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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元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雖然你唱歌很好聽,但我和寫下這首詩歌的那個亡國貴族還是不同的。”望舒甚為無奈的對坐在路邊草地裏撫琴的元說。


  “不都亡國了嗎?”元道。


  “我並不為亡國而悲傷。”望舒道。“諸侯有國,大夫有家,士守土,家國天下與我一介奴子何幹?”


  “所以你憤怒的是赫胥國滅的屠戮,若是征服者沒有搞屠殺,你是無所謂誰當國君的?”元問。


  “對啊,你不是知道赫胥國最後那幾年的事嗎?我連經桓的統治都接受良好,何況旁人。”望舒道。


  元道:“在這君即國家的世道,能夠將國君與國家分開來開的開明者並非沒有,但我怎麽覺著你更開明。”


  “此話怎講?”


  “我覺著你不僅不在意國君的寶座上坐的人是否血統高貴,也不在意國君是否人族,甚至連國君是人是狗都無所謂。”


  “本就是無所謂啊,國君之位上坐著的不論是什麽玩意都不會對我的生活有什麽影響。”頓了頓,望舒補充了一句。“搞屠殺的另當別論。”


  “我從來都不懷念赫胥國,我懷念的隻是那些我熟識與不熟識的人。”望舒歎道。“你能想象你前天一起約了玩的孩童,街坊鄰裏,路邊一麵之緣的路人,不論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轉眼就被人給殺光了的感覺嗎?”


  “我能啊。”元回答。


  “那種感覺你是不可能……你方才說什麽?”


  “我說,我能理解你的感覺。”元道。“所有的族人都在一夕死去,隻剩下我和另一個家夥,自此,我與她相依為命,是彼此在這世上最信任也最重視的人,但看到彼此的臉我們就想吐,隻因看到對方就會想起那一夜的屍山血海。唔,這麽一算,我好像比你幸運點,你截然一人,我好歹還有個混蛋陪伴了我悠長的歲月。”


  望舒一時無言。“你報仇了嗎?”


  元道:“我不知道算不算報了仇,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沒恨過屠我全族的人。”


  “為何不恨?”


  “因為那樣的悲劇並不稀罕。”元撫著琴道。“所有人都是這麽幹的,哪怕是我的族群換個位置也會,唔,確切說不是也會,我的族群以前也幹過同樣的事,隻是這一次被殺的換成了我們。可能是活得太久了吧,我覺得,為這樣的事去恨屠我全族的人,提不起那個心力。”


  望舒不知道能說什麽。


  元道:“赫胥侯在位六十餘年,期間對外戰爭無數,赫胥國的千裏國土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你想說赫胥國被屠是活該?”望舒尖銳的問。


  “我隻是感慨,受害者與加害者沒有一個無辜,也沒有一個不無辜。”元道。


  元說完了繼續唱起了《黍離》,唱了沒多久便見胥吏趕來,趕緊抱著琴跑了。


  《黍離》是悲歌,是悲傷亡國的歌。


  雖然廣為流傳,但沒幾個貴族真的喜歡這首歌,會唱的都是真亡了國的。


  幾百年禮崩樂壞亡國無數,黍離也因此成為了字麵意義是流傳九州的歌謠。


  也因為流傳太廣,所以唱這首歌是不犯法的,即便是旭國亦如此,但就跟帝國最為通用的貴族秘密法一樣,有罪沒罪貴族一張嘴。


  平時唱沒關係,但這會兒唱那就是順非而澤的問題了。


  一座城的營建需要千百年,毀滅卻隻需要幾天。


  來自不同大陸的病毒混戰再變異出的新病毒殺傷力驚人,從未接觸過新疫疾的元洲人族在新疫疾麵前毫無抵抗之力。


  在所有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旭國的國都便已被瘟魔所掌控。


  更令人歎服的是都這節骨眼了,國都的貴族們仍舊為了國君廢立之事拚搏著,哪怕時疫有些擴散,也不過是讓家中重要的子孫遠行避疫,自己繼續與繼位後枉顧民意的國君英勇鬥爭。


  曆史充分證明,疫疾這玩意,你不管它,它是絕對因此覺得無聊便不高興的不和你玩了的。


  瘟魔是一位非常成熟的神祇,凡人哪怕不理祂,祂也不會因此置氣,祂隻會拿出更多的熱情來。


  元走街串巷的貨郎子生意隻幹了幾天便幹不下去了,心血來潮改了路邊賣藝,不過賣藝唱黍離……也不是一般的有創意。


  甩掉了胥吏,約定的時間也到了,元將身體還給了望舒。


  重新接管身體,望舒馬上向城外跑去。


  雖然城邑摧毀又重建,但地形沒變,離開旭國需要走的地方望舒非常熟,很容易就在路上堵住了諸多遠行避疫的貴族,一句廢話都沒有,機關暗器齊出,先殺了拉車的馬,將人都給飲出來後再以□□殺掉馬車中下來的人,不下來也沒關係,多走幾步路的事。


  對於死者而言,這不可謂不折不扣的無妄之災,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弩矢釘入一名少年的顱骨,少年的眼神是至死都無法理解的驚惶與疑惑。


  為什麽?

  為什麽殺我?

  望舒漠然的將屍體拖到一起,澆上烈酒,點火,炊煙嫋嫋仿佛日暮時的人家。


  元問:“你後悔了?”


  望舒聞言,猶豫了下,最終還是回答:“沒有,我沒後悔。”


  “那你為何要阻止他們離開?旭國周圍的國族都是當年赫胥國土重新劃分後誕生的,讓他們離開,瘟疫將席卷整個赫胥故地。”


  望舒道:“然後蔓延九州?”


  元唔了聲。“你竟然在意這個?”


  “不可以?”


  “當然可以,看來你的腦子已經冷靜下來了。”元說。


  腦子衝動狀態中的望舒才不會考慮後果這種問題,反正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掛,瘟疫再怎麽席卷九州也傷害不了她。


  “但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旭國的國都雖不如當年的赫胥,人口卻也不少,至少七萬有餘,現在跑的隻是貴族,人口不多,你還能阻止,過段時間氓庶也大規模外逃,你殺得過來嗎?”元問。


  曆史上每次大瘟疫都是瘟疫最早爆發的地方所有人為了生存瘋狂逃離疫區,然後.……瘟疫也四散,席卷九州。


  帝國傳統裏遇到瘟疫就焚城這一傳統很殘忍,但也不能說它就是純粹的□□。


  存在即合理。


  任何事物都不會無緣無故的出現,如果出現了,必然有其緣由。


  望舒沒吭聲。


  回城時望舒又一次看到了拖屍人的車,車上堆滿了屍體,而她在其中看到了眼熟的東西。


  一支桃花木簪。


  她記得那支簪子,是自己親手雕琢的。


  望舒在城門口立了很久,久到元懷疑她會不會化身為石時,望舒終於開口。“第三個願望。”


  “嗯?”


  “第三個願望,杜絕瘟疫從此城擴散,你做得到嗎?”


  “我做得到,但我得事先聲明,這瘟疫我治不了。”


  望舒懂了。“不論什麽方式都可以。”


  “我也不騙你,我需要用你的身體做一些比較挑戰凡人軀體極限的事情,你的壽命.……”


  “多少年都可以。”


  “如你所願。”


  元重新接管了身體。


  望舒可以感覺到自己體內深藏的力量正在源源不斷的匯聚於掌中,但又好似不止巫女靈力,還有別的力量。


  巫女的靈力給人的感覺是溫暖的,但元摻入其中的力量,望舒感覺了深入骨髓的冰冷,甚至似乎深埋著惡意。


  元將手按在了地上,於是,地動山搖。


  大地以旭國國都為中心撕開了一條口子,仿佛饕鬄的大嘴,一口將旭國國都吞下,隱約能看到裂縫深處赤色的岩漿。


  一隻人麵鳥身的邪靈自裂縫中飛了出來,一隻爪子抓著一個人,元一眼便看出那兩個人都是患者,這隻邪靈的反應委實夠快的。


  邪靈也看到了懸浮於空中的元,一眼便認出這不是望舒,望舒的氣質皎皎如月,清冷卻又明亮柔和,絕對不會這般漠然與迫人。


  迫人得仿佛九天上的神祇,完全看不出曾經風情萬種妖嬈萬千的詼諧影子。


  邪靈用膝蓋也能猜到怎麽回事,抓著兩個患者掉頭就跑。


  元取出了弓瞄準邪靈,沒有箭矢,但祂的指尖卻凝出了一支無形的箭矢。“把人扔回去。”


  邪靈憤怒的看著元。“卷毛,你究竟想做什麽?別告訴我這瘟疫與你無關。”


  元問望舒:“問你呢。”


  “現在控製身體的是.……”話說到一半望舒發現能自己身體了,僅限於一張嘴,反應過來後馬上對邪靈道:“三途,把人扔回去,我不想傷害你。”


  “有病吧你?”邪靈覺得不可理喻,以前也沒發現望舒這麽抽瘋呀。


  望舒道:“報仇不應該將無關之人牽扯進來。”


  瘟疫一旦蔓延開來,死的就不止赫胥故地的移民了。


  邪靈懂了,也更加跳腳。“你知不知道什麽叫複仇?不擇手段的殺死仇人,你節操這麽高怎麽不去當衛道士?”


  望舒不讚同:“複仇是為了讓仇人為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元將弓拉得更滿,手指似也有鬆開箭矢的意思。


  邪靈的危機直覺告訴三途,那支箭矢哪怕弄不死自己也能重創自己,邪靈權衡利弊後最終還是選擇鬆開了爪子,任爪子上掛著的兩個人在淒厲的慘叫聲中墜落深淵。


  邪靈冷冷的看著一體雙魂的人。“如此偉力,卷毛你確定你不是在放出一個更恐怖的東西?”


  元糾正道:“什麽叫東西?我可不是東西,不對,我是,也不對,差點繞暈了,從生物種類來區分,我是神話生物。”


  邪靈聽不懂什麽是神話生物,但神話兩個字就足以說明元的危險,冷哼一聲便離開了。


  邪靈一走元馬上就讓出了身體,望舒一接管身體便哇的吐出了一大口內髒碎片,身體也在重力的作用下往下掉,幸運的在完全掉進深淵前鵬鳥及時趕到接住了她。


  鵬鳥瞧了瞧周圍,找了一處安全的高地將望舒放了下來,擔憂的看著全身的毛孔都在滲血,如雪白衣都被泡成了紅衣。


  望舒難以置信的看著地形大變的旭國,城邑存在過的痕跡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淵,或許很快就會變成河流湖泊,胥水因為巨大的地理變動改了道,水都往裂縫裏流了。“這就是神話生物的力量?”


  “是,也不是。”元有氣無力的回答。


  “何意?”


  “這是地質運動導致,我隻是推了一把。”


  望舒沒聽懂,元也意識到了,老規矩,上圖像。


  望舒望著旭國遺址,眼前卻跳出了一副奇異的圖像。


  圖像是一隻圓形的球,最表麵是植被動物,第二層是岩層,但岩層之下卻並非一如既往的岩石,而是流動的紅色岩漿。


  “星球的地表並非一成不變的,而是流動的。”在元的指揮下,地表的陸地以緩慢的速度撞在一起,然後又裂開。“這個叫地質運動,這個過程中,深穀為陵,高岸為穀。甚至我以前同你說過,西荒曾經是平原也曾是海洋便是它導致的。這個過程很慢,周期數以億載,但它的活動並非規律而穩定的,有時會活躍點,有時又會沉寂點。它沉寂的時候,風平浪靜,它活躍的時候.……”


  圖像上火山噴發,大地裂開。


  “星球如今進入了新一輪的地質活躍期,很不幸,旭國正好是在地質活躍的地帶。”


  圖像上的某一個地方地層緩慢的積攢著力量等待爆發,一根針忽然從外部戳了它一下,然後……這股積蓄的力量瞬間就爆發了。


  望舒捋了捋自己的思維,心裏莫名鬆了口氣。“地址活躍期,地龍與火山會很頻繁嗎?”


  “當然,大地積攢了幾十幾百萬年的力量總得宣泄。”


  望舒想了想,問:“沒有辦法阻止嗎?”


  元反問:“你能讓人睡覺時永遠不翻身甚至從始至終都保持一個姿勢不改變一絲一毫嗎?”


  除非是死人,否則沒有人睡覺時能真正紋絲不動。


  望舒道:“人真是渺小。”


  星球隻是翻個身,人就毫無抵抗之力。


  “就是因為渺小才需要建立文明呀。”元也甚為感慨。“唯有如此才能有無限的未來。”


  望舒眸光微閃,元的身份她原以為已經猜到了三分,但現在……怕是猜錯了。


  時代的局限性永遠都存在。


  畢竟文明是在往前發展,不是倒退發展。


  曆史上的那個人不應該懂這麽多莫說久遠前,便是如今都仍舊超前的知識。


  “對了,我得睡一段時間。”元道。


  “第三次改造?”


  “一口氣兩次改造,那已經不是揠苗助長,而是揠苗到離了土壤的程度。是剛才的事,我現在的狀態,你應該也能看出來,不是很好。”


  “多謝。”


  “我收了你十二分之一的生命做為酬勞的。”


  “但我還是感激你。”望舒道。“感激你的存在。”


  雖然後麵可能是更深的深淵。


  ***

  旭國邊境山林裏的一座獵戶休息用的小木屋裏,邪靈唇角上翹的看著床上躺著的華服男子,男子不停的咳著,這是疫疾的症狀。


  “救、救我.……”


  邪靈笑道:“我也救不了你,你也沒救了,但我可以送你去別的城邑,要不要去?你看,你染上了疫疾,死定了,別人卻還可以錦衣玉食的好好活著,憑什麽呀?”


  是呀,憑什麽呀?


  男子有些慌神,眼神中露出了憎惡之色,憑什麽上天對他這麽殘忍,他不甘心。


  邪靈笑得愈發開心。


  卷毛,你以為我就沒防著你的心軟?

  我可是早早的就挑選了合適的目標藏起來了呢?


  果然,你的狠辣持續不到最後。


  ※※※※※※※※※※※※※※※※※※※※


  望舒對帝國對族群的忠誠.……就是沒有忠誠心。


  邏輯也很簡單粗暴,我是奴子,不被算作人的,既然我不是人,家國天下興亡關我鳥事。


  不僅沒有忠誠,也沒有歸屬感,這也是她生而為人卻自稱非人的原因,她壓根就不認為自己是人族。


  以及,第三個願望,望舒是一個有底線的報仇者,不牽連無辜,加害者的族人被連坐了.……從現代觀念,這是殃及無辜,但在這個動輒株連三族的時代,哪怕思維邏輯超前如辛箏都沒有一人犯事一人當的想法,何況望舒。


  一人犯事全家全族才是主流價值觀。


  還有國家觀念,個人王權時代,國君即國家,而非國民即國家,民族意識以及國家是所有國人這一觀念,完全沒有,至少這會沒有,不過等春秋戰國打個幾百年的話,大概就會誕生了。當然,哪怕國民即國家,望舒的血統也注定她不會是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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