,而且太昊琰滅了太多的國族,西荒曾經那些國族在帝都的遺族都是太昊琰的敵人,敵人的敵人是朋友,自然不能拿來當祭品,金天庚之子金天燎還和不少西荒亡國遺族被王給派回西荒去給太昊琰製造麻煩了。
最終用祭品是三牲還有人牲。
祭祀對像也有講究。
既然是戰爭,自然祭祀兵主戰神之類的神祇,反正都是曆史上那些非常能打的戰神死後神化出來的神祇。
白帝死之前,帝國的主流傳統是祭祀炎帝時代的一位人族戰神,白帝死後,漸漸開始祭祀白帝,千年之後戰前祭白帝差不多成為了帝國的主流。
不論是不同時期的主流傳統,還是那些不太主流的祭祀對像中,白帝這位祭祀對像都是一股清流。
這位向曆史向天下人證明了腦子好才是真的厲害的帝君是一位弱雞,雖不至於手無縛雞之力,卻也實打實的不能打,當然,這也側麵證明了她的腦子生得如何——這位帝君的豐功偉績裏包含了一長串武力冠絕九州的強者死亡名單。
再沒人能比白帝的戰績更輝煌了,白帝最終成為新的兵主也實為合理之事。
“白帝的戰績驚人不更說明了她那個時代混亂得冠絕帝國所有混亂期嗎?”辛箏嘀咕道。
人族的戰神再能打,受限於壽命,軍事戰績都不會太長,但白帝這方麵的戰績之豐富不比那些長生種的戰神遜色。
戰爭並非想打就能打起來的,做為國君,辛箏再清楚這點不過了。
若是打起來,還打得特別頻繁,隻能說明那個時候,帝國病得不輕,重病得用猛藥。
君離用手肘碰了碰辛箏示意祭祀場合,保持安靜,被惹麻煩。
辛箏無奈的閉上了嘴,更加無奈的看著祭祀。
她不反對祭祀,沒辦法,雖然自己不信,但世人信啊,隻要能安撫和振奮人心,神棍就神棍唄,但她反對人牲人殉。
人口很珍貴的。
奈何世界大部分人和她看法不同。
高台之上,用於祭祀的奴隸與三牲被一塊投入了火中焚燒,三牲是弄熟了的,不會慘叫,但被洗得幹幹淨淨的奴隸是活的,會慘叫。
辛箏薄唇輕啟:浪費。
察覺到身邊氣息的異樣,辛箏不由扭頭,發現君離的臉上滿是不忍,怔了下,忍不住伸手從衣服上撕了兩團布料塞進了君離的耳朵,再將另一團布料給君離。
“自己塞。”
“現實不會因為你閉上雙眼,堵上雙耳便改變。”君離將布料取了下來。
辛箏聞言不再看君離,自己想不開想找虐那就受虐吧,成全與尊重是美德。
王將詞藻華美的祭文念誦之後投入鼎中燒掉祭天,再將同樣是祭品的玉器埋入祭坑,戰前祭祀走到尾聲。
祭祀一結束辛箏便蹦起來跑了,站一整天真的累,腿都快麻了。
祭祀結束的第二天,大軍出征。
西征軍並非全數由王畿出,王畿出一部分,大頭還是由沿途的方國分攤,因而王最終帶著離開蒲阪的大軍隻有一萬,待進入寧州會與當地屬於王的另一支軍隊數量在五千左右的甲士匯合,之後出了王畿的範圍則會不斷有諸侯國的軍隊加入。
以上沒將君離所負責的新軍給算進去。
新軍真是帝國有史以來最獨一無二的軍隊了。
一直建製完整的軍,數量約為一萬兩千五百多人,哪怕是戰事編製可以臨時擴大,也不過兩萬餘人,君離負責的新軍,快達三萬了。
不僅數量龐大,還個個都是精銳。
王為了自己遠征時背後不會給捅一刀,將王畿公卿貴族還有大量諸侯的質子全都給打包帶上了,為了保證人質的安全,也有為了戰功的,一句話,人質們帶來的甲士都是精銳。
若非王最終覺得數量再增加下去後勤負擔會出問題,很難說君離最後清點人數時會不會不止將近三萬。
理論上,這是一支非常不錯的軍隊,單兵戰力個個都是精銳,廢柴的比例極低,但問題也在這,甲士們都是人質們帶來的私兵,隻聽人質的,不聽軍將的,甚至連人質的命令都是選擇性聽的,他們真正忠於的是人質背後的王侯貴族,踏上出征隻是為了保護小主人的安全,不是為了帝國。
君離在弄清楚這究竟是怎樣的一支軍隊後便完全對建功立業不報希望了,隻求自保。
但戰場上要自保也不是容易的事,至少下麵不能拖後腿,不然坑死主將不過舉手之勞。
既然沒想著建功立業,君離自然也就沒想過完全控製這支軍隊,不現實,按照出身與帶來的兵力薄弱以及能力安排了眾人的位置,盡量做到了平衡,之後有什麽事都是開大會大家一起商量定。
正常軍隊那種主將軍令之下無人不從……算了,莫說君離了,能做到那般的軍隊,整個帝國不超過十指之數,人活得現實點才能長命。
將近三萬的大軍出征自然不可能亂哄哄的想怎麽走就怎麽走,若隨心所欲,那一開始就得內部踩踏死傷無數。
但誰先誰後又委實是個問題,這關係到身份地位,沒誰肯退讓。
君離花了三天時間開會都沒能將這事給定下來,最終還是辛箏旁聽得不耐煩了,來了一出抓鬮。
既然誰都不肯讓步,而誰先走誰後走又必須定下來,畢竟不能真三萬人同時出發,幹脆點,抓鬮看運氣,順序是靠前還是靠後,要怨就怨自己。
辛箏的話沒人能無視,一方麵她是王也擔心這支新軍層出不窮的出問題派過來幫忙的,而辛箏在調解軍中至少三位數的勢力之間的矛盾這方麵做得很好,甚至顯得遊刃有餘;另一方麵則是辛箏本身的實力,軍隊崇尚強者,辛箏能夠幹翻任何冒犯自己的人(鍛體操加曾被青婧調/教以及多次生死邊緣遊走練出來的)的實力足以讓人無法忽視她的意見,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辛箏帶來的五百人個個都是殺人如麻的好手。
抓鬮通過,開拔順序也定了下來,大軍有驚無險的開拔。
事實證明幺蛾子這玩意是人的終生伴侶,永遠都不會棄人遠去。
辛箏剛鬆了口氣往嘴裏扔了一枚糖丸準備休息一下時便發現軍隊中出現了混亂,再仔細一看,是一輛戰車違背了秩序。
戰車很華貴,也非常實用,不是一般貴族用得起的,還很眼熟。
辛箏揉著額角道:“把駕車的給我抓起來砍了。”
孔乾馬上就帶著人去抓人了。
驪嫘道:“方才那戰車好似是少昊氏的。”
辛箏不鹹不淡的哦了聲。
驪嫘繼續道:“希望不是最壞的情況。”否則,她覺得可能會發生一些不太好的事。
辛箏道:“你這麽說,那肯定是最壞的情況。”
驪嫘無語。“大君你……”沒事何必咒自己。
辛箏道:“我很懷疑你在驪國時是不是除了學習就沒接觸別的了。”
驪嫘一時沒反應過來辛箏什麽意思,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烏鴉嘴這個詞被創造出來還是很有道理的。
人的嘴,好的不靈壞的靈。
而在如今的時局下,凡事往最壞的情況想總是沒錯的,因而眼紅你的人會瘋狂的為你製造最壞的情況,而這些是驪嫘在驪國時不曾遭遇過的,驪武侯彼時隻她一個在膝下的孩子,她麵對的壓力來自於冀州的男尊女卑風氣而非兄弟姐妹之間的競爭。
駕車的是君離的禦戎,被抓過來時臉上充滿了豈有此理的憤怒。
辛箏懶得聽他說什麽,也不難猜,的確,帝國如今的現狀,軍隊中身份地位高無視軍紀不是稀奇事,但現在負責軍隊紀律的司馬是她,因而辛箏漆黑如墨的眸子甚為冷漠的看著禦戎。“拖下去斬了。”
辛箏用來維持秩序的人手都是自己帶來的,隻聽辛箏的,辛箏說斬,刀斧手二話不說便將禦戎的首級給砍了下來。
砍完了,辛箏叼著糖丸繼續閉眼休息順便等君離趕來收尾。
為了讓大軍順利開拔還不出亂子,包括她在內的軍隊高層這些日子就沒有一個能好好休息的。
驪嫘想了想,問辛箏:“禦戎被收買了?”
辛箏搖頭。“能擔任禦戎的都是親信,這個,我記得他是君離未出五服的族親,比君離長一輩,不可能被收買。”
身為君離未出五服的族親卻被君離的政敵給收買了,君離要能做人做到這份上,那她很難不懷疑君離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驪嫘疑惑。“既不可能被收買,為何如此做?”
做為親信,哪有這麽給人找麻煩的?
“人族大部分軍隊的軍紀都不怎樣,很多人都習慣了,換支軍隊,換個司馬,他連根毛都不會少。”辛箏道。“而且他是君離的長輩,自持輩分,倨傲難免。”
“可需要我去見君離?”驪嫘皺眉問。
“不需要。”辛箏合眼道。“他若連這點理智都沒有,軍將之位遲早換人。”
君離自然是有理智的,一收到消息就趕來了,當著所有人的麵對辛箏的執法公正大加讚賞。“剛才是我故意讓他擾亂軍隊秩序,看看你的反應,現在我放心了。辛侯,好好幹吧,有你在,我可以安心了。”
辛箏麵上謙虛的感激著君離的讚賞,兩個人互吹了一番,總算將尾給收好了。
人前演完了,人後自然就不需要演了,等人都散了,兩個人相繼進了辛箏的馬車,前一瞬還言笑晏晏的倆人之間沉默了下來。
猶豫了下,辛箏清了清嗓子,終是解釋了句:“他駕著戰車擾亂了秩序。”
“所以你就拿他立威了?”君離反問。
“他自己送上門的。”殺誰立威都沒殺軍將身邊的禦戎立威效果來得好,正不知道殺誰立威呢,既然想不開自己送上門,不殺豈非暴殄天物?辛箏不以為然。“還有,你很生氣?”
“他是我的長輩,一直待我很好。”君離歎息,察覺到辛箏身上的氣息轉冷,趕緊補充道。“不過我不怪你,軍隊當以軍紀為先,便是換了我,我也是會殺了他的。”
有人違反軍紀,若不處置,等著出大亂子吧,到底曾親自領兵作戰,且是常勝將軍,君離的常識還是有的。
“我隻是有些難過,給我點時間,我會收拾好心情的。”君離有些哽咽的道。
辛箏瞧著君離,忽問:“你為何會讓他做你的禦戎?”
“他是我的長輩,不會背叛我,且實力強大。”
辛箏道:“我的意思是,你身邊適合做禦戎的不止他一個,而他的性格瑕疵我不認為你不清楚,既如此,你為何還會選他他並非最合適的。”
君離疑惑,但還是道。“從伯堅持要做禦戎,說要保護我。”
“禦戎很重要,別的人沒反應?”
“自是反對,但.……”
辛箏思索道:“他堅持己見,你沒辦法,隻能答應?”
君離沉默,再遲鈍也從辛箏的態度上察覺到了問題。“你的意思是?”
“他身邊有人被收買了。”辛箏篤定的道。“潛移默化的影響,很高明的手段。”也是很常見的手段。
買通對頭家的奴仆,故意潛移默化的灌輸孩童一些東西,或是將人養歪,或是挑撥離間,骨肉相殘,從而達到兵不血刃的目的。
她從小到大遇到類似的情況不計其數,但君離顯然被保護得很好,對這些常識欠缺,不然早該自己覺得不對了。
禦戎的身份地位很高,正常情況下哪怕犯了軍紀也不會有事,但軍將是君離,他為了抄近路不顧紀律駕著戰車隨便跑無疑是讓君離體驗一下被自家人打臉是什麽滋味。
不是被人故意誘導了,就是禦戎根本沒將君離這個晚輩放心上,大概率是前者,若是後者,君離也未必敢將讓他擔任禦戎。
君離不由得細細回想了下這段時間禦戎的表現,臉色陰沉了下來。
君離可以接受禦戎自己作死被想殺人立威的辛箏給殺了,讓辛箏擔任司馬時他就已經知道辛箏肯定會殺人,殺很多人,當然,現在不用殺很多人了,殺禦戎一個抵得上殺一千個,辛箏擅殺卻不好殺。
但禦戎是被人故意挑撥用來設計自己讓自己陷入兩難,甚至挑撥自己與辛箏關係的,他無法接受。
君離很快便收拾好了心情告辭。
辛箏淡淡然的揮爪道別。
驪嫘坐在馬車的門口對辛箏道:“你好像對他格外在意。”
辛箏不解的看著驪嫘,用眼神無聲的表示需不需要找醫者看看眼睛?
驪嫘道:“你的性格,不應該會解釋。”
君離愛誤會就誤會唄,做不成朋友就做不成朋友唄,辛箏待人待事素來是灑脫到冷血的。
今日之友,明日之敵,辛箏不會有任何糾結。
但辛箏卻解釋了,並三言兩語將所有仇恨推給了那個算計禦戎想離間她與君離的人。
辛箏愣住。
驪嫘繼續道:“不過少昊帝子的確是一位良友,你若能與他一直為友也未嚐不是好事。”
“為何?”辛箏挑眉。
“你太理智太冷血了。”驪嫘歎道。“對人性完全不抱任何美好的期望,但少昊帝子身上卻有著諸多人性的美好。”
“我若要吾日三省吾身,青婧更合適。”辛箏道。“與青婧在一起時,我無時無刻不意識到自己原是個好人,做人不能沒有底線。”
驪嫘生生噎住。
青婧的確是個很好的提神醒腦喚醒良心的好對像。
隨口噎住了驪嫘,辛箏這才重新趟了下來,心神卻有些不寧,無意識的撚著羊角珠子。
雖然噎住了驪嫘,但驪嫘並未說錯,她對君離的在意有些過線了。
為什麽要解釋?
不想讓挑撥離間的人如願?
不,有一定因素,但不重,更多的.……辛箏蹙眉。
她不是很想和君離太早為敵,甚至不是很想日後與君離為敵。
這可不是好兆頭。
若無日後與任何人都能成為敵人,不論誰擋在麵前都要殺之的決心,她以後殺人時心態很容易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