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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昭明

  近鄉情怯。


  昭明不認為生父和生母的地盤是自己的家鄉,他不是人族,也不是羽族,注定一生漂泊,但探望生父之事亦是不免情怯。


  同生父鬧掰已非一日之事,十餘載未歸家,這要換在人族,孩子生得還不如生下來就摔死算了。


  十餘載啊,老父都該涼透了。


  所幸父子倆都是長生種,壽命超長,一百年不回家,老父也涼不了。


  隻是,自葛天國出發時歸心似箭,坐上海船後卻是一路耽擱,恨不能一個時辰拖成十個時辰。


  時不時跑到岸上歇歇,若非船是自己買的,待昭明在岸上玩夠了,船早走了。


  饒是如此,船也一路行至淮水下遊的渡口,淮水劃開了青州與揚州,過了渡頭便是有三分之一在羽族控製中的青州。


  昭明被通知停船補給時慢吞吞的出了房間爬上甲板,感覺鼻子一涼,抬頭一看,空中仿佛萬千柳絮在共舞。


  但那不是柳絮,是雪。


  大部分時間都在北方活動的昭明不由輕語:“是今歲的雪太溫柔還是南方的雪格外溫柔?”


  徒兒提醒:“先生,這般天氣,怕是要在淮水多停泊幾日了。”


  昭明聞言馬上道:“那便多停泊幾日,大家上岸尋逆旅吧。”


  眾弟子瞅了眼昭明,先生,你就是擰巴勁又犯了吧。


  雖腹誹,卻也沒人勸什麽。


  能勸什麽?

  昭明一再耽擱路程,之前也有徒兒勸他要不算了,別去羽族了,但昭明又不願意。


  對這種人,除了讓他擰著還能咋的?


  昭明有師徒名分的弟子不多,而有師徒名分還跟著他到處跑的弟子就更少了,師徒幾個加起來也不過五人,但操海船需要的顯然不止五個,船上的雜役奴隸也同樣要安置。


  最終除了留守的幾個人,昭明將所有人都帶上了。


  錢,自然是不缺的,離開葛天國時葛天侯送了不少珍寶,現在都還沒用完,哪怕用完了也是無妨的,野外多的是猛獸,對於昭明而言,都是需要時可以獵來換錢的可愛。


  尋了家逆旅租了足夠的房間,再給活似出籠鳥兒的眾人發了一筆錢各自去玩,昭明自己一個人點了酒肉在逆旅的大堂一邊烤火一邊吃肉飲酒。


  逆旅裏吃飯喝酒的人不少,不乏帶著孩子的父母,昭明趴在食案上看著那些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模樣,看一眼,灌一口味道發酸的劣酒,灌一口酒,再看一眼,再灌一口劣酒。


  為什麽別人的父母那麽正常,我的父母卻是一對奇葩!

  生父害殺生母。


  昭明又灌了一口劣酒,繼續鬱悶。


  他做不到為生母之死殺死生父,也無法恨自己的生父。


  且不說若生父沒害殺生母,那自己麵對的情況就不是生父害殺生母,而是生母宰了生父,便是在很多看來可能是受害者的生母,昭明也沒法說那叫受害者。


  無光是自願死於望舒之手的。


  很多事情沒有對錯。


  父母之間終有一日會相殺,不,是很多年前,他們就告訴了他,在他看到生父少了一條手臂時就已經明白了。


  但再早也沒早到一出生就知道啊,感情恩愛天天喂人狗糧父母之間的關係複雜到讓人嘔血……再沒比這更倒黴的了。


  昭明道:“你們為何要生下我?”


  陰差陽錯愛上不該愛的人,感情的事沒法控製,雖然沒愛過誰,但活了這麽多年昭明也差不多看明白感情心儀誰這種事真的沒法控製。


  情不知何所起,情不自禁,智慧生物造字深得情之精髓。


  可是,為何要生下他?

  “我為什麽要麵對這樣的情況。”昭明繼續灌酒。


  父母之間的愛情與爛賬他都能理解,他也不是恨,對那對奇葩,他誰都恨不上來,但心裏又忍不住有點小疙瘩。


  正灌著劣酒,昭明隱約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不由停了下,再一聽,沒聽錯,確實是自己認識的那位。


  名朔,且有一雙赤金眸的,整個元洲大地就一個。


  弟子們回來時便聽到昭明宣布,去下淮國的國都。


  下淮國在淮水中下遊,這座渡口就是下淮國的國土,要去下淮國的國都也不難,順著淮水逆流而上也花不了幾天,問題是現在是冬季。


  誰大冬天出遠門的?

  昭明就大冬天出門,人性未泯的是昭明不強求所有人跟著一起自己大冬天出遠門,但弟子們如何能放心先生一個人大冬天亂跑,最後弟子們商議的結果便是雜役奴隸都在逆旅和船上等著,弟子們跟著昭明一起照顧昭明。


  “我雖然年紀很大,但又不是離不開人照顧的老人。”昭明覺得弟子沒必要和自己一起出遠門受罪。“大冷的天出門不冷嗎?”


  利道:“原來您還知道冷啊?那您還要遠行?”


  昭明道:“我好像聽到一個老朋友的消息了,想去確認一下。”


  利好奇是哪位,拜師昭明也很多年了,昭明的認識的他基本也認識。


  昭明沒法解釋朔的身份,朔的身份太特別了,若是泄露出去……人族肯定不會放過朔,但羽王風洲肯定不會接受威脅,因而隻是說是幾十年前的老友了,大家都不認識的。


  昭明也不準備讓自己的弟子們去見朔,看下淮國這情況就知道朔出現在這裏不是單純的遊玩,若是弟子們撞見了什麽,他不認為朔會看在自己的麵子上不殺人。


  不論弟子們如何堅持,昭明最後還是推拒了,堅定的表示自己不打算呆太久,就是去探望一下,問點事,不會太久,如果帶上弟子們,那花費的時間就會很多了,讓弟子們在逆旅等自己。


  離開了逆旅,出了城,望著風雪,昭明將風帽係好,背後一對潔白如雪的巨大羽翼出現。


  風雪中沒有人會抬頭看天,昭明盡情的舒展著羽翼,在天空之中翱翔。


  很久沒有這樣翱翔了。


  人族是不長翅膀的,雖然玉宮所有人都從他的生長速度和壽命看出他不是純血人族,另一半血統是長生種,但具體是無光睡了哪個種族的男性生的卻是沒人知道。


  玉宮的巫女們啊,大部分,或者說就沒一個正常人。


  擁有為所欲為的權力,很少有人能不沉迷與放縱,但巫女們,普遍低欲,生理需求大部分都隻剩下了飲食與睡眠。


  美色這方麵,翻翻玉宮的曆史就會發現巫子時可能會有人喜好美色或別的,但成為巫女之後統統都會變成低欲的聖人。


  這也使得覬覦神權的人會瘋狂的引誘巫子,卻沒人打巫女的主意。


  也因為普遍低欲,巫女最多在巫子時可能孕育子嗣,無光是唯一一個在成為巫女後誕育子嗣的。


  做為唯一的特例,整個帝國就沒幾個人不想查出昭明的生父是誰,然而,查來查去,卻連嫌疑者的種族都查不出來,判斷長生種也還是通過觀察昭明發現的。


  沒有人懷疑過羽族。


  人族和羽族的關係太惡劣了,尤其巫女無光手上的羽族性命相當多,羽族最想殺的人列個排名,無光活著的時候始終穩坐榜首。


  昭明也從未在人族中展露過自己的羽翼,羽翼一直都被隱藏著。


  這世上會有不愛飛的鳥嗎?

  翱翔天宇時昭明恍惚懂了無光在世時看著自己的眼神中偶爾流露的愧疚。


  ***

  昭明沒有飛進朔如今的住處,做為門客,朔如今吃住都在戴氏的府邸裏,昭明若飛進去,那也太張揚了,因而隻是花錢讓門僮給朔遞了一枚很久以前朔送給自己的扳指,以及一句自己在一家酒肆等的話。


  不到半個時辰朔便跑出來了,驚訝的看著昭明。“真是你?”


  “當然是我。”昭明道。“我也沒想到真的是你?羽王怎麽會讓你來做間?”


  雖然羽王不可能為了女兒損害羽族王朝的利益,但朔到底是羽王最疼愛的孩子,怎會讓最疼愛的孩子跑到異族的地盤上做間?還是,所謂最疼愛的孩子,不過爾爾。


  “我不是著書嗎?但羽族中關於別的種族的記載哪有當事族來得詳細。”朔一邊坐下一邊很無奈的道。“誰知人族的書那麽珍貴,隻有高門才有。”


  昭明生生被噎了一瞬,當他沒打聽過朔的豐功偉績嗎?為了看書搞得這麽轟轟烈烈,朔也委實奇人。“你的《元洲春秋》編了多少年了?”


  “快一千年了。”朔回答。


  昭明道:“我記得,你二十多年前不是已經開始落筆了嗎?”


  花近一千年的時光去收集史料,這世上也隻有朔做得出來,畢竟,一千年,哪怕是長壽如羽族,那也是三分之一的壽命。


  朔聞言露出了鬱悶之色。“是啊,但寫著寫著發現我收集的史料大部分是羽族的角度看到的元洲,可元洲又不止羽族一個種族,別的種族呢?它們眼中的元洲滄海桑田又是如何的?寫了沒幾萬字便寫不下去了。”


  元洲五大種族可不是各發展各的,元洲滄海桑田的曆史裏,五大種族的曆史是交織交錯的。


  曆史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最終影響到的可能是多個種族無數人的命運,蝴蝶效應放到元洲數萬年的曆史裏,屢見不鮮。


  “我記得做為巫女之子,你是有一枚巫女錢的吧?”朔忽問。


  朔點頭。


  “可以向巫宗提出一個不損害巫女的任何要求。”


  “你想幹嘛?”


  “巫即殿是人族藏書最多的地方,但那地方.……”朔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雖然我不會被認為是羽族,但這雙眼睛,也絕對不會被錯認為人族。”


  巫即殿從一開始建立的用處就是帝國若有一日亡了,那麽巫即殿就是人族文明的火種,這也使得巫即殿是十巫中最安靜的,長久以來都安靜得跟死了似的,概因帝國不亡,巫即殿不涉世。


  最開始的幾千年沒人希望炎帝這個後手哪天派上用場,後來的幾千年,人族獨大,沒人覺得巫即殿還有派的上用場的時候。


  但不管是不希望還是真用不上,巫即殿的意義都是不同的,非純血人族不得入,每個進巫即殿的人都要查祖宗十八代。


  “我的那枚錢送人了。”昭明見朔目露失望之色,安慰道。“巫即殿有的典籍,外麵也是有的,反正你不缺時間,可以慢慢收藏。”


  朔再過兩三百年就兩千歲了,對於羽族而言,相當於過去了一半的壽命,但朔的壽命大概率不止羽族的三四千載。


  隻要肯花時間,將元洲各族所有的典籍都給收集起來也並非不可能。


  朔一點都沒被安慰到。“我找到的史料,有修改過。”


  “你可以收集《大荒紀年》。”昭明建議。


  人族很注重對曆史的記載,國族有國史,氏族有族史,地方上有地方誌,種族自然也有種族史,做為記載所有人族曆史的史書,《大荒紀年》的可信度相當高。


  “流傳的一些《大荒紀年》,我懷疑並非原版。”朔道。


  昭明驚訝。“巫即殿載史,筆不直可是會死人的。”


  朔為昭明舉了個例子。“你可聽說過巫女雲桑?”


  “自然聽過,玉宮的第一任主人。”昭明想也不想的回答。


  巫女雲桑可以說是巫宗的分水嶺,巫女神之化身的宣傳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神權的衰落也是自雲桑手中開始,王權與神權切割還是那個時候.……

  朔道:“我在羽族收集到的一些史料上說,炎帝晚年的關門弟子並非一個,而是兩個,長曰雲,少曰桑。但有一日,兩個孩子隻剩下了一個,炎帝下令禁止任何人再提起不見了的那個孩子。可我翻閱《大荒紀年》裏關於這段曆史的記載,隻提到炎帝晚年時帶回了一個弟子收為關門弟子,即雲桑。”


  昭明呆住。


  朔沒理由在這種事上騙人,但巫女雲桑的記載若是被修改過,究竟什麽樣的黑曆史才能讓巫即殿不敢流出原版,而讓偽版在外麵流傳?

  而且,兩個孩子,不管是因為什麽樣的黑曆史導致了其中一個的消失,剩下那個為何會成為雲桑,哪怕想改個名字換換心情,也不是這種改法。


  甚至於,雲桑都死了四五千年了,再怎樣的黑曆史,在如此漫長的時光之後也該解密了。


  那些是醜聞,他在玉宮那些年看過的書很多,裏頭帝國的黑曆史一大把,但偏偏沒有關於雲桑這部分的。


  要麽朔在胡說八道,要麽就是雲桑那部分的記載仍舊可能對巫宗甚至帝國造成傷害。


  無光也不是什麽書都隨便兒子看的,記載的內容可能會對人族利益造成妨礙的書都被挑掉了。


  昭明相信,若原版真的存在,必定會在玉宮與巫即殿有存檔。


  “你很好奇真正的記載是什麽?”昭明問。


  “當然,我的直覺告訴我,真相或許能解開巫女傳承的謎。”朔問:“難道你就不好奇嗎?”


  “你想幫羽族得到巫女傳承?”


  “那是阿父的事,我隻是單純的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麽。”朔道。“我翻閱了很多的史料,人族最早是沒有巫女傳承的,巫女傳承最早被稱之為神之力,擁有者被尊稱為神子與神女,是一個名為樂土的地方守護者,你沒聽錯,就是樂土這個詞。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東西,但所有種族對樂土這個詞的都高度一致:安樂的地方。我想,不會是因為物種不同卻心有靈犀,而是所有物種在描述遠古時的記憶。”


  因為曾經見過美好,所以念念不忘。


  昭明好奇的問:“那樂土最後去哪了?”


  “自然是毀滅了。”朔回答。


  “如何毀滅的?”


  “太久遠了,隻能從隻鱗片爪的文獻與傳說裏判斷樂土的毀滅很突然。”朔回答。


  昭明回憶了下,確定自己在玉宮沒有看到過任何關於樂土這個詞的來源解釋,大概又是被挑掉了。


  “巫女傳承是神之力,你這難道不是已經知道了?”


  朔搖頭。“巫女傳承是神之力,那神之力是什麽?為什麽它能那麽強大,那麽特別?它是什麽,如何出現的?為何樂土的神子神女普遍壽命低於同類,玉宮的巫女們卻一個比一個長壽?人族壽命百載,但真正能活到百載的有幾個?巫女們除了被殺死的,有哪個沒活到兩百載?”


  昭明一個都沒法回答。“也不是所有人族擁有者都活到兩百歲的,炎帝活了幾千歲,炎帝之前的,好像都死得很早。”


  關於炎帝之前人族繼承神之力的都有哪些人,人族的曆史並無多少記載,年代太久遠了,想考據也無法,隻能從炎帝與連山姝的嘴裏獲悉,曾經的擁有者,沒有最短命隻有更短命。


  炎帝年少時上天下地的尋找不死藥也是被神之力的代價給逼的。


  朔點頭。“炎帝是因為不死藥,那雲桑呢?她是第一個巫女,也是第一個活到了兩百歲的神之力人族載體,自她起,玉宮的巫女,個個壽命長於普通人族。”


  昭明看出來了,朔這是神之力是什麽這個問題較上勁了。


  “巫即殿不會允許你踏入的。”


  “所以我向你借錢。”朔無奈道。“誰知道你竟然送出去了,送給誰了?”


  “一個恰好合了眼緣的小孩,不要問我他姓甚名誰,我知道他是盲人,是神裔氏族的孩子。”


  朔:“.……你真的不是隨便找了個人將錢給扔了?”


  “緣分罷了。”


  朔瞬懂。


  恰好想處理,恰好遇到了一個合眼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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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我當初為什麽腦抽的決定寫群像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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