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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鯈

  冀西的南部與寧西相連,群山綿延起伏,發源於更北方斷雲雪山甚至西荒的河流也自群山間裏流淌而過,衝刷出了無數細碎的平原,隻要是能種糧食的地方就會有人族的足跡,冀西南自然也不例外。


  在暮色四合,太陽要不了多久就該消失在西邊天山山係之後時鯈也將夕食給炊好了,但還不能吃,有人沒回來。


  山居裏一共四個人,一個沒回來,還有兩個一個老得一雙眼睛花得不行,還有一個也是知非之年,讓兩位老人家出去找人委實不人道,鯈主動請纓去找那說去買鹽,結果從早上出門到現在都還沒回來的家夥。


  靈鵲的居所與城邑是有點距離,但年輕人的腳步,騎著驢,來回也就三四個時辰的事,結果現在都快五個時辰了。


  鯈倒沒懷疑自稱十二的女人是遇到意外了,雖然如今這世道的確亂,雖然十二也的確很美,屬於出門很難不被人給盯上的容色,但鯈也沒忘了十二的身手,前些日子周圍有大蟲為禍,十二走了一趟,回來的時候拖了一頭大蟲。


  要出事也是別人出事。


  因而鯈走得很慢,倒黴點說不好就要走到城邑去,當然要保持體力,結果找出去不足一個時辰便尋到了十二。


  正在路邊挖坑,旁邊是一堆屍體,身上的衣服都被扒光了,露出了許久未進食而導致的枯瘦軀體。容色好點的身上都有青紫的痕跡,女性不拘老的還是幼童都有痕跡,年輕的女人屍體倒是沒兩具,

  鯈對此一點都不陌生,見得太多了。


  衣服是用布料做的,多少也能換點東西,殺人後扒衣服是很尋常的事。


  冀州是人族疆域中男尊女卑風氣最嚴重的,這種風氣導致了冀州比別的州更加嚴重的男女人口比例失衡問題,哪怕是每個人都一夫一妻,也會有千萬男性找不到配偶。更別說貴族妻妾成群,占據了大量的女性資源,底層男性想要討個細君繁衍後代的難度遠比別的州大。


  共妻風氣相當嚴重。


  即便如此也有很多男人可能一輩子光棍,沒碰過女人,鯈沒覺得娶不了妻沒有女人就怎麽著了,奈何他是非主流思想。


  劫掠時前先爽一爽再殺是大部分盜賊都會做的事。


  其中年輕的能生育的女人一般死不了,會被留一條命,能賣錢。


  冀州如今的局麵,這些人顯然是逃難的流民,隻不知本地的盜賊幹的還是同樣逃難的流民幹的。


  流民普遍操持著盜賊的副業,隻要有機會,從民到賊不過眨眼。


  “你在做什麽?”


  早就被元提醒鯈來了的望舒頭也不抬的回道:“安葬亡者。”


  “他們與你是何關係?”鯈奇道。


  “我為別人安葬一定要有關係嗎?”望舒反問。


  鯈回道:“不用,同情心人都有。”


  隻是能付之行動的不多,或許他真的想多了,此女子身上的戾氣雖重,但這個年頭有幾人能一生不殺人?十二可能殺得比大部分人都多了點,但也未必是因為作惡。


  鯈身體力行的表示了自己對望舒之邏輯的支持,找了塊合適的石頭來幫望舒一起掘坑。


  望舒用的是鐵鍬,效率比用石頭的鯈更高,望舒瞅了瞅那七具屍體,又瞅了瞅鯈手裏的石頭,一時無言。


  這好像這麽多年你為無名屍安葬,頭一個找東西陪你一起掘坑的奇葩。


  望舒走在路邊遇到屍體,如果沒急事一般都會停下來挖個坑把屍體給葬了,不過這種行為……能表示理解的真的太少了,大部分人的反應都是驚訝的:這是閑出境界來了呀。


  這世道,曝屍荒野真的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死法,若似望舒這般見到就安葬,活著也不用幹別的了。


  師尊也陪我一起掘過坑。


  不一樣,雖然你倆都是奇葩,但那次安葬的事,她是因為你,而你是因為同情心。


  所以你究竟是盯著我多久了?望舒頗為無語,她與無光一同安葬屍體還是某次和無光一起離開玉宮散心的事,過去都快二十年了。


  不是我盯著你,而是我一直都在。


  望舒默了一會,從手串空間裏掏出了一把鐵鍬扔給鯈。“用這個。”


  鯈驚訝的看著望舒,從哪拿出來的?

  望舒道:“我不會問你身上為何有比翼鳥的玉璧。”


  鯈瞬懂,收拾好了自己好奇的心情拿著鐵鍬繼續挖坑。


  望舒繼續一邊挖坑一邊與元交流。可以繼承巫女傳承的人都不是正常人?

  唔?

  師尊,師姐,我,還有……望舒瞅了瞅正埋頭挖坑的鯈。現在想想,曆代巫女多奇葩,沒有最奇葩,隻有更奇葩,不是巫女的位置使人離經叛道,而是巫女遴選的標準本身就不是衝著正常人去的。


  巫女的遴選標準是什麽?

  能讓骨灰風鈴發出聲音的人可以成為巫女。


  有資格繼承巫女之位的人之間也有一種莫名的感應,哪怕從未見過,也會覺得對方很熟悉,潛意識的排斥靠近,又想靠近,想.……吃了對方。


  這遴選方式真是神奇得可以。


  是你們本身太奇葩。元道。


  但為什麽是我們?

  巫女傳承隻認你們這些奇葩,除了你們,誰想擁有這力量就得拿命去換。


  巫女也同樣需要折壽。


  不一樣的,巫女若是不使用這力量就不會折壽,不僅不會折壽,還能活到兩百歲,並且兩百年的時間裏身體始終會保持在最好的狀態,不論是外表還是內部。而別的人,隻要擁有,不論是否使用,壽命都會迅速燃燒殆盡,哪怕是長生種,也不過是更禁燒一些。


  原理呢?難道沒人好奇過這是為何?


  曆代巫女中研究自己的從未少過,隻差自己動手解剖自己。想了想,元補充道。說實話,若非無光選擇了你,我很懷疑你師姐成為巫女後第一件事會不會就是解剖自己。


  望舒想了想青婧的心性,篤定道:不是會不會,是一定會。


  研究狂人就是那麽喪心病狂。


  元無法反駁。


  我一直以為巫女的繼承人都隻會是巫女。


  那說明你讀的史料太少,以前玉宮也有男性主人的。不過後來人族的發展漸漸出現了男尊女卑的風氣,而男性要分女性的權力,不可避免的要汙名化女人,洗腦女人,就像冀州如今這般。巫女也是女人,心裏自然不會痛快,能選女人為繼承人絕對不選男人,發展到後來,巫女便隻有女人沒有男人了。


  我有點佩服冀州的男人了,玉宮和冀州的距離是最近的,他們宣揚著男尊女卑的思想,洗腦到最後自己都信了,覺得生而為男性,天生就比女人高一頭,最終卻要跪在巫女的麵前,不會覺得屈辱嗎?


  受不了就死全族,很好選的。


  發生過什麽?

  曾經有個男人喝多了酒後吐真言攻訐無光的性別,認為她一個女人不配掌控權力,牝雞司晨,顛倒乾坤,反正說得挺難聽的。


  然後呢?

  超過三萬人被屠殺。


  無光的處理很簡單粗暴,也是巫女們在被人攻訐性別時的傳統做法。


  你說一個字我屠你全族,你說一句話,我屠城,你長篇大論我屠你的母國。


  幹脆利落,一句廢話都沒有,效果卻比任何男女平等的大道理都有用。


  事實證明,武器的批判比批判的武器更有用,你看你搞得眾叛親離,所有人都隻指責你太荒唐,沒一個說你是女人所以不配執掌權力。


  不是不想,而是被曆代巫女給殺出心理陰影了。


  哪怕殺了望舒,也得考慮下一任巫女的心情。


  不然望舒因為性別而不配掌權所以被殺了,下一任巫女翻翻前任的下台經曆……那一定會是血流成河的精彩好戲。


  畢竟,下一任巫女也是女人啊,做為女人她難道不得考慮一下以後會不會有人攻訐自己的性別讓自己下台?

  與其日後被人拿性別攻訐步前任的後塵,不如趁早舉起屠刀。


  至於會不會覺得屈辱,你別把人的節操想得太高。對於冀州的男人而言,跪在一個女人腳下的確很屈辱,但如果那個女人不是人,是神祇,那就一點都不會覺得屈辱了,反而與有榮焉。


  巫女並非神祇。


  巫女是否神祇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男人們可以告訴自己,自己跪得不是低賤的女人,是神祇,如此才能跪得心安理得,跪得更好看。


  望舒沒話說了,元永遠都能說得她無法直視人性。


  別一副無法直視人性的模樣,曆代巫女出身有多雜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這樣的奴子都不算最低賤的,男人,或者說世人若無這份自我說服洗腦的能力,哪個人能跪出標準的姿勢來?

  男人跪女人就很屈辱了嗎?

  一點都不。


  望舒是有奴隸血脈的奴子,但到底是個庶人,隻是血統不夠純正而已。


  阿奴是根紅苗正的奴隸,連名字.……做奴隸的時候沒有名字,做巫女後可以起個響亮的名字了,結果這位巫女故意惡心人的不起個正常的名字,就拿奴當名字,時時刻刻的提醒著所有跪在她腳下的人,你跪著的巫女是個奴隸,但就算這樣你也得跪得標準,不然就是冒犯巫女,冒犯巫女要殺全家的。


  以為阿奴的出身已經很不堪了?

  不,還有更不堪的。


  巫女沐槿,生父是孌童,生母是伎,不論前者還是後者,都是千人枕萬人騎的玩意,同沐槿一比,阿奴的出身都被襯托得沒那麽差了。


  隻是巫女沐槿的出身不像阿奴那麽廣為人知,後者因為意圖廢除奴隸製的關係讓所有人都對她的出身有了了解。而沐槿,孌童與伎生的孩子自然也是千人枕萬人騎的玩意,沐槿被帶回玉宮時雖然才七歲.……不好說她有沒有經曆過什麽,畢竟把五六歲的孩子給拉上床的男人一抓一大把,端看你想不想了解。


  沐槿的師尊不想自己的徒兒長大後因為出身惹來什麽非議和麻煩,尋了個借口將沐槿出生的城邑以及所有可能見過沐槿的人及其全族都給屠了,就連那座城邑所屬的方國,最後也因為公族血脈絕嗣而被除國,國土被肢解。


  整個國族都消失在了曆史中,仿佛從未存在過。


  就是不知道是否這事讓巫女沐槿開了眼界,意識到權力是多麽美妙的事,巫女沐槿在位早期時非常的戀權,不過沐槿戀權的同時不幹正事,是所有巫女裏將濫用權力這四個字給詮釋得最深刻的,動輒殺人,以至於人人自危。


  後來大概是殺人殺多了,殺得沒感覺了,沐槿慢慢的將所有注意力和精力轉移到興趣愛好上去了。


  元並不會同望舒討論哪位巫女的出身超慘這種事,但世人的接受能力是真的很強。


  說著尊卑貴賤,但真的利刃懸頸,哪怕是跪最卑賤的豚犬必定跪得特別標準。


  世間再沒比人性更精彩的東西了。


  望舒對曆任巫女的了解遠不如元,但做為巫女,玉宮沒有密檔是她不能看的,哪怕不清楚具體情況,也能靠腦子猜到幾分。


  巫女們,出身的上限與下限都很高,最差能差到沐槿與阿奴的份上,最高貴的,有一任巫女是彼時在位的王的女兒。


  那位王有點倒黴,明明還能再活幾十年,但因為巫女要死了,需要繼承人,這位人王隻得不甘心的飲下了鴆酒。


  還有兩任巫女是帝族的嫡係血脈。


  你說我立他為巫子如何?


  他是男人。


  我知。


  冀州的男人們會很高興的。冀州的男性們看玉宮的巫女心氣不順並非一日之事,沒辦法,性別立場在那擺著。雖然冀州的男人們努力神化巫女,但很遺憾,沒有一任巫女因為他們的吹捧就認為自己不是人不是女人,是女神,和女人不是一個物種了。


  望舒的倒台,大部分支持的勢力來自於冀州。


  希望他們別高興得讓我看得不高興,不然我就改主意立師姐。


  你要是立青婧,那叫報複社會。


  青婧不厭惡冀州男尊女卑的風氣,不論男人還是女人在她眼裏都是絕對的平等,全是豬狗。


  誰會閑的沒事給豬狗劃分個高低貴賤?反正青婧是沒閑出境界來。


  我有點理解師尊的心情了。望舒說。


  鯈的品性並不差,但他的性別注定會讓他成為冀州男尊女卑風氣的後盾,哪怕他什麽都不做,他隻要存在就足以起到支持作用。


  望舒肯定會被惡心到。


  青婧,選她倒是不會在日後被人給惡心到,但她的心性太非人了,青婧會將帝國變成她的花園的。


  你才二十九歲,沒必要心急,時間還長著呢,指不定會有合適的。


  從未有哪一任巫女好運到一生遇到三個巫子。


  以前也沒哪一任巫女有幾千年的壽命。


  望舒:我覺得我不需要思考繼承人這種問題了。


  就她現在的壽命,青婧與鯈都老死了,隻怕她還是活蹦亂跳的。


  思緒翻覆間,一個足夠大足夠深的坑終於在兩個人的合力下挖了出來,望舒與鯈合力將屍體搬了進去。


  一人一個坑太麻煩了,終究不是親人,因而望舒與鯈的選擇是所有屍體共享一個坑。


  用草席卷著放進坑裏,蓋上一層厚土,再填新的屍體,又一層土。


  將所有屍體都埋進去後,鯈想了想,又往墳包堆了石頭,增加野狗刨屍體的難度。


  望舒不由看了眼鯈。


  鯈道:“既然安葬,自然要做得好點,不然回頭被野狗刨出來,豈非白安葬了?”


  “很少有人如此細心。”望舒道。


  “也很少有人會為路邊無名屍骸安葬。”鯈拍了拍手上的泥,忽的想起一事。“你不會從早上就在安葬屍體吧?”


  做夕食時他都沒放鹽,就等著望舒的鹽,結果望舒沒回來,他隻能用牲畜血佐味煮湯,但這招是應急的,沒有鹽的飯食真的很難下咽。


  望舒道:“我買鹽了,一百斤,足夠吃很久。”


  買了就好,鯈不由鬆了口氣。


  你不告訴他你是跑去荒原找龍伯買的鹽嗎?


  那要怎麽解釋我在一天的時間往返荒原?想了想,望舒道。你不如幫我想想怎麽解釋我買的鹽品質特別好。


  龍族自鹽湖煉的鹽不僅雜質少,味道還格外的美,比起人族常食的泥鹽好了不知多少倍。


  成為巫子後吃的都是最精細的海鹽,本來就無法再吃得下泥鹽,嚐過龍伯鹽後望舒就更不想吃泥鹽了。


  靈鵲先生三個都以為她出門買的泥鹽。


  你不解釋又有何妨?


  我還想為靈鵲先生送終。
……

  你對無光都沒這份孝心。


  你到底有沒有辦法?


  王師中有很多公卿貴族,他們肯定不會吃泥鹽,有專門為他們運送上等鹽的人,你可以從這方麵解釋。


  望舒想了想,覺得這個解釋可以。


  回到靈鵲先生家,解釋了下為何耽擱到這麽晚後將鹽交給了商陸,年過五旬的商陸很輕鬆的拎起了一百斤的鹽袋。“我和師君為你們留了飯菜,在灶上熱著,你們坐會休息下,我去拿。”


  說著便往廚房去,進廚房後取了勺子準備往鹽罐裏添,打開鹽袋後看到的鹽卻是一片雪白細膩,不由一怔,撚起一點嚐了嚐。


  這鹽太好了,他活了這麽多年也隻在以前為大貴族診病時被賞賜過一些。


  這麽大一袋,十二那丫頭哪弄來的?

  他給的那點錢也不夠買這麽多雪花鹽。


  商陸將留的飯菜從釜裏取出來回去找望舒。


  “十二,你在哪買的鹽?”


  “不是買的,路上遇到為王師中運送軍需的人馬,換了點鹽。”


  飯菜一拿來便忍不住大快朵頤扒飯的鯈不由抬頭看了眼望舒瑰麗的容顏,他覺得望舒可能不是換了點鹽,而是搶了點鹽。


  “這樣的鹽必然是供給王侯公卿們,怎會賣給你?”


  “小吏也要吃飯的。”望舒回答,見商陸的神情有所變化,不由微笑道。“看來老叔你懂了。”


  “下回別做這種事了,遇到危險怎麽辦?”商陸擔心的看著望舒瑰麗的容貌,望舒這張臉實在是太讓人操心了。這年頭的兵比匪更狠,和軍卒打交道比跟匪還危險,尤其是望舒還生得這般。“你若是吃不下泥鹽,老叔可以想辦法,你不要自己冒險。”


  望舒滿口應是,表示以後一定不這麽做了。


  鯈:“.……”我比她更早來拜訪靈鵲先生,我也生得很好看,商陸先生你怎麽能這麽偏心?偏得簡直沒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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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鯈(tiao):山海經裏的一種魚,食之可忘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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