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輪回
用了晚餐,兕子拉起準備去睡覺的青婧一起散步消食。“糗糧那麽硬,不消食就去睡,肚子受不了。”
“你的生活還真是健康。”青婧無語道。“可我又不是你。”
“飯後走一走,活到九十九。”
“我追求的是長生不死,活到九十九是對我的詛咒。”青婧道。
“長生不死?”兕子不解。“你追求的不是知識嗎?”
“知識的殿堂奧妙無窮,凡人窮盡一生也探索不了。”
“所以你就不做人了。”
“對啊。”
“.……我真羨慕你。”半晌,兕子道。“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並且願意為之不惜一切,不像我。我覺得活著很可怕,都能預見我的死的時候會是什麽情景了,無聊乏味枯燥得恐怖,但我又沒有勇氣去死。”
青婧揉了揉兕子的腦袋。“生存是生物的第一本能,萬物本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兕子可以確定青婧是真的很認可《進化》裏的理論,安慰人都能用到裏麵的理論。“你的安慰真特別。”
“不喜歡的話我換個祝福。”青婧道。“祝你在有生之年找到能讓你不惜性命也要去追求的東西,無謂的破壞就不要了,浪費精力。”
想起對方豐功偉績的兕子:“.……”
“我沒有為了破壞而破壞,而你,有這種趨勢。”青婧道。“生活太枯燥乏味,對什麽都提不起勁,便想做點什麽尋找刺激,什麽不能做就做什麽,欣賞周圍的變化。”
兕子無言。
她確實有這種心理,喜歡看周圍人恐懼的反應,因而那是按部就班被打破的反應,她喜歡變化,喜歡刺激。
青婧認真道:“做為一個有趣味的人,哪怕是破壞,哪怕是生靈塗炭也該是有目的的破壞,不然比什麽都不做更無聊,還很低級庸俗。”
兕子:“我們換個話題吧。”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是有病,但她也不想被青婧治好的同時吞下青婧喂的毒。
青婧脾氣很好的道:“可以,你想聊什麽?”
兕子想了想,問:“人死後可會有來生?”
“有。”青婧回道。“但你也不要抱希望,輪回之前,靈魂會洗去今生所有的記憶方能走入來世,來世的你與今世的你完全無關。”
“我聽說,行善者來世會投生在好人家,若是為一個人行善積德,可會?”兕子忐忑的問。
青婧不由對兕子側目,遲疑了下,還是誠實而殘忍的道:“且不說什麽是好人家,在很多人看來錦衣玉食的你生在人生終點,但你的生活,你自己知道。輪回,來世生在什麽樣的人家隻看運氣,不受任何人為因素幹擾,運氣好,惡貫滿盈亦會生在人生終點,運氣不好,聖賢也會投生為最低賤的奴隸,甚至,連智慧生物都做不成,而是投生為草木蟲魚。”
兕子愣了下:“我從未聽說過這種說法。”
“真相總是不符合期待,而對不符合期待的事物,人也隻好閉上眼不看。”青婧道。
“那你又是如何看到的?”
“曾有巫女親身踏足黃泉幽冥。”見兕子目光流露出光彩,青婧道:“是活人入幽冥,凡人做不到的。”
兕子哦了聲。“真是冰冷的真相,來世如此不可期,聖人亦可能投生奴隸牲畜,誰還會為了來世而行善積德?”
“你希望弄到糧食避免辛國人盡相食是為了來世?”
兕子搖頭。“我從不考慮自己來世如何,而且我也不是為了行善。”
“不論你的初衷是為了什麽,你所為都會救很多人,你會因為這不能讓你來世繼續榮華富貴就不救人了,我也不會因為殺人無算會讓我死後永墜地獄便不做了,因為我的研究需要材料。”
“但你我這般的人很少。”兕子道。
“那又如何?”青婧道。“自然規律不會因為少數而改變,同樣也不會為多數人改變。”
兕子反駁不了,也不想反駁,世界本就是如此。“如此公平的輪回是如何誕生的?”
這種純粹隨機的輪回,可以說是她聽過所有關於輪回的傳說中最公平的了。
聖人、惡人以及普通人同一起跑線。
“據說是神靈創造的。”
“神祇不應該是創造懲惡揚善的規則嗎?”
“懲惡揚善的神祇是凡人想象出來最美好的形象,氓庶也同樣想象了最完美的君王形象,你會因為他們的相信便成為別人想象的君王模樣?”
“不會。”兕子不解。“既然不是因為凡人,那神祇是如何有創意的?”
“要麽太愛,要麽太不在乎。”青婧回答。
兕子用眼神表達自己聽不到,求解釋。
青婧問:“如果你連生存都無法維持,你會想著行善嗎?”
“不會,生存才是最重要的,雖然我覺得活著很沒意思,但若無法生存,我會踐踏任何道德良善嚐試踩一條生路。”和生存一比,道德良善甚至血親都不過一錢不值的泥,兕子道。“不過我現在也沒有行善之心。”
“但你有能力行善。”青婧道。“隻要你願意,你隨時都能行善。”
兕子聽懂了。“若行善可保來世投生富貴人家,貴者將永貴,賤者將永賤。”
青婧頷首。“是啊,善惡決定來世,不過是血統神聖的衍生罷了。當然,也有種說法是有心為善,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但這個沒法定義,靠什麽來判斷別人有心還是無心?靠世人的評價?白帝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很長的時間裏她的名聲都很臭,但她是惡人嗎?靠當事人的認知?所有人都認為我惡貫滿盈,但我的內心從來都不認為自己為惡,那我是善還是惡?不論哪一種,都是凡人的善惡標準,神祇和凡人又不是一個物種,善惡觀一樣嗎?或者說,神祇有善惡觀念這玩意嗎?”
兕子:“.……”
青婧繼續道:“不過這倒不是最重要的。”
“那最重要的是什麽?”
“若可以期盼來世,那麽人會因為覺得來世有希望而對今生更加忍耐而不反抗。神祇深愛自己的造物,比起造物逆來順受,祂更願意自己的造物奮起反抗自己身上的殘酷命運。”青婧道。“來世不可期,唯有今生。”
兕子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眾生在神靈的眼中是一樣的,此謂不仁,卻也是神祇的公平。
青婧讚許的點頭。“孺子可教也。”
“那沒有輪回,沒有來世不是更能絕了凡人對來世的期盼?”兕子問。
青婧點頭。“所以還有第二種可能,神不在乎,祂隻是一時興起創造了輪回,簡單粗暴的選擇了純粹隨機的絕對公平公正規則。”
“不論是哪一種,人死如燈滅,來世不可期。”青婧看著撚著羊角手串的兕子道。
兕子哦了聲。“我本就不在意來世。”
“你不在意的隻是自己的來世。”青婧道。“你期盼另一個人的來世。”
兕子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你的親友死了,你難道不會期盼他們的來世?”
“不會。”青婧道。“人死如燈滅,來世的師尊不是師尊。”
兕子:“.……你比我理智。”
青婧心說這麽久也頭回發現你這麽重情,對待生母與次姐都一直在演,卻對一個普世觀念裏不是人的小奴隸一直惦念。
認識這麽久,今天是兕子第一次在心裏想起小奴隸,卻非什麽溫情脈脈,更不激烈,隻是期待小奴隸的來世,心緒起伏從始至終.……也不是從始至終,知道來世不可期時兕子的心緒起伏還是很大的,卻隻是一瞬,一瞬之後便被控製住了。
青婧有點懷疑兕子是否猜到了什麽。
***
兕子踏入窮桑國都桑林的時候很難相信這是自己曾經見過的那座國都,民生凋敝,家家懸掛銘旌。
兕子忍不住感歎:“我突然覺得,我的家族是那麽的溫情脈脈。”
青婧不由看向兕子。
兕子道:“我們再怎麽血親相殺,爭鬥殺戮也主要發生在上層。”
跟草似的殺了一茬又長出來的都是公卿貴族,以及國君的血脈,底層倒沒多大影響,不像窮桑國這遭,舉國都給拖進去了,國都淪為多國角力的戰場。
青婧道:“所以辛國始終在變強,而窮桑國,經此一遭,元氣大傷,若能得明主梳理內部再休養生息二三十年或許還有生機,不如便隻能啃老本,何時啃完了老本何時便該亡了。”
兕子道:“窮桑午其人……繼位後必定窮兵黷武。”
青婧頗為期待的道。“若如此,窮桑國的疆土越大,離崩潰也就越近。”
奈何比起理清楚並解決內部矛盾,古往今來的王侯們都更喜歡對外轉移矛盾。
沒辦法,解決內部矛盾必須變法,而變法.……還真沒幾個有好下場的,要麽變法的國君從心,然後主持變法的臣子被殺,要麽就是國君堅定不移,國君和變法的重臣正好一塊死,黃泉路上也不孤單。
至於變法成功,國君和重臣倒不會死了,但公卿貴族被推到市井砍頭必定是每天上演的好戲。
她記得葛天國搞變法的那幾年,每天都有貴族被殺,不是論個的殺,是論族,一族一族的人頭落地,短短數年裏死得公卿貴族抵得上十數年死得了。
即便如此,也走得艱難無比。
台城險些被公卿貴族攻陷,葛天侯差點被以叛國罪處死。
妥協與軟弱是生物的天性。
葛天侯是私生子出身,生母為奴隸,也就是奴子,奴子在法理不算人,普世道德上也是被認為是財產,自然不會有繼承權,因而葛天侯上位的方式甚為與眾不同。
殺光所有血親上位的國君從一開始就悖逆了禮,注定與禮無法共存,不可能低頭。
別的國君低頭可以回到原來的位置,繼續錦衣玉食,隻是失去了權力,但葛天侯向祖製低頭意味著深愛的妻子與疼愛的孩子正好整整齊齊的上路。
葛天侯必須變法變到底,別的王侯沒他的倒黴處境,自然做不到他的不惜一切。
不過也正是葛天侯的不惜一切讓他贏到了最後,將葛天國內部積壓的問題理順後劍指四方,葛天國的疆土翻了至少一番。
兕子狐疑的看著青婧。“你怎麽這麽期待?”
青婧道:“我忘了,我現在有你提供材料了,窮桑國如何,已與我無關。”
兕子眉頭跳了跳。“窮桑國的情況你……”
“一點小小的推波助瀾。”青婧理直氣壯道:“沒有我,他們也會打起來。”
兕子默然,但沒有你,不一定會打得這麽凶殘。
無事生事,小事化大,大化得沒完沒了正是青婧的拿手好戲。
“人蠢被利用隻能怪自己蠢,怎能怪我不懷好意?”青婧譏道。“還有,你也是受益者,一個強大的王權非諸侯所願,一個強大的牧呢?”
兕子想也不想的回答:“自然也非諸侯所願,除非那個牧是自己。”
青婧問:“可喜歡這份禮物?”
“那會兒你我還不認識。”
“但總歸於你有益。”
兕子不由噎住。
青婧繼續道:“對了,在桑林這段時間我就不出門了,免得被人認出來。”
兕子很想問一句你曾經在桑林做過什麽要這麽避著人,但想了想青婧提過的曾經在別的地方的豐功偉績,算了,還是別問了。“我為你安排幾個護衛。”
青婧擺了擺手。“沒必要,你的護衛加起來連我都打不過。”
這就有點紮心了,但又沒法否認,青婧的武力如何不得而知,兕子沒見過她動手,但她的用毒能耐是真強,有回沐浴,青婧換下的衣服裏一大堆放著特殊調料的小包。
“對了,能否給我弄點材料。”青婧問。“不然一整天悶在屋子裏發呆也太無聊了。”
兕子:“.……我覺得你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完善你的進化理論。”
“哪裏需要完善?”
“按照你的理論,不同物種之間存在生/殖隔離,元洲五大種族,鮫人我不太清楚,但剩下四個,存在生/殖隔離?”兕子問。
青婧:“.……沒有。”
大荒最和她過不去的莫過於智慧生物們了,生/殖隔離於所有非智慧生物之間,唯獨不存在智慧生物之間,而生/殖隔離隻是智慧生物打她臉的其中一巴掌。也就兕子是個草包,懂得不多,換成望舒,找出的巴掌能多到打腫她的臉。
兕子道:“這難道不能證明你的理論需要完善?”
青婧不悅:“為何不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真相還不夠了解?也許所有智慧物種本質上就是一個物種。”
兕子無語的看著青婧。“你都精通五大種族的語言了,難道就見過別的種族?”
哪裏像一個物種了?
青婧理直氣壯道:“大荒多大?宇宙多大?我們真正了解的又有多大?我們覺得不可能,說不定浩瀚星空中,這隻是很正常的現象,誰規定一個物種的就必須生得一模一樣?”
兕子愈發無語。“元洲五大種族,有天上飛的,有地上跑的,還有水裏遊的,說是一個物種?你捫心自問荒謬不?”
青婧道:“.……就算不是一個物種,也不一定就是我的理論錯了,也可能是其中有什麽我們還沒發現的事情,是它導致了我的進化理論無法解釋智慧生物。”
兕子誠懇的點頭。“所以你不妨這段時間好好思考這背後有什麽理由。”
實驗材料什麽的就免了吧。
青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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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分兩種情況,一種以殺人為樂,殺人是純粹為了享受殺人的愉悅感(老實說,作者查資料查到這類時很不能理解,作者小時候無意見到一個人放牛時被牛給撞死了尚且嚇得很長一段時間心理陰影,不能理解有人覺得殺人愉悅),第二種則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殺人,這也是比較常見的殺人,或為情,或為利,或為義,或為反抗。
兩種都是殺人,青婧屬於第二種,認為前者低級庸俗無聊,積極引導兕子做第二種。
以及,兕子沒有善心的,至少不是普世意義上的善良。她想方設法弄糧食,甚至拿刀架自己脖子上威脅權臣隻是因為自己是國君,覺得自己應該管那些災民,如果她不是國君,那災民的死活就跟她沒關係了。她自己也清楚,因此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是行善,一點善心都沒有,算哪門子的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