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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鯈

  將又一批人送至辛原,鵬鳥非常不情願的抓起需要往回帶的肉食奶類的網袋,初時還好奇且經曆旺盛的載貨,但天天都是同樣的事也不免厭倦了,若非望舒堅持,祂早甩手不幹了。


  望舒也沒下鳥背,放下人,拿上東西走,鵬鳥很習慣這個流程,她也很習慣,幹脆沒事都不下地了。


  辛箏是一株曠古卓絕的奇葩,她都還沒答應呢,辛箏就已經開始吩咐任務了。


  第一個任務是製作能夠讓人一天犁更多土地的農具,或是一天收割更多畝地的作物的農具也行,最好能一個人一天打理完百畝地。


  第二個任務則是水車能將河流裏的水送到遠處,但並不能送到山上,能不能改良一下,將水從低處送到更高的地方,元洲的疆域雖遼闊,但平原穀地的麵積隻占了非常小的一部分,大部分都是高山高原以及山地丘陵。


  望舒的回應是讓辛箏去洗洗睡,一個人一天打理百畝地的工具,你咋不上天呢?


  轟走了辛箏,望舒還是嚐試了下,讓一個人一天能打理百畝地的工具無疑扯淡,但做出效率比現在更高的工具還是有希望的,嚐試了兩天,最終還是放棄。


  她搞發明從來都是無定向的,想到什麽就發明什麽,雖然發明的大部分東西都屬於沒法普及的,但也有少部分是可以具備通用性。


  如今這種有人給她定死了方向的搞發明,無疑限製了她的靈感。


  還是繼續原本天馬行空的自由發揮吧。


  辛箏了解一番發現靈感這東西實在是沒法人力控製,最終也隨她了,隻讓她需要什麽盡管開口。


  望舒自然不會和辛箏客氣,自己現在想研究的是織機,辛箏會是受益者,便讓辛箏將帝國現有的織機樣式都收羅了一台用於參考和了解織造業,沒辦法,她從小到大就沒碰過紡織,最多就是幼時見過圉紡線,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這些拆了一台又一台的織機,總算是有靈感了,更不願下地了。


  但虞在下麵讓人喊了又喊,想當沒聽到也難,望舒隻得不情願的放下手裏的織機零件從鳥背上跳了下去。


  “何事?”


  虞猶豫了下,最終還是道:“請巫女轉告大君,以後隻要女人,不要男童了。”


  望舒怔了下。“幾個意思?”


  虞解釋道:“你們送來的孩童超過八成都是男童,性別人口比例失衡的問題更嚴重了。”


  為了讓望舒便於理解,虞將厚厚的一摞人口清查檔案呈給了望舒,望舒一目十行的翻了起來。


  “亙白1116年春季人口清查,一季查一次人口嗎?哇哦,我頭回看到人族調查人口,還是一季查一次。那小孩真有潛力,她若不死,未來的人族之王非她莫屬。”


  人族的王侯貴族們也不是不調查人口,但都是按戶來查的,即便是按戶清查,也仍有大量的隱戶。


  辛箏的人口清查更細致,細致到了連每季新生兒的出生、夭折以及不同年齡段的人死亡人數都有記載,自然也包括男女人口比例。


  細致得簡直令人發指。


  整個元洲大地,也就隻有龍伯族能在這方麵能和辛箏比誰更細致了。


  望舒很快將檔案翻閱完畢。


  冀州的民風……殺女嬰溺女嬰成風,災荒時最先遺棄的是女嬰,其次是女人,再次是男童,最後是父母。


  直接結果便是,雖然辛箏將所有非工匠的成年男性全部提出了救援範圍,但最後送到辛原的人口中仍有很大一部分是男的。


  檔案裏有那些男童的安置,以及安置的結果,死了不少。


  非意外,乃人為。


  兩地民風不同,更直白點就是三觀有衝突。


  那些冀州來的男童很多習慣了在家裏自己的地位比姐妹們高的情況,對待女孩的態度.……不提也罷。


  育幼院和官序都是男女一起生活和學習,隻是住的地方隔開,吃飯學習都是在一塊的,很容易起衝突,在冀州可能無傷大雅的小事,在辛原卻可能違反了法律。


  辛箏頒布的法律很公正,不論高低貴賤男女老幼,犯了事,一視同仁。


  牢獄之災裏可是有個災字,側麵詮釋了牢獄不是什麽好地方。


  生活環境惡劣,冬冷夏熱,很難不生病,每天還要幹很多的活換取食物,哪怕不是死刑,隻是有期徒刑,身體底子不夠強壯的,進去了就別指望活著出來。


  孩童的身體底子顯然夠不上強壯。


  即便人為淘汰了不少外來男性人口,男女人口比例的差異也還是越來越大。


  辛箏要的是男女人口比例保持平衡,或者後者比前者多一點也可以,因為男多女少影響人口增長,女多男少卻不會。


  望舒不難猜到這份檔案送到辛箏手裏,辛箏會做出什麽決定。


  但她又沒法不將檔案送到辛箏手裏。


  辛箏在冀州那邊同樣有進行人口登記,每一批送了多少人,這些人口中有多少是女的,多少男的,她是清楚的,隻要她想起來算一算.……根本瞞不住,反而會徒增嫌隙。


  望舒無奈的捎上了檔案與虞給辛箏寫的書函。


  不出所料,辛箏一看完就下令不再送男童去辛原,鯤鵬頓時清閑了很多。


  大部分孩子都是男孩,女人很難拋下孩子獨自去辛原。


  辛箏對此頗為不解:“孩子沒了可以再生,命沒了可就什麽都沒了,這些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望舒不由看了眼辛箏。“你就是這麽理解骨肉親情的?”


  辛箏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你先告訴我,為何這些孩子裏超過八成是男孩,是因為冀州人族的生命信息太清奇隻生男孩?”


  望舒一時語塞。


  辛箏笑道:“你看,這不就是實證嗎?孩子沒了可以再生。”


  望舒道:“我以為你很喜歡孩子。”


  “我是很喜歡孩子。”


  “但你的骨肉親情觀……”完全看不出來。


  “比起已經成型了的成年人,尚未成型,可塑性更高的孩童無疑更有潛力。”


  望舒懂了,辛箏喜愛孩童,不是因為孩童是幼崽,孩童的純潔可愛,而是愛孩童未來的價值。“你可真是萬物皆有價。”


  “有價才有意義。”辛箏理所當然道,看望舒一副不想再和自己說話的表情便知道望舒不認同,辛箏也不生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若所有人都想的一模一樣,那就很驚悚了。“對了,既然短時間不需要再運輸難民了,你幫我送糧吧。”


  望舒搖頭。“沒空。”


  “你在鵬鳥的背上一樣能研究織機。”


  “是鯤鵬沒空。”望舒解釋道。“每天拎著數萬石的東西在天上飛來飛去,鯤鵬的體力消耗很快。”


  辛箏瞬間就聽懂了,鳥類的飯量普遍都很大,尤其是那些體型巨大的猛禽,更是超級大胃王,若非如此帝國馴化用於傳遞軍情的鳥類也不會那麽少。“我給虞寫個信,讓她為鯤鵬準備食物。”


  望舒道:“鯤鵬一頓需食肉類百十萬石。”


  辛箏呆了下。“百十萬石?”


  望舒點頭。


  辛箏瞅了瞅不遠處飛來飛去的鯤鵬。“它的肚子不會撐破嗎?”


  “鵬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


  辛箏好奇的問:“玉宮這麽多年怎麽沒破產的?”


  “祂餓了的時候我們會帶祂去海裏捕獵。”


  真純飼養的話,整個元洲陸地上的生態根本禁不起鯤鵬禍禍,也隻有無邊無際的大海能讓鯤鵬平均一兩百年吃一頓。


  “早去早回。”


  “我盡量。”望舒一邊說著一邊將手裏終於畫好的圖遞給辛箏。


  辛箏接過瞅了瞅,發現是一台織機的設計圖,但和已知的任何一台織機都有細微的差異。


  望舒道:“我將織機和飛梭都進行了改良,現在這種織機,可以將飛梭扔來扔去,比原來要更加省事一些。”


  辛箏指了指多出來的一部分結構。“這是什麽?”


  “腳踏,我將腳也加入工作,四肢一起,效率會比雙手紡線織布更有效率。”望舒道。“你製作一台出來試試,看是否可用。”


  辛箏點了點頭表示會的。“你的效率也挺高的,對了,你說這個織機能否和水車連在一起?”


  望舒聞言問:“你是說用水力來紡織?”


  辛箏點頭。“你都能用水力來拉磨了,為何不嚐試一下水力紡織?”


  望舒想了想,道:“聽起來比你之前改進農具讓一個人可以耕作百畝田地的想法靠譜很多。”


  “你至於逮著不放嗎?而且現在做不到,不代表以後也做不到,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萬年,總有一天能做到。”


  “不管是多久以後的以後,你在現在提出以後才能做到的要求與耍流氓何異?”


  “人如果連夢都沒有,與死人何異?”


  望舒:“.……你總是有理。”


  “我本來就很有道理。”辛箏問。“如何?水力紡織可行否?”


  “我得嚐試了才能知道。”望舒道。


  “那你慢慢嚐試,需要什麽盡管和我開口,水車應該不會拆一架給你吧?那本就是你設計的。”


  “不用。”猶豫了下,望舒還是不放心的問:“這條渠還要多久完工?”


  “短則半個月,多則一個月。”辛箏回答。


  望舒聞言有一瞬的無言,正常情況下怎麽也要二三十年才能修好的渠,辛箏不過一年就修好了,哪怕她從未去看過傷亡人數的匯總,也能想到那會是怎樣慘烈的匯總。“死了多少人?”


  “目前的話,六萬一千兩百餘人。”辛箏回道。


  望舒問:“渠以後活著的民夫,你會怎麽處置?”


  辛箏道:“各回各家,或是按你和鯈的意思遷徙兗州,自由選擇。”


  “我問的是你會做什麽?”


  “我需要做什麽?”辛箏反問。


  望舒抿了抿唇,還是道:“渠修好以後,王師一定會征他們運糧以及當肉盾。”


  辛箏問:“那又如何?”


  望舒淺茶色的眸子凝視著辛箏。


  辛箏麵不改色的道:“一直以來不都是如此嗎?”


  “你能做點什麽嗎?”望舒道。“看在他們在如此短的時間幫你修好了這條渠的份上。”


  “你說錯了,這條渠不是為我修的,是為帝國修的。”辛箏道。“我不欠他們。”


  至於帝國的高層是否會感激氓庶的付出,那與她有何關係呢?


  望舒歎息。“你要如何才能做點什麽?”


  “王若是要征丁,我不會阻止。”辛箏道。“得不償失。”


  望舒無言。


  辛箏繼續道:“不過你若同意渠修好後還為我送糧,在以後你們帶人遷徙時,我可以在沿途給予一些幫助,比如食物和藥物。”


  “但你不會放他們逃脫征丁。”


  “我說了,得不償失。”辛箏道。“他們一和我沒有深厚的關係,讓我願意無償付出,二沒有足夠的利用價值讓我願意付出當下換取未來的利益。而放他們逃脫征丁,我必定會被問罪,我想不到為自己找這麻煩的理由。”


  元道:“實在人啊,我欣賞。”


  辛箏道:“他們對你有利用價值,你在辛原廣修水利,日後開疆拓土,是否會修更多的水利以抗小冰期?”


  “那是自然。”


  “水利道路皆是血肉工程,需要無數的血肉填充。”


  辛箏不以為然。“但那至少也得是十年後的事,十年後辛原新一代人口也該長成了,自有他們去填。”


  她可沒打算一口氣吃成個大胖子,夯實基礎,再一步一個腳印的發展才是她的計劃。


  說服不了辛箏,望舒想了想,問:“那我若是帶氓庶逃亡,你可會阻止?”


  辛箏反問:“我看著像想不開的人?”


  望舒有元有鯤鵬,哪怕是千軍萬馬也未必能殺她,辛箏自忖自己對王和帝國的忠誠還沒到這般明知不可為的境界。


  “那就好。”望舒放心了。


  為了早去早回,望舒帶著鯤鵬翌日便往海裏去了。


  辛箏非常淡定的繼續修渠,抓緊時間在半個月後將渠給修完,每天損耗在路上的軍糧實在是讓她心痛。


  每一粒送到前線的軍糧背後都是數十粒損耗在路上的,而每一粒從庶農手裏征來的軍糧都意味著背後十粒甚至百粒被公卿貴族官吏層層瓜分的糧食。


  再不解決這個問題,這個冀州都要炸了。


  不出所料,渠快修好時,王令很快傳來。


  除了留下維持河渠所需的人手,別的人丁都要征走。


  辛箏非常識相,反正渠也沒剩多少工程了,工地上五六十萬人手已是嚴重冗餘。


  閑人多作惡,為了維持穩定,她不得不安排了大量的人手為周圍的村社城邑修路,沒辦法,總不能一下子就將大半人手給打發了,那會引起大亂的,隻能分批放人回去重建家園。


  王師要征人,隨便征,反正也不會影響河渠了。


  辛箏很淡然,鯈卻是快氣炸了。


  雖然才弱冠,但多年來四處流浪,鯈如何不清楚民夫被征走會有什麽結果,氣咻咻的來找辛箏。


  “我為何不阻止?我為何要阻止?”辛箏反問。


  鯈被問得一愣,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是啊,辛箏為何要阻止,得不償失,但——


  “我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鯈道。“我見過很多的公卿貴族,甚至王侯,其中也不乏悲憫仁慈者,但你是唯一一個認真且真正的改善了底層生活的王侯貴族,我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的。”


  辛箏聞言不由露出了笑容,看著鯈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暴虐也罷,仁慈也罷,我都是諸侯,是一個統治者,統治者的良知……我還是文雅點好了,對於統治者而言,氓庶皆為雞豚狗彘,愛護雞豚狗彘那是必然的,那是財產,不用心去飼養,如何能吃到肉質肥美的雞豚狗彘?但有的時候為了渡過眼前難關,不免要提前宰殺一部分尚未貼夠膘的雞豚狗彘。”


  辛箏頗為感歎的道:“自小流離,你還能如此天真.……真是不可思異。”


  鯈深呼吸,再深呼吸,反複深呼吸,最終成功控製住自己的情緒,重新冷靜了下來,倏然抬頭直視著辛箏的眼睛。


  辛箏詫異的看著鯈,敢直視自己眼睛的人還真不多,而鯈更是一個很認得清現實的人,麵對貴族,他是不會想不開的抬頭直視的,但哪怕是低頭彎下背脊,鯈給人的感覺也不像是覺得對方高貴自己卑賤所以低頭,更像冬日的雪竹,彎腰隻是為了抖落積雪。


  辛箏好奇的看著鯈的眼睛,鯈有著一雙異常明亮的黑褐色眸子,與他隻是眉目端正的五官比,這雙眼睛卻美得仿佛神靈親手雕琢的水晶,美麗璀璨而清澈,倒映著人心的渾濁與美麗。


  鯈亦看著辛箏的眼睛,少見的純黑色眸子銳利得仿佛能刺傷人的眼睛,令人不自覺想避開辛箏的目光,然而,若挨著銳利的目光堅持的看下去便會發現,黑色的眸子清澈無比,仿佛赤子之心的孩童。


  “你的眼睛告訴我,你覺得很可笑很可悲。”


  辛箏挑眉。“你莫告訴我,你也能讀心。”


  “我不能讀心,但我是心醫,若不能診斷病症,如何能治病?”


  “你想說我有病?”


  鯈一時無言,辛箏豈止有病,病入膏肓沒得治的那種,比諱疾忌醫更高的境界是病已經成了三觀的一部分,如同手足。


  鯈隻能如此回答:“你沒病。”


  但沒病比有病更悲哀。


  鯈道:“你說的是對的,但人活著是為了過得更好,不是為了做雞豚狗彘。”


  辛箏淡淡的哦了聲。


  鯈繼續道:“氓庶終究不是真正的豚犬,即便是豚犬,被宰殺時尚會反抗,何況人乎。”


  辛箏支著額頭道。“你說的我懂,但大部分人,還真就是豚犬,不是豚犬的,盜趾不是豚犬,我記得他被萬人分食了,死得真慘。”


  鯈看著辛箏,有點佩服辛箏。“我以為大君很讚賞他。”


  辛箏道:“怎麽會,我是國君,他是叛亂的賤奴,誰會讚賞試圖推翻自己的奴隸?”


  鯈感覺著辛箏眼眸中似有似無的殺意,決定還是不繼續這個話題了。“不論辛侯想要做什麽,可否請辛侯多顧念氓庶一分?”


  辛箏反問:“理由?”


  鯈道:“辛侯身上衣,口中食,自幼無需勞作便可飽食,皆源於氓庶。”


  辛箏一時無法反駁。


  這理由,很無敵,很現實。


  辛箏道:“我不可能為了他們為我自己帶來危險。”


  鯈忙道:“在下並無讓辛箏阻止征丁之意,隻是想請辛侯,若是可以,可否將傷害盡量降到最低?”


  辛箏歎道:“我盡力,但不保證能做到。”


  “足矣。”鯈心滿意足的道。


  這糟心的世道,他對人對事的期許從來都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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