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昭明
船行至雲水入海口後沿著雲水逆流而上,通過雲水的支流可折入沃州森林的深處,為了便於供給青都,羽族修建了運河將沃州南邊最大的雲水以及雲水北邊的水係給連接了起來。
昭明在雲水下遊將自己的弟子們給放了下來。
雲水隔開了青州與沃州,但與沃州的羽族疆土不同,雲水流域南部的青北之地屬於羽族與人族混居之地。
造成這種情況純粹是曆史因素。
青北最早是羽族的疆域,確切說整個青州地域都曾是,但因著人族的崛起,羽族的戰敗,羽族第一王朝的疆域大幅縮水,青州與揚州的羽族被迫向北遷徙至青北,將南方的遼闊疆域讓給了人族。
不過隨著人族的發展,雙方最終還是在青北之地繼續重逢了。
人族一度從青北咬下了三分之一的疆域建立了諸多方國,與青北的羽族對峙多年,也神奇的開始了難得的消停期。不過那些國族都不長久,二十多年前經桓南征,青北的人族方國摧枯拉朽般被毀滅。
再後來,人族的王師遠征,赫胥之戰敗經桓,又在陶丘之戰被經桓打敗,雙方都元氣大傷,終於迎來了和平,以陶丘為界,終於迎來和平。
弟子們忍不住表示懷疑,這麽個地方,先生你確定安全嗎?
“很安全啊。”昭明道。“人族與羽族混居。”
“感覺更容易起衝突吧。”
昭明道。“那還真沒有,羽族不收口錢,而且稅賦也不重,徭役雖然重了點,但管飯,倒也沒什麽怨言。”
相對而言,羽族統治下的人族還真沒多少怨氣。
當年經桓南征,人族中的貴族不是被殺就是卷鋪蓋跑了,剩下的都是底層人族,每日食不果腹,苛捐雜稅沉重,不管是誰在位.……用望舒的話來說,不管誰在位,都不會讓底層的生活變好,讓底層的人變成人,既如此,腦子有毛病才會在意統治自己的是人族還是羽族。
羽族待這些人族也談不上好,純粹當奴隸來使喚的,死不了就行,徭役非常沉重,但因為羽族征人修渠造船什麽的都會管飯,酬勞基本不會克扣,說的是多少就給多少,剩下的這些底層人族反倒.……非常感恩戴德。
昭明至今還記得無光當年的表情。
底層的人口對生活的要求低得感人的結果便是,人族的王侯貴族統治起來是很方便,但異族打過來以後想統治也同樣很方便。
羽族給得很少,對治下人族的態度就是死不了就行,但這些底層人族,原本就在生死線上徘徊,一生不擇手段所求就是活著。
當然,赫胥國的下場也是好榜樣。
叛族,屠國。
青北之地的人族不管是底層人族還是公卿貴族誰還能不安安分分的過日子呢?
哦,除了赫胥國。
經桓沒將所有土地都並入羽族王朝,而是將原屬於赫胥國的土地還給了赫胥侯的孫子,讓赫胥侯的孫子重建了赫胥國,以羽族附屬國的形式。
年輕的赫胥侯聚集了青北之地所有回不去的公卿貴族,致力於打回南方,奪回故地。
不過找的不是羽族的麻煩,赫胥侯安不安分都不影響羽族疆域內的穩定,甚至因為殘存的貴族都跑去投靠赫胥侯了,沒有這些有知識有文化的公卿貴族搗亂,剩下的都是目不識丁朝不保夕的底層人族,管理難度直線下降。
弟子們不似昭明差不多是見證了青北這片土地上的混亂到秩序,心中很是忐忑,昭明無奈,隻得帶弟子們下船安置,等將弟子們安置了再走。
“先生為何不帶我們一同去北邊呢?我們也很好奇先生的父母呢。”
“是父親。”昭明道。“我母親是人族,已經死了。至於帶你們去北方,不安全。”
“為何?”弟子不明白。
“羽族,很重血統。”
“先生不是說羽族很早就廢除了分封嗎?”
“不是人族那種血統神聖的重,羽族,隻善待同族。”頓了頓,昭明補充了句。“純血同族。”
混血的後代雖然可能會被認可,但終究還是會受到歧視。
弟子們都沒羽族血統,跑到純血羽族紮堆的北邊,若是產生點衝突,他不一定能護得住自己的弟子們。
昭明對青北很熟,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幹淨整潔的逆旅,逆旅裏擺了許多的花木,格外的清新與舒適。
一群人進來時掌櫃的正趴在櫃台後麵睡覺,昭明見了左右看了看,沒找到什麽工具,便在掌櫃的耳邊驀的大喊:“走水了!”
掌櫃的瞬間驚醒就要往樓上跑。“走水了?哪走水了.……昭明!”
“好久不見。”昭明笑眯眯道。
掌櫃的深呼吸。“你還沒死在人族的地盤上呢。”
昭明道:“生命如此寶貴,我可舍不得死。”
“那為了恭喜你還活著,飲一盞。”掌櫃的提議。
昭明奇道:“我記得你妻子不是不讓你飲酒嗎?”
掌櫃的好酒,尤喜烈酒,但……醫者表示,為了身體著想,最好養生,能不飲最好不飲,最多適量飲點淡酒。
對於一個酒鬼而言,這醫囑跟要命沒什麽兩樣。
酒鬼當然拒絕聽從,但他不是一個人,有家室,妻子每天監督,每天最多飲一盞淡得跟清水似的淡酒。
“老友歸來,難道不應該飲兩盞?”酒鬼反問。
“把老字給去了,我才一百多歲。”昭明拒絕承認自己是一個千歲老酒鬼的老友。
“那就是小友,小友歸來,為了慶賀,飲兩盞還是可以的。”酒鬼道。
昭明一時無言。
二十幾年沒見對羽族而言還真的不算久,也就酒鬼的妻子是人族,酒鬼才能這麽糊弄。
二十幾年的時間對於羽族而言,都沒留下多少痕跡,最多就是昭明終於成年了,而酒鬼.……歲月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仍舊年輕英俊,對於酒鬼的妻子卻很殘酷。
皺紋爬上了眼角,皮膚鬆弛,與之相對的卻是氣質如醇酒般愈發曆久彌香。
看著酒鬼的妻子,昭明忽然有點明白為何北方的羽族傳統疆域不允許人族踏入了。
人族以成家立業為成年的標誌,成年且有後代的人才能正式參與家族事物,當然,格外優秀,能無視規則的也不是沒有,但太少。
反正每個人族隻要有條件,都免不了成親,羽族卻不是,羽族在成婚之前往往交遊廣闊,十個羽族至少九個有非婚生子女。但成婚後,羽族卻會異乎尋常的忠誠,此生再不會有別的人,哪怕配偶死了,活著的那個也會一個人繼續生活,死去,生命中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卷入。
寧缺毋濫。
寧肯單著,羽族也不會在結婚之事上隨便,除非確定自己發自內心的希望與對方共渡一生,不是一時腦熱,而是認認真真的希望,否則是不會結婚的。
十個羽族至少九個終生不婚。
羽族的成婚率本來就很低了,若是大量的人族跑到北邊,而人族因壽命短暫而過於激烈的情感很容易引起羽族的好奇……羽王絕對不會願意自己的族人低得感人的結婚率還要分出一部分給短命的人族。
成了婚的羽族,不管伴侶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都不會再碰別的異性,這意味著生育率的下降。
兩個羽族成婚倒也罷了,大家壽命差不多長,該生的孩子還是會生,但一個羽族和人族在一起,意味著未來的千年,這個羽族的生育能力都會被浪費。
結婚率低湊合著還能忍,反正羽族的結婚率本來就低,非婚生子和婚生子享有同等繼承權,但生育率降低,絕對不能忍。
酒鬼不是王也不是公卿,不會考慮那麽長遠的事,他考慮的是自己的生活,遇到了想要共渡一生的人,就在一起了,覺得過去的千年簡直漫長無聊得驚人,回首過去,很難想象自己是怎麽過來的。至於未來,沒人離了誰就活不下去,何況人沒了也還有回憶。
死亡是什麽?
羽族的觀念是,隻要還有人記得,那麽死去了的人就還沒死透,仍舊活著,隻是換了一種方式活著而已。
酒鬼的妻子接受了酒鬼舊友重逢飲兩盞的要求,但——酒鬼隻能飲一盞,然後別人飲酒,他看著。
被一隻酒鬼盯著,昭明也很難飲不下去,幹脆陪酒鬼一起吃菜,發現吃的菜裏有三樣是自己不認識的。
“這些是?”
“絲瓜。”酒鬼指了指煮湯的東西,再分別指了指一盆水煮豆子和煮菜。“刀豆,油麥菜。”
“我記得以前來的時候沒這些吧。”昭明道。
二十多年的時光對於長生種而言並不遙遠,他的記憶還很清楚。
“的確沒有,這都是這些年從生洲帶回來的。”酒鬼道。“你知道生洲吧?”
“知道,東邊的大島。”昭明道。
“那不是島,這些年將生洲整個都探索了之後發現那不是巨島,而是大陸,是傳說中的生洲。”
昭明心說這對羽族王朝的上層絕對不是秘密,不然也不會以傳說中陸地的名字為島嶼名,分明是一開始就知道那就是傳說中的生洲。“這些都是生洲發現的菜?看著可不像野菜。”
“不是,是當年被王流放去生洲墾殖的人用當地發現的野生植物培育的,商船發現經過這麽多年培育,這些菜都很可口,就帶回來了,我沒吃過,便弄了一些種子回來,味道是不是很不錯?”
昭明點頭表示比蕪綏好多了,蕪綏也是從生洲傳回來的作物,喜歡覺得特別喜歡,煮湯時不放點就覺得沒味道,不喜歡的一口都不會吃。
“這個又是什麽?”昭明指著湯裏切成片的紅色塊莖問。
“那是紅萊菔,味道很不錯,吃肉吃多了很解膩。”
“生洲那些人,挺多才多藝的。”昭明佩服的道。
沒記錯的話當年被流放生洲的羽族大多是羽族貴族,而羽族的識字率很高,基本沒有文盲,既得利益階層被推翻後有的是人替代,不需要湊合,基本被流放。
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到自己培育出高產可口的作物。
這進步簡直神了。
當然,也能理解生存麵前,人的潛力是無窮的。
“紅萊菔不是生洲來的,是羽澤從龍伯族那裏帶回來的。”酒鬼解釋道。“羽澤看到龍伯在推廣這種作物,覺得定是好東西,便收集了一些種子送回來。”
昭明有些詫異。
龍伯族與羽族是鄰居,彼此培育了什麽新作物,對方都是第一個知道的。
紅萊菔的模樣明顯不是剛發現的野菜,更像是馴化培育了千年的成熟作物,羽族沒道理現在才發現。
除非這種作物是龍伯族從別的地方淘來的。
一邊吃著菜一邊聊著。
昭明說起自己要回去看看父親,弟子們能不能暫寄在酒鬼家。
“沒問題啊,不過不能太久。”
“我會付錢。”
“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是我和惜過兩年準備全家搬去生洲。”
“好好的幹嘛要搬家?”昭明不解。
“為了孩子。”酒鬼解釋道。“我看人族的情況,肯定要出事,到時候青州這邊還得繼續打仗,我肯定會被征入軍中,但打仗會死人的。”
“我記得你以前對參軍很有興趣。”
“我現在也還是很有興趣,但我得先把孩子養成年。”酒鬼也很無奈。“你知道的,我三個孩子都是混血,我若是死了,我的家族雖然也會把他們養大,但肯定不會多盡心,給口飯吃,保證最基本的教育就不會多做任何事。生洲那邊沒有戰亂,而且生洲到處都是待開發的空白之地,非常缺人,想來氛圍哪怕比不上青北也會比北邊好。”
昭明也沒說什麽年紀輕輕說什麽死不死的話,而是和酒鬼說起了生洲的一些事。
他沒去過風洲,但他認識一個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生洲生活的朋友,知道很多生洲的風土人情。
酒鬼的注意力終於從美酒上轉移,惜更是尋了犢版和筆記了起來。
***
溜達了兩天,順便準備了給多年未見的老父禮物,對此酒鬼忍不住表示佩服,臨到家門口了你才想起沒準備禮物啊?
昭明毫不猶豫的刺了回去。“那也比某人明明離得不遠卻幾十年不回家好。”
酒鬼不想和昭明比誰更不孝,換了個話題。“說起來,認識你也有些年了,我知道你父親是誰,但你母親是誰?”
“怎麽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有一點好奇而已,什麽樣的女子能讓戰神傾心。”
昭明拒絕回答這種糟心問題,拎著東西就上了船同酒鬼再見。
雖然弟子們都下了船,但船上的吃水仍舊很深,朔將自己這兩年收集的所有典籍都送上了船托他帶回青都,因而哪怕是順風,也仍花了大半個月才抵達青都。
鑒於自己的臉和生母生得挺像,而羽族王朝的上層見過無光的不少,昭明也沒找去青都的家宅,而是找到了城外的別院。
四十裏桃林爭奇鬥豔,落英繽紛,又有湖光山水相對,美得如同一幅畫。
昭明想了想,找到了湖邊,果然看到經桓在湖邊垂釣。
垂釣的經桓驚訝的看著在自己身邊坐下的昭明。“年紀輕輕的,蓄什麽胡子?”
昭明將胡子扯了下來露出青澀的少年臉孔。“假的。”
經桓覺得自己和年輕人的代溝真的很嚴重。“沒事將自己弄得仿佛老了一千歲似的做什麽?”
“看著成熟。”昭明也很無奈。“別人才肯聽我講學,都是為了生活。”
“還要走?”
“當然,我就是回來看看你。”昭明瞅了瞅經桓空蕩蕩的袖子,忽問:“她砍了你一條手臂,你一點都不怨嗎?”
經桓道:“戰場上沒有情人,隻有敵人,容不得留情,對對方的容情是對身後族群的不負責任。”
“阿母走的時候也不恨你。”
“我知道。”經桓淡淡道。
昭明猶豫了下,還是沒忍住。“你有沒有後悔過?”
經桓看著兒子,想了想,還是道:“我當年對她用的是陽謀。”
昭明疑惑的看著經桓。
經桓解釋道:“我從一開始就告訴了她望舒是誰,望舒會對她做什麽。”
昭明忍不住嗬嗬笑了。“從你讓她知道小師妹的存在時,她就不可能有第二個選擇了。”
經桓點頭。“至少,所有的一切都是出自她自己心甘情願的選擇,坦蕩從容,無怨無悔。”
昭明輕歎:“所以我無法怪你們任何一個人,但我不能理解,你們怎會愛上彼此?相殺到死才應該是你們的命運才對。”
經桓反問:“我們難道還不算相殺?”
昭明噎了下。“.……算,但不應該相愛,你應該喜歡一個優秀的羽族女子,她要麽一個人瀟灑一生,要麽愛上一個人族男子。”
經桓揉了揉兒子的腦袋。“你不懂,愛一個人是無關身份地位和種族的,愛了就是愛了。”
※※※※※※※※※※※※※※※※※※※※
經桓和無光,這倆構不成渣,都是我愛你,心裏也隻有你一個,但我做不到為了愛情不要種族,而你是羽族戰神,我是人族巫女,所以,相殺吧。
這倆相殺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經桓的手臂是被無光砍的,衝著要他命去的,但經桓躲得快,所以隻是殘疾,他的不敗戰神常勝戰績也是被無光給終結的。
至於無光,經桓打不過她,所以用的是陽謀,把望舒送到了無光的麵前,收下望舒時無光舒就很清楚望舒會殺死自己,但不選望舒就得選青婧。
而經桓,他贏了也輸了,贏了種族的利益,輸了自己的婚姻(雖然沒離,但老婆都死了,和離了也沒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