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雪宴
雪宴無聊的開墾了一片又一片的蜜樹林、三條渠,無聊到都準備再開鑿一片人工池澤時終於收到了少昊部內部矛盾開始爆發的消息。
第一反應是驚訝。
星空之下無新鮮事,國無外患,必有內憂。
少昊部諸國的團結是建立在羽族這個鄰居持續千年扣關試圖重臨故土的前提下的。
不團結,打不過羽族,打不過羽族就得全滅,求生欲使人頭腦清醒理智且聰慧。
少昊部的內訌是必然的,也是雪宴在等待的時機,但這是不是太快了?
“少昊亓死了?”雪宴下意識問。
“尚未。”
雪宴聞言不由笑了。“看來千年團結和氣下積攢的矛盾一點都不小。”
智慧生物之間怎麽可能完全沒有摩擦,摩擦得多了那就是矛盾,外力的確可以減緩矛盾,但減緩和化解的含義終究是不同。甚至於,因為外力逼迫而不得不壓製矛盾,待外患沒了的時候,被壓製多年的內憂爆發得會更加猛烈。
以少昊亓之能都壓不住了,雪宴幾乎可以預見少昊部未來的分崩離析了。
若少昊亓這回不能壓製住,那也不用太遙遠,分崩離析隻在旦夕。
雪宴飛快的跑回書房開始給經桓寫信。
好機會啊。
以前少昊部鐵板一塊很難啃,但現在這塊鐵板自己裂了,錯過就太可惜了。
經桓給雪宴的回應是讓雪宴安分點。
今歲冬季暴雪,王朝北方受災範圍很大,南方和東邊墾殖地的餘糧都拿去支應災區了,要打仗也得有糧食才打得起來,不然要幹嘛?送菜?
雪宴:“.……我恨小冰期。”
雖然開墾了許多蜜樹林,但蜜樹又不是人族的粟麥,春季播種,秋季就能收獲。蜜樹種下去至少三五年才能開始收獲,時間有點長,但也有好處,之後不需要再費多少精力,隻需要保證足夠的灌溉就足矣,若是希望蜜樹的產量更高點,那也不難,每年往地裏埋糞便和骨頭,相當輕鬆。
但這份輕鬆需要等待三五年。
開頭的三五年的隻有付出沒有收獲。
指望剛種下的蜜樹林顯然不靠譜,但如此良機眼睜睜的錯失,雪宴也不甘,遂一日十封的給經桓寫信良機難得,生生將經桓煩到頭疼,最後不耐煩的回他。
你要是能自己解決糧食問題,隨便你怎麽抓住良機。
要的你這話,雪宴得到經桓的變相允諾後立刻便開始點兵。
“頭兒,你這樣擅作主張不好吧?”副將忍不住道。
雪宴甩了甩樹皮紙。“是上將軍自己答應的,隻要我能自己解決糧食問題,隨便我。”
副將無語。
是啊,但經桓的意思是你要解決糧食問題他可以考慮要不要打,但你解決了嗎?你要是能解決,早找經桓討論大規模出兵的事了。
雪宴覺得自己解決了。
羽族又不是隻以蜜實為食,主食不夠時,副食充當主食又有何不可?
這幾年都相安無事,西境軍閑得除了訓練就是種樹開渠與養魚鱉。
軍隊若能自給自足,那元洲大地上的王侯們也就不會天天發愁軍費開銷並且引起氓庶奴隸造反了。
西境軍這麽做隻是盡量減少一些軍費壓力,想自給自足,靠著自己耕作養魚鱉攢出能打仗的糧食無疑是做夢。
雪宴很清楚這點,因而他的做法是:領兵一千,每個人攜帶馬乳和羊乳煮幹後的奶粉三十斤、魚鬆二十斤、牛肉製成的鹹肉三十斤、三匹馬以及足夠的武器,尤其是弓箭,帶得最多。
奶粉、魚鬆與牛肉吃完後就殺馬食馬肉,馬雖然很珍貴,但羽族的陸運並不發達,物資往來依賴天然河流與人工開鑿的河渠,馬的用處也就戰爭與食用兩種,兩千匹馬的損失並不大,而如此多的食物,足夠支撐很長時間。
雪宴不認為自己這麽長的時間都啃不下一塊肉。
經桓收到消息的時候雪宴已經帶著人出發了,想攔都來不及,思考了下決定讓雪宴試探一下順便也吃點苦頭,年輕人是根好苗子,但驕傲太愛搞事的毛病需要治治。
經桓都做好了救人的準備,結果,雪宴完全沒迎來治療。
兩天便收複了失地。
考慮到自己當年撤走時也遷走了那些地方的羽族,還燒了蜜樹林,什麽都沒給人族留下,人族後來遷徙了不少部族過來,但破壞比建設更容易的另一個含義就是建設很難,很花時間和精力,這麽短時間能積累出什麽來?
雪宴崇尚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的觀念,因而不論是訓練還是治軍都相當嚴苛,隻要死不了就往死裏練,這使得每年撥給他的軍費都不夠用,逼得雪宴不得不想盡辦法搞點副業——訓練太嚴苛,營養和醫療跟不上,免不了驚人的非戰鬥減員,而營養補充與醫療無一不燒錢。
雖然有弊端,但也有優勢,雪宴帶的那部分軍隊是整個西境軍精銳中的精銳。
再加上少昊部內部正是積壓的矛盾開始爆發的時候,想收複失地不難。
又兩日,雪宴打下了三座城邑。
這麽容易?
經桓有點懷疑是戰報錯了還是少昊亓死了,目光不經意看到了窗外紛紛揚揚如鵝毛般的雪花,臉色倏然一變。
經桓的軍令很快追上了因為打得太順風順水懷疑自己是否掉陷阱裏而臨時修整順便思考的雪宴,不能再往沃州人族的腹地打,轉頭和援軍匯合去攻打壺原。
浮絡山脈綿延數千裏,北靠兗州、南望瀾州、東北拽著沃州一腳,東挨青州,東南握著越州。
不算大陸西邊一路綿延到東邊的斷雲雪山的話,浮絡山係可以說是元洲最大的山係了,沒有之一。
壺原夾在浮絡山脈東部餘脈間,是一片形狀如壺的盆地,盆地的出入口有三個,兩個在沃州,還有一個在青州。
沃州與青州之間自然不止這麽一條通路,最大的通道當屬雲水,自斷雲雪山深處衝出,穿過兗州全境從中間將兗州切成兩半後再奔入沃州,但與在兗州時不同,雲水沒將沃州從中間切兩半,但它最後往南拐了,劃出了沃州與青州的邊境。
從水路往來沃州與青州甚為方便,隻一個問題,雲水下遊流域是羽族的地盤。
這種情況下本來不重要的壺原對人族自然變得非常重要,當青州北部,雲水以南的土地全數落入羽族後壺原的重要性更是暴漲。
怕雪宴桀驁不馴堅持搞事,經桓特別寫了信解釋為什麽。
少昊部是內訌了,但少昊部的內部矛盾都積壓了千年,這麽久都沒爆發,這一時半會自然也不會全麵爆發。
在羽族的威脅下不得不團結,不得不壓下所有內部矛盾一致對外,這種日子過了千百年,哪怕內心因為矛盾而不滿,慣性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消失的。
羽族這個時候若是大規模西進,少昊部肯定馬上放下矛盾一致對外。
經桓不想給人做調解矛盾的藥,哪怕隻是治標不治本的藥他也不願意。
經桓不配合,少昊亓能怎麽著?自然是趁著團結的慣性還沒完全消失趕緊改變,趕緊化解矛盾,不然等慣性消失了,少昊部就精彩了。
但變革嘛……所謂變革,本質上就是利益的再分配,有人獲利就有既得利益者損失利益。
羽王當年搞變法,為了盡量少殺人,溫和再溫和,但最終因為利益損失而想弄死他的人少了?
羽王的日子一度過得連喝口水都要擔心裏頭加了料。
縱是如此,羽王最終殺的人也不多,因為他隻殺首犯,也隻能殺首犯,羽族的繁衍能力不允許帝王玩一人犯錯全族人頭落地的把戲。因而從犯和被連坐的都隻是流放到生洲墾殖,然,前前後後流放超過二十萬人。
變革進行到一半時才是羽族出手吞並沃州的最佳時機。
為了防止雪宴聽不進人話,經桓又在最後威脅,若是不聽話,那麽小冰期期間打下的地盤上的人族如何生存由雪宴負責,讓雪宴好好感受一下負責民生的官吏的工作量。
這威脅太有效,本來就在懷疑自己是否中計的雪宴立刻帶兵去打壺原了。
沒人能想到雪宴明明直奔沃州人族繁華富庶的膏腴之地去的,都快到門口了,卻半道上掉頭跑了,待沃州與青州的人族反應過來時壺原已然失守。
***
寫著沃州消息的帛書在各種飛禽的傳遞下最終送到了冀州的戰場,收到的人不止一個,其中包括辛箏。
雖然辛原位於兗州,但辛原的地理位置就是個坑,不論是為了辛原的安危還是為了自己的野心,辛箏都必須關心少昊部的安危。
看完帛書後頓時無言。
星空之下果真無新鮮事。
帝國最團結的氏族也終有分崩離析之時,亦或是……
辛箏輕笑。“遺傳。”
風姓氏族起源於炎帝,而風姓人族最早有記載的血親相殺案例便是炎帝。
炎帝的血本來就很有問題吧。
將帛書扔進水盆裏,墨跡隨著水的浸泡而散入水中,辛箏坐在氈毯上看著墨跡消散,沉默了須臾,終是不放心的起身出了門。
隔壁就是君離的帳篷,辛箏出門走兩步便是布簾。
這些日子因為將新軍訓練得靠譜,終於得到了王的允許,可以重新回到戰場而高興不已的君離正坐在黑暗中一個人流著淚。
帳篷裏沒點燈,但君離本就看不見,有沒有燈都不妨礙他認出辛箏,忙抬起袖子擦眼淚。“兕子怎麽來了?”
“心情不好白天的時候何必強顏歡笑?”辛箏問。
“我白天……很明顯?”
也不是很明顯,君離有赤子心,但演技也不差,隻是她也是演戲的高手,加之太了解君離,自然察覺得出來。
“很明顯。”辛箏想了想,建議道:“心情不好就找點事情做,不要去想不開心的事。”
“你心情不好都會做什麽?”
“殺人。”辛箏回答。“我會殺很多人,鮮血能安撫我的內心。”
不過她很少心情不好,能讓她必須用鮮血來撫平內心的人事太少了。
君離:“.……”
“不過你應該做不到,咱倆並非同類。”辛箏在君離身邊坐了下來。“你在難過什麽?”
“沃州出了亂子。”君離回道。
“什麽亂子?”
“五兄想立三姐的次子為嗣君,但不少人反對,擁立大兄的獨女。”君離回道。
“從法理上,不算你的話,她比所有人都更有繼承資格,不過我記得沃州好像不講究嫡長繼承。”辛箏道。
少昊旅九個孩子,隻有老大和最小的君離是嫡出,老大死了,法理上,君離自動成為第一順位繼承人,但君離是殘疾,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殘疾人沒有家業的繼承權是不成文的共識。這種情況下,老大的嫡出子嗣自然成為第一繼承人。
但那是沃州。
風姓三分,若兗州風姓在繼承人這方麵最守宗法製,那沃州與西荒就是最不講究,強者為尊。
“是啊。”君離點頭。“我記得,她以前很尊敬五兄的,對那個位置看得很淡,還有五兄,他也很愛護手足與子侄。”
辛箏很想說,以前尊敬那是因為沒法爭,少昊部不能亂,也沒希望,與其怨天尤人,不如保持對少昊亓的尊敬也避免麻煩。至於少昊亓,可能他以前愛護的血親隻是你一個,因為你是殘疾,不可能威脅到他的地位,也可能是都愛護,但對血親的愛護從來都是建立在沒有利益衝突的前提下。
很顯然,隨著外患的解除,少昊部的內憂失去了壓製,少昊部內部已經開始因為千百年的沉珂而走向分裂。
少昊亓與前族長的孩子顯然不是一個立場。
辛箏腦子裏閃過很多,但都沒說出口,因為君離現在需要的隻是傾訴與陪伴,不是人性險惡的刺激。
“三姐的孩子遇刺身亡了。”君離有些惶惑的道,血親相殺很尋常的事,但他長這麽大從未見或聽聞這種事發生在自己的親人中。
“我覺得應該不是你的猶子坐的。”辛箏憋出了一句,都能多年如一日的對少昊亓保持尊敬,不捅簍子,不論是心性還是隱忍的功力都非常人,縱然這年頭刺客政治興盛,要搞刺殺也該是針對少昊亓而非針對嗣君,嗣君死了,隻要少昊亓還活著,隨時都能再立。
辛箏估摸著,人要麽是羽族的間者殺的,要麽就是支持君離猶子的支族們的,逼她與少昊亓撤離決裂,隻能也必須站在他們那邊,依賴他們。
這也是公卿貴族們常用的招,讓自己扶持的繼承人隻能依賴自己,從而在繼承人上位後攫取最大利益。
君離道:“我知道,但五兄平亂後賜死了她,參與的親人們,也都賜死了。”
辛箏:“.……節哀。”你五兄搞變法的決心有點頑強,賜死這一波血親顯然隻是前戲,後麵死得人一定會更多。
“還有壺原也丟了,在他們內訌的時候,羽族派人打下了壺原。”
辛箏收到的消息裏還沒這條,但她知道壺原在哪,一時無言。
雖然曆史上類似的例子屢見不鮮,甚至自己的家族就貢獻了大把的案例,公族多次因為內鬥而導致被兵臨城下,但還是想罵一聲蠢。
“阿父九泉之下.……”君離苦笑,他沒法想象自己老子會是什麽心情,氣得從陵墓裏爬出來亦非不可能。
辛箏安慰的拍了拍君離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