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衛轅
防風國是帝國諸多方國中的古國之一，古得能追溯到炎帝時代，祖先原也不是諸侯，而是彼時一個諸侯的臣子，不過那個諸侯因為炎帝太過獨尊。
更通俗點就是炎帝通過建立王權與神權將權力不斷集中，以此整合一盤散沙的先民，但這也導致那些部族演變而來的諸侯方國首領們的權力不斷削弱，及時跟上了炎帝步伐的還好，舍棄了舊有的權力後在新的體係中得到了更多，但更多的人沒跟上步伐。
沒跟上步伐又不想沒了權力該怎麽辦？
當然捶死炎帝，還天下一個朗朗清平，回到曾經人人平等相親相愛的美好氏族時代。
炎帝能走到那一步還不足以說明她的能耐，想捶死她有那麽容易？要那麽容易，炎帝早死一萬回不止了。
因而那個諸侯偷偷與龍伯聯絡。
具體過程不太清楚，時代太過久遠，那會兒人族還是甲骨和鍾鼎文記述曆史的時候，物質條件不允許長篇大論，因而後人隻能看到非常簡潔的記載。
叛賊私通龍伯，帝國因此爆發了又一次的叛亂，叛國也就算了，炎帝允許造反，隻要不衝擊府衙搞得秩序大亂就行，但叛族，炎帝給出的懲罰是屠殺令。
那個諸侯國在王師的屠刀之下老弱婦孺貴賤雞犬不留。
除了防風氏的祖先。
防風氏的祖先是諸侯的臣子，在叛亂的臨陣倒戈給了諸侯致命一擊。
做為回報，也是打造一個模板，炎帝允許防風氏留下一個孩子做為活口，並將那名孩童收為弟子教導栽培。
後來那名孩童長大立下了諸多功勞，炎帝便將他封到了豫州立國。
比起四季分明的北方，氣候更加溫暖宜人的南方對人族而言其實很不宜居。
海侵、雨季漫長，降水量大，空氣潮濕，氣候炎熱，瘴癘橫行（水蠱和瘧疾迄今還是南方的無冕之王），蚊蟲猛獸肆虐，土壤肥力差，焚燒山林種個一兩季作物地力就耗盡了.……林林總總一長串問題。
在這種能不斷挑戰人認知的環境裏，生存難度比北方高了何止一截。
因而防風國，確切說南方的國族很長一段時間都發展不起來，帝國為了開發南方也是各種絞盡腦汁，在王權強盛時分封諸侯也都是盡量將人往南方分封，利用諸侯帶著人馬去南方開荒以開發南方。
直到最近兩三千年南方的炎熱氣候漸漸沒過去那麽可怕了，南方的人口這才開始有了起色。
防風國屬於發展得比較早的南方國族，因為遠離海洋，不會每年都被海潮熱情造訪，而且防風國位於丹水下遊的河穀盆地。
在十分土地至少七分是崇山峻嶺的豫州，防風國天然就有地利優勢，可以說炎帝當年對徒弟還是不錯的，至少沒給封一塊全是山的地方給徒弟。
丹水為赤水的支流，發源於西荒深處不知道哪座雪山，向東南落入豫州，最終注入赤水，下遊一直到與赤水交匯都是肥沃的膏腴平原，經過幾千年的開發，丹水盆地已被防風國打造成了豫州西部最大的糧倉。
赤水發源於冀州，浩浩蕩蕩向南注入朱雀海，因而從赤水逆流而上可抵防風國。
衛轅從王畿跑到南溟是通過漓水順流而下，花的時間都沒超過一個月，大部分時間還是花在沿途關卡上，再從漓水入海口乘船跑到赤水入海口，因為是通過防風陽生的身份獲得了南方小國支援的一艘海船，一路就是趕路不作休息也不靠岸應付港口的盤剝隻需應付海賊，因而隻花了一個月。
從赤水入海口跑到防風國，花了足足三個月。
前麵兩段路程加起來的時間都趕不上最後一段路，衛轅對豫州的關卡之林立、盤剝之繁瑣以及崇山峻嶺都有了全新的認識。
隻差一步一關卡，一步一座山了。
風塵仆仆的趕到了防風國的丹陵，衛轅也沒急著拿著信物去椒台見新任防風侯與君夫人。
防風陽生還是很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風采，在衛轅出發前將防風國的情況細致的告訴了他，但……防風陽生離開防風國都快十年了。
衛轅覺得自己還是先了解一下實時局勢再決定下一步比較好。
一國都城，最不缺的就是打探消息的地方，尤其是防風國這種古國和後發的大國。
防風國的疆域不止丹水下遊的河穀盆地，但這片河穀盆地的開發度是最高的，甚至不遜色於北方的冀州。
扶風之亂時天下大亂，諸侯征伐，在那混亂無序的局勢裏，防風國趁機將丹水其它的國族全部吃掉了。
後來白帝繼位，當時的防風侯估量了自己與白帝的差距，果斷放棄了繼位陽奉陰違的開疆拓土，轉而將自己嫡出的弟弟嫁給了白帝與白帝聯姻，給前期還勢弱的白帝支持，做為回報，白帝幹翻了不聽話的諸侯重新振興王權後也保障了防風國不被人找茬。
那位防風侯也趁著這個時候深耕丹水下遊盆地，數百年的深耕造就了丹水下遊的高度開發，雖然出了盆地該是什麽風貌還是什麽風貌。
高度開發的地方，各行各業自然是很整齊的。
丹陵最大的酒樓也是丹陵最大的消息交匯處。
衛轅喝了三天的茶後也將防風國的情報給補完了。
在防風侯弑君上位之前，防風國的情況和別的國族不相伯仲，禮崩樂壞，弑君如殺雞。
國君位置上坐著的人若是損了貴族的利益，那就可以去死了。
為了生存，連著好幾代防風侯選擇了妥協，相安無事，自己還是國君，仍舊錦衣玉食就好。
禮崩樂壞的帷幕拉開以後，超過九成九的國君都是如此選擇的，如辛國那般頭鐵的一口氣賠進去十二任國君弄得兩敗俱傷的終究是特例。
衛轅其實比較喜歡辛國那種國情的國族。
國君被殺了，新君一定要計較的話，自然是要有人擔責的，最後肯定會有幾家貴族死全族，畢竟貴族不可能剛殺了一個國君後沒幾天又再殺一個,即便是殺雞也不帶每天殺一隻雞的。
辛國賠進去十二任國君，但辛國的貴族也被一茬又一茬的屠族，殺到現在，辛國現在的貴族往上數，超過五代就沒幾個不是地裏刨食的賤民。
當然，這讓所有了解辛國曆史的人都認識到一個事實。
國君們的悲劇，世道的紛亂，不在於人，在於製度。
不過辛箏明白了這個道理卻往一條死路上狂奔，這就很無奈了，不然辛箏真的是最合適的主君。
防風侯的上位無疑是貴族們所不願的，國君的美德是馴順仁厚，垂拱而治，防風侯和哪條都不沾邊，不僅不沾邊，他還是個稱得上惡劣的例子，手握兵權，戰功赫赫。
這樣一個國君與貴族自然無法維持傳統的相處模式，但也沒到辛箏那種程度，防風侯最終於貴族們互相妥協了。
防風侯不可能將所有貴族都給殺了，畢竟還要依靠貴族們治理國族。
防風國若是要搞變法，阻力可比辛國大多了。
但防風國也有其優勢，治國治病，老毛病治好了，新毛病也跳出來了，反正不能指望它什麽時候健健康康的一點毛病都沒有，人還不能放著不管，治的話雖然最後也會死，但不治就是很快就會死。
千年古國，千年沉屙。
它根本沒人選擇暫時放著不管的權力。
防風侯大抵也明白這點。
在衛轅看來，若辛箏是激進的走上了死路，那麽大部分如防風侯這般寄希望於蒲阪複興後克己複禮的諸侯就是保守的走上了死路。
諸侯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帝國如今最嚴重的病。
但誰又能革自己的命呢？
防風侯已經失敗，但防風國還沒亡，不想亡國的話，變法勢在必行。
不過，防風侯的長子，新任防風侯與他老子都是保守改良派。
衛轅忍不住想起了辛箏，虛君實臣，是個好主意。
靠別人總歸是不能靠自己的。
衛轅在感慨中帶著防風陽生給的信物去尋了陽生的弟弟公子嘉。
君夫人共有兩子，一個是陽生，防風國的繼承人，另一個則是君夫人自己的繼承人，沒有國君之位的繼承權。但沒有繼承權那也是國君法理上的嫡子，沒人敢輕視，也不像陽生那般活得戰戰兢兢以至於為了生存不得不遠離故國。
衛轅真正要找的自然不會是這位比陽生還要小三歲的半大少年，隻是想通過他見另一個人。
防風國的君夫人。
陽生的母親，真正與陽生綁得死死的利益共同體。
陽生若不能繼位，君夫人一定活不了。
防風侯與君夫人是合婚，據說曾經感情甚篤，君夫人還是防風侯年少暮艾時主動去追求，追了很久才打動了君夫人讓君夫人願意與一個公族旁支子弟成婚的。
不過，世間之事是誰也無法預料的。
曾經是出身大氏族的君夫人比公族旁支略尊貴，但隨著防風侯弑君繼位，不上不下的公族子弟也一躍成為了防風國的嗣君，這回換君夫人的身份不夠了。
政治聯姻是貴族繞不開的生活。
小國的國君、嗣君通常是與大國的貴族聯姻合婚，大國的國君、嗣君要麽與同為大國的公子聯姻合婚，要麽敞開後宮廣聯姻，大部分都是後者，與聯姻帶來的利益相比，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少了，甚至不能說是代價，畢竟聯姻對像很少有醜的。
可以選擇的時候，人自然會選擇廣泛聯姻。
君夫人仍舊是正妻，但從合婚變成了嫁婚，沒辦法，合婚時側室姬妾統統不合法，孩子生了也是白生，別人也不傻，最起碼的名分都沒有能叫聯姻？
十餘年過去，防風侯給陽生添了將近二十位弟弟妹妹，但不論後宮中進了多少人，不論妃妾多美，出身多好，君夫人的正室地位始終無可撼動。
衛轅估摸著陽生對自己的生母也沒那麽了解。
陽生告訴他的是老爹當年成為嗣君後怎麽忘恩負義廣納姬妾，姬妾的出身還個個都很高，其中甚至有比他老娘出身更好的，搞得不論是君夫人還是兩個孩子的日子都很不好過，尤其是陽生，為了活著小小年紀就跑去了蒲阪。
陽生沒撒謊，但他並不知道渡過了最艱難的適應期後君夫人過得有多好。
大度、愛護庶子、對後妃與庶子關懷備至.……堪稱完美的賢妻，完美得若有後妃想找君夫人的麻煩——不把正室搞下去，姬妾要怎麽上位？——防風侯第一反應往往是又沒事找事，就不能消停點安分點嗎？
婚姻中正室是可以幹政的，但隻有合婚有理直氣壯幹政的法理性，配偶高不高興都不影響法理。嫁婚的正室想幹政，得配偶同意，若配偶不喜歡不願意，那正室就不能幹預政事。
君夫人除了後宮形象完美，在前朝也有存在感，她可以幹政。
防風侯做為嗣君監國的這些年時常感慨與驕傲自己有如此賢妻。
通過朱嘉見到君夫人後，衛轅對這位在防風國享有盛譽的君夫人愈發滿意，眼神並不能觀人，但氣質與談吐還是能看出一個人本質如何的，衛轅在就著先君的慘死、陽生在蒲阪如何這種沒營養的話題與君夫人扯了會廢話後判斷出自己的推測是對的，便開門見山了。
“新君子嗣眾多，不乏母族強大者，在下為帝子之臣，不得不為帝子歸國後如何自處而心生憂慮。”衛轅頗為發愁的道。
君夫人道：“大君不會允許母族過於強大者繼位。”
夫妻多年，她還是能看出防風侯的想法，嗣君的母族出身太強，國君的穩當就不能保證了，而且，母族太強，日後究竟是誰掌國也是未知數。
衛轅點頭。“在下也想過這點，但，小君可知昭文侯舊事？”
昭文侯舊事，這位諸侯並非前任指定的繼承人，前任指定的繼承人是他哥，但他哥的母族不給力，而文侯的母族很給力。
老子的屍骨剛涼，太子也跟著涼了，於是昭文侯繼位。
君夫人目光凜然的看著衛轅。“你真是吾兒的門客？”
陽生對防風侯雖然心冷，但也沒到涼透的境界，不論是成為嗣君之前還是成為嗣君之後，防風侯最愛的孩子都是陽生，防風侯雖然帶給了陽生不少麻煩，但陽生也隻是傷心。
防風侯從頭到尾都沒想過傷害長子，那些傷害來自於防風侯的姬妾，並非來自防風侯，甚至防風侯也曾很努力的保護長子，最後發現實在是辦不到後便將兒子托付給了先君，讓先君栽培自己的長子。
衛轅委婉道。“在下可便宜行事。”
你便宜行事到這般境界，陽生知道嗎？
君夫人道：“你便不怕吾兒殺了你？”
衛轅道：“在下求的是變法，是吾之道昌行，帝子必須成為國君，不能有意外。”
防風侯的確沒有廢了防風陽生的念頭，但他哪怕不廢儲的心思堅定不移，陽生也並非一定會繼位。
衛轅放下了兩隻小瓶子。“這裏頭的兩樣東西，任何一樣單獨拿出來都是對人無害的東西，請小君善用。”
走過大半個帝國，他見過的有意思的東西還是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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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生比辛箏大四歲，辛箏今年十四，所以陽生也就十八，他是七八歲的時候跑到蒲阪的，他的弟弟妹妹，除了和他一個媽生的是在防風侯成為嗣君前生的，別的都是成為嗣君後生的，因此，陽生最大的弟弟妹妹，這會兒撐死也就十歲左右。
年齡差決定了防風侯這會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古代的環境，小孩太容易夭折了，加上國賴長君，所以.……
至於陽生知道了以後會不會想殺他，肯定會，但衛轅賭陽生在變法完成之前不會殺自己，就如商鞅被殺也是變法強秦了以後，並且哪怕殺了商鞅，秦惠文王也是繼續用商君法。
按衛轅的價值觀，那種結局他會很開心，讓人哪怕報仇成功也得不到一點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