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明月
兕子短時間內見不到新任窮桑侯。
新君忙著處理前任的喪葬呢。
兕子頗為詫異。“窮桑先君不是死了一年有餘嗎?”
諸侯五月而殯,王七月而殯,不是早該埋了嗎?
青婧道:“都忙著幹掉別的兄弟姐妹,誰會有空收斂屍骨。”
兕子想了想。“我記得,窮桑國的少君們是在先君病重垂死時幹掉嗣君的。”
“對啊。”
“那嗣君死後,少君們.……先君死了?”
“還沒。”
兕子哦了聲,又問:“先君如何死的?”
官方說法是病死的,因為少君們打起來之前先君就已經病入膏肓了,但病入膏肓並不代表一定是死於疾病。
“自然是餓死的。”青婧不假思索的回答。
兕子忽然覺得自己真是這世上一等一的孝子,史官應該為自己的孝順列傳傳頌,看她對辛襄子多好,死的時候沒多少痛苦,死後屍身也沒扔在屋子裏腐爛生蛆,直到化為白骨才想起來下葬。
青婧用古怪的目光看著兕子。“你怎麽了?”
兕子回道:“我好像被我自己的孝順給感動了。”
青婧:“.……”雖然總覺得哪裏很詭異,但又好像很有道理。
辛襄子死得很慘,但古往今來死得比他更慘的王侯一抓一大把。
帝國迄今為止非正常死亡的王侯超過一半,基數上去了,自然什麽奇葩殘忍的死法都能找到。
辛襄子,死得還挺舒服的。
不待青婧理順腦子裏的思路,兕子先恢複了正常。
見不到窮桑侯不代表她就沒事幹了,至少有三件事是需要做的。
第一件,聯絡糧商,桑林是國都,人口和駐軍還有外來流動人口都眾多,這麽多人口,自然不可能隻靠窮桑原本身供養,倒不是說產的糧食不夠吃,而是貴族普遍有在家囤個三五年存糧的習慣,因而隻是吃,那是夠了的話,但要囤的話就不夠了。
有需求自然有買賣,桑林能找到很多糧商,兕子讓夷彭去尋糧食。
她要買糧食,多多益善。
不過不買粟這類貴者吃的食物,而是買麥和糟糠這類賤者食,反正什麽糧食便宜她就買什麽。
為了買糧,兕子將自己從辛國帶來的所有奇珍異寶都給了夷彭。
夷彭估算了下,表示這些雖然都很值錢,但也買不了大君你想要的那麽多糧食。
“這些是定金,剩下的錢待我回了辛國再給。”兕子理所當然道。“當然,糧商若是不介意定金也到時候回辛國一起結,我可以給他們一份通關的文書,讓他們能一路暢通的將糧食送到辛原。”
商隊出門在外最怕的就是被貴族惦記搶劫,偏偏這又是很常見的情況。
兕子的文書並不能讓商隊避免盤剝,但至少不會盤剝得太厲害,並且隻要不是和辛國有仇,都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阻撓,很容易被辛國當成轉移國中矛盾的對像。
夷彭想了想,問兕子:“你可介意糧商送糧時夾帶別的貨物?”
“隻要他們為辛國帶來的糧食足夠多,隨便他們夾帶什麽。”兕子回答。
夷彭心裏頓時就有數了,
第二件事是關於育幼院的。
本來隻是用來收養失去父母和被父母給遺棄(完全可以當父母死了)的孤兒,不過,俗話說凡事開頭難,兕子卻覺得不然,分明是越往後越難。
最早的時候也沒多少孤兒,而且都很小,隨便喂點羊乳什麽的就可以了,但隨著小孩長大,顯然不可能隻喂點羊乳就行了,但終究是小孩,也吃不了多少。
隻是,一個孩童吃不了多少,成百上千甚至成千上萬個呢?
一對人族夫妻,身體沒毛病的話,一輩子至少能生二十個孩子。
顯而易見,莫說氓庶,便是貴族也大多養不起這麽多孩子,除非是最拔尖的貴族,比如國君或是能與國君叫板的這類,不然貴族一般都會控製自己子嗣的數量,少則一兩個,多則三四個,僅限於合法子嗣,私生子等同於奴隸,養起來成本很低,倒是無所謂多少。
因而貴族中,合法子嗣的數量也往往代表著身份地位(僅限於男性貴族,女性貴族除非自己無法做主,否則能生兩個絕不生三個,能生一個絕不生兩個,不生的倒是沒有)。
氓庶生育的孩子,很多時候不比王侯差,但王侯是養得起所以隨便生,氓庶是買不起避子湯,一碗避子湯的錢可以讓全家飽食一頓了,而夜晚除了造人也沒別的事可做,孩子沒法不多。
孩子生得多,又養不起該怎麽辦?
各地有各地的風俗。
冀州的風俗是通過溺殺女嬰來控製人口。
兗州的風俗是所有孩子裏隻留下身體最強健最有希望成活的,然後將身體脆弱或相對不夠強健的賣為奴隸,賣不掉的話就扔掉,這些被扔掉的孩子,一般都會被淪為同類的口中食。
當然,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也有心狠點不想便宜別人的則是將賣不掉的孩子下鍋燉肉羹全家打一頓牙祭。相對來說,自己吃不下,和別人換了孩子再打一頓牙祭反倒沒那麽難以接受了。
育幼院這些年撿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多,去歲的大火後育幼院的棄兒數量更是暴增。
育幼院搞了這麽多年,收養的孩子多了,糟心事也多,養不起時把孩子給扔了,後來發現孩子被育幼院撿了還活著的又找來的也不少。
一類是想訛點錢,怎麽能一點錢都不給就搶走別人的孩子?太不講理了。
兕子為了表示對方沒冤枉自己,非常不講理的將想訛錢的人都掛城牆上風幹了。
第二類就有點複雜了,是真心想將孩子帶回去養的,但不少孩子不想回去,不願意原諒,不想回去,也因此受到了社會道德的譴責。天下無不是之父母,當初也是無可奈何,如今父母尋來了,為人子女怎能如此無情?父母生你養你難道沒有恩?
有不願原諒不想回去的,自然也有在兕子看來腦子有毛病想回去的。
背叛隻有零和無數次。
曾經可以在艱難時把孩子給扔了,日後碰上同樣的處境難道不會扔第二次或者更加精明些,賣掉?人牙子不會買年紀太小的孩子,因而夭折率太高,但年紀不大不小不那麽容易夭折的卻是很喜歡的。
兕子幾乎想都不想就準備第二類父母一起掛城牆上風幹,育幼院的孤兒吃她的喝她的,這麽隨隨便便就讓人帶走了,她不跟冤大頭沒什麽兩樣了?
最終還是沒能如願將第二類父母給風幹,被媵正給拉住了。
第一類訛錢訛到國君頭上了,那是活膩味了,但第二類,真沒冒犯到國君,也沒打算訛錢,純粹是想要回自己的孩子。再加上人族重孝,孝貫穿了人族文化的始終,兕子要真把人給掛城牆風幹了,不僅會名聲臭不可聞,還會引起動蕩。
血緣是禮與宗法的核心,而孝是血緣的核心,以禮治天下也可以說是變相的以孝治天下。
一國之君帶頭挑戰踐踏孝道,不是挖坑埋自己嗎?
生命可貴。
而且育幼院的開銷越來越大,兕子私庫的錢和她支援的錢糧都撐不了太久了,不如讓那些父母帶走一部分以縮減開銷。
媵正拉住了兕子,卻也激起了兕子的怒氣,理智如韁繩拽住了她不大開殺戒,但怒氣不宣泄出來憋在心裏也傷身。
不能殺?
沒關係。
這世上多得是讓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拒絕了媵正的提議,兕子同那些父母算了一筆賬,非常認真的算了算養一個孩子需要花多少錢。
育幼院的孩子吃她的喝她的用她的,她不想當冤大頭,既然你們是親生父母,那就還錢吧。
底層氓庶有識字的嗎?
自然是沒有的,自然不會懂兕子批發式的養幼崽,單個撫養成本其實很低,不過再低也是還不起的。兕子養那些幼崽雖然不是錦衣玉食,但吃飽是最基本的保障,隻這一項的開銷就足夠讓任何一個氓庶吃不消。
底層氓庶一年都吃不上幾頓飽飯可不是為了減肥,而是現實條件不允許吃飽。
兕子允許那些父母為奴抵債,什麽時候還清了就可以帶著孩子離開。
殺了足夠多的雞後育幼院終於沒再被人找麻煩,但入不敷出的問題始終沒能解決。
不能解決入不敷出的問題,育幼院遲早關門,那些孩子也可以回到街頭當乞兒了,能活幾天看運氣。
育幼院的孤兒也有做點手工賺點錢,但太微薄了,根本無濟於事。
思來想去,兕子決定安排育幼院的孤兒們讀書識字。
雖然還不確定能幹什麽,但識字的人以後總歸會多幾條路,總能提供足夠的回報。
要教導讀書識字自然需要教書先生。
這年頭識字不是貴族也必當有貴族血統,不屑給一群鄙賤孩童教書。
兕子給了俠秀一筆錢讓他趁著窮桑國大量站錯隊的貴族被清算的機會買一千名識字的奴隸。
貴族,尤其是大貴族,家中僮仆成千上萬,自己親自管必定是管不過來的,因而貴族都不是自己管理奴隸,而是通過奴隸來管理奴隸。
奴隸中的管理階層多是貴族的世奴,服侍一個家族許多代人,因而多少都識字識數,不然沒法為主人管理眾多奴隸。
普通奴隸隨便買賣,但世奴卻不是。
一個貴族氏族若非家道中落到吃不上飯或是政治爭鬥中站錯隊慘遭清算,其家族中的世奴都不會放出來賣,貴族的心腹奴隸都出自世奴,對於知道自己太多秘密的奴隸,貴族是寧可賜死也不會賣掉。
貴族慘遭清算人頭落地,做為財產的奴隸卻不會死,而是拉到街上賣掉,換來的錢糧充入國庫。
識字的奴隸價格往往不便宜,但窮桑國這回清算的貴族實在是太多了,發賣得世奴自然不是小數目,不管是什麽東西,多了就不便宜了。
機會難得,兕子覺得自己沒理由錯過。
第三件事則是拜訪一些擅長水利的士人匠人。
緊挨著雲水,又是平原,窮桑國的運河挺發達的,擅長修建水利的匠人自然也比辛原多很多。
兕子向青婧請教了一番窮桑國一些水利人才的名字,再篩選列了個名單給忠於自己聽自己話的護衛。
至於忠心的護衛走後安全怎麽辦。
護衛也不全是忠於她聽從她話的人,大半都是辛鹿安排的,俠秀這個沿途什麽都負責的頭頭更是辛鹿的心腹。兕子相信俠秀會非常用心的保護自己的安全,畢竟,自己死了,新君就是辛鉞,辛鉞繼位與歸鄉繼位並無區別,辛鹿一定會死。
需要安排的事情都安排了人去做,兕子每天都蹲在家裏陪青婧,確切說是看住青婧不出門打獵,順便向青婧了解一下窮桑國的內部矛盾,說不定哪天就派得上用場。
身體外表看著很正常實際上與死亡隻一線之隔·本來就沒準備出門的青婧:“,……”自己的人品就那麽不可信嗎?
事實證明兕子的做法用處非常多,包括她自己都沒想到的。
半夜被冒充奴仆的刺客摸到門口時不待兕子從被窩裏找到弩,刺客便被半夜出來找吃的青婧順手料理了。
真料理。
兕子被驚醒去看的時候青婧的指尖冒出了黑色的仿佛樹根似的東西紮入刺客的身體裏,刺客的身體很快隻剩下了一層癟癟的人皮,中間的血肉都沒了。
兕子:“.……”
青婧道:“吵醒你了,抱歉。”
“不用,吵醒我的不是你。”兕子瞅了瞅青婧指尖的根須。“你不是人族?”
“我是人族,純得不能再純的純血人族。”青婧道,不論是父族還是母族往上數一百代都是根紅苗正的人族。
兕子伸手想碰碰根須,爪子被青婧一巴掌拍掉。
“危險。”
兕子哦了聲,道:“人族身上不會有這個,你怎麽會如此特別?”
“改造的。”青婧解釋道。
兕子想了想青婧的豐功偉績,都能在活人身上搞種植,那把自己給弄成這般模樣也並非不可能,隻是.……“你夠狠。”
對別人狠是很正常的事,因為疼的是別人,但對自己都這麽搞,這般心性,不管幹什麽都很難不成功。
“沒有不惜一切的決心可不能成就夢想。”青婧道。
兕子心說那我也沒見過你這麽不惜一切的。
將刺客吸幹後根須縮回了青婧的身體裏。
兕子看著屍體,蹙眉,這死狀顯然沒法讓奴仆來處理,伸手摸了摸人皮,發現一點水分都沒有,蹭蹭的跑回了屋裏用火鐮將燭火點燃,再端著青銅燭台跑回來。
人皮一點就燃,沒一會便燒沒了,骨頭倒是沒燒沒,但異常的脆,仿佛骨頭裏的物質都沒了似的,兕子一捏就碎了,便對青婧道:“你把骨頭捏成粉。”
“幹嘛?”
“這死狀沒法對人解釋,你也不想暴露吧?”
“沒人知道我能這麽殺人。”青婧拒絕。
“就算這樣也容易引起注意。”
青婧還是拒絕用手捏骨頭,在兕子找了一個另一個青銅燭台回來這才點頭用青銅燭台將骨頭敲成粉末。
青婧的效率很高,不一會便隻剩下一地粉末了,兕子用腳踩揚了幾下便到處是了,再也沒人能認出那些白色粉末曾經是什麽。
終於結束,兕子發現自己也睡不著了,拉著從廚房弄了半隻烤羊準備回屋吃的青婧爬上了屋頂一邊聊天一邊吃肉。
兕子還不知從哪翻了一壺米酒。
小小的抿了一口米酒,太辣了,兕子將酒壺遞給了青婧,同時問:“青婧,你說月亮上是什麽模樣?”
青婧接過酒壺,目露不解。
兕子瞅了瞅天上的兩輪明月:“你最早的記憶是從何時開始的?”
青婧道:“七八個月的時候吧,更早的事我記不清了。”
兕子驚訝了下。“那你比我早,我最早的記憶是一歲左右,我滿地亂爬,爬到石階旁的時候有人推了我一下,我從石階上滾了下去。”
青婧頓時了然為何大部分人記事都是三四歲,兕子卻是那麽早:“人對於死亡總是印象深刻。”
兕子點頭。“在我還不知道何謂死亡時我便已深深記住了它帶來的恐懼,不過,我記住的不止恐懼。”
“還有什麽?”青婧配合的問。
“還有明月。”兕子回答。“我失去意識前第一次看到了天上高懸的雙月,真美。”
青婧瞅了瞅雙月。“是很美。”
“所以有時會好奇月上有什麽,是否有傳說中的月宮與月神姐妹。”
“有石頭有土壤。”青婧回答。“月宮月神有沒有不清楚,但這兩樣肯定有。”
沒想到青婧真能給出回答,而且答案還如此清奇,兕子不由懵逼的看著青婧。
青婧解釋道:“我們腳下的大地是一個圓球,環繞著太陽運轉,而同樣是圓的明月環繞大荒運轉,我的師妹提出了一個猜想,沒有月宮與月神,月之於大荒便如大荒於太陽,都隻是浩瀚星河中微不足道的一顆星星。”
兕子的腦子轉了好幾轉也沒完全明白,但有一點還是聽明白了。“意思就是說,望舒和常儀的上麵和大荒是差不多的。”
青婧點頭。“岩石與土壤是一顆星球必不可少的東西。”
“也就是說,望舒常儀上麵也可以開墾種植?”兕子問。
青婧為兕子清奇的腦回路沉默了一瞬。“理論上可以,但你得知道,哪怕是離大荒最近的望舒也有四十七萬裏,而且沒有道路。”
四十七萬裏。
兕子的腦子裏下意識閃過了元洲的長寬,寬不清楚,但東西長度好像沒超過兩萬裏。
“你不是想成為無所不知的全知妖嗎?若不能登上月,你如何知道月上麵有什麽?”兕子道。
“我以後一定會登上月,不僅會登上月,我還會登上所有的星星,探索每一顆星辰上有無生命,若有生命,又是什麽模樣。”青婧自信的道。
兕子道:“我相信。”
衝著你能為了長生將自己從人改造成不知道算什麽的生命形態,我沒法想象你會有做不到的事。
隻要擁有足夠多的時間,青婧終有一日會如願,而她正在一步步解決時間這一難題。
青婧敬了一口酒。“承你吉言。”
兕子也飲了一口,感覺腦袋暈乎乎的,但還是堅持的問了一個問題:“若成了全知妖,過去無所不知,未來也如過去般一覽無餘,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青婧不由對兕子刮目相看,這問題問得可真是刁鑽。“全知妖活著自然是沒什麽意思的,待到那時,我會自盡。”
兕子驚呆了。“你成為全知妖就是為了自盡?”
青婧不以為意:“這世上誰不是向死而生?唯一的差異隻在於死的過程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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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順是靠對比的,和現代的正常人比,兕子無疑很不孝,但和窮桑國先君的子女們一比,她是當之無愧的純孝。
雖然兕子殺了辛襄子,雖然兕子挪用了辛襄子的陪葬品,雖然兕子把陪葬清單裏用於保證辛襄子死後還能有人服侍的人殉都給劃掉了,但至少沒讓生父餓死,並且死後還趟在屋子裏屍體爬滿蛆蟲都沒下葬,直到化為白骨才得以收斂。